《伊花立》第六章 凛冽皎月满空房(上)

(1)成婚

秋夜亥时,我在草屋抚琴,忽听得院里有异动。伊始我以为是老鼠罢了,后又响动,听来倒像人踩在落叶上细碎的脚步声。

在这草屋住了一年有余,从不见此状况。我轻声退至后门,准备见机逃跑。而此时前院传来声音,一个石头砸在草堆之中,那鬼祟之人仓皇而逃。

不一会,我听到了那清冷空灵的声音,“伊姑娘!”

是白予蕳吗?我不敢十分肯定,在后院门口绷紧了神经。

“立儿!”不见我回应,他似乎开始有些焦急。但白予蕳怎会此刻在此呢,这么久他都不来见我。我仍旧没有回应,只是小心绕到屋侧观察。

他开始敲门,“立儿,立儿!”

我瞧见那挺拔颀长的身姿,果然是他,我心一松,差点哭出来。

“我在这。”

见我带着哭腔蹲在角落里,他神色紧张,快步走过来。

“没事了,别害怕,我在。”

我起身从后门回到屋内,默然坐在席上并不说话。

他跟我进屋后关上门,坐在案几对侧。

“我许久未来见你,你生气了?”

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带着恐慌后略微虚弱的气息说道,“没有,民女在歌舞坊见过许多客人,有不少都只有一面之缘,哪能不来就生气呢?”

他递与我一把竹扇,“这是取我院里竹子做的。那些竹子,平日是我与家仆在照料着,我选了几节好的方做成这把竹扇。”

我没有多看,只应付道,“确是良品。”

“我见你书案上放置着好几副扇子,想着你是喜欢扇子的。以你的性情,这种朴素的竹扇或许能得你一些欢喜。”

我不愿再纠结在这暧昧不明的关系当中,只说道,“白大人有心了,只是民女从不收客人礼。”

说罢,我还给他倒了杯茶,“白大人,请用茶。寒舍茶品低劣,请多海涵。”

许是心里终究难过吧,我竟一时心口堵闷生疼,有点喘不上气来,我捂着心口皱着眉,又不想他瞧见我这模样,便侧过身去。

他有些紧张,凑到我跟前扶住我,“你怎么了,有心疾?”

我摇摇头,竟不想他顺势把我揽入他怀里抱着,“这样可舒服些?”

我欲起身,他却把我抱得更紧,“我不是故意不来,亦不是故意鬼祟来访。只不过,时局紧张,我身为郡王府谋士,牵扯太多关系。我父母已经因为改革命丧黄泉,作为独子与新政支持者,我只希望父母付出生命去坚持的新制能得以继续实施。等有朝一日,一切成了定局,我便也不再眷恋朝堂了。但如今,我还有使命要完成,我不愿有人因我受到牵连,所以我总避免来见你,即便见你往往也不露面。久久不见你实非我浪荡不忠。”

他见我面色稍缓,又继续说道,“大概你也疑问我为何对你上心吧?早在你初次到郡王府演出时,我便注意到了你。因那时庄公子特别留意你,特来问我如何博你欢心,我因此对你多了几分留意。因听闻你当时在追着乐师学琴,遂推荐公子送琴。后来的事你也知晓,可我竟未料得你那般倔强,也发现自己疏忽了你其实当时已有恋人,于是我劝导庄公子去国乐府替你解围。庄公子是明事理心胸大度的君子,他去了,后来也逐渐放下对你的挂念,我便也没再留心你。

后来你因苹桑之事离开国乐府,我并不知晓。直至那日寒江吹箫,你躲我身后听曲,我方想起那个倔强姑娘。偏巧,那日我又在你屋外的茶肆与友人喝茶,发现你原来已住到了这边草屋,便向小二多问了几句你的情况。而你那日回来画了一幅画作,被风吹到了窗外,我捡起画作,发现了你的心思,我于是收起了那副画作。也正是那之后,我明白我远远低估了你这么一个甜若桃花,冷若冰雪的姑娘。再后来,你又在寒江为我盖上斗篷,我甚是感激。于是我先是送了你一方砚台表示感谢,后又去歌舞坊看你。结果你又跟来,我便想,你估摸在揣测是否是我了,于是我便回头向你坦白。

虽怀有这份心思,我却一直在克制,我害怕你会因我受累,所以我便不再去找你。后来我心力交瘁,颇为思念你,没有克制住自己来找你。有你在我眼前时我是安心的,所以那日我便在这躺椅上很快入睡了。但事后我后悔万分,无法保证给你一个安定的家却扰了你的心。那日西桥里,我在院里看到你们一众姑娘嬉笑欢乐,而你看到我的眼神形同陌路,我便想我大抵伤了你的心。今晚,又是我失控的一次,我想在你家门口待一会,悄悄地靠近你一点。偏巧遇见贼人,还好来得及时。

现在,你可都明白了?”

难怪他今晚穿着侍从的衣裳,想来是为了掩人耳目。我心中疑虑减轻了不少,却并未回答他。

“心口可还疼?”

我摇摇头。

“往后,若没有我在你身边,你也要相信我心里有你,莫要胡思乱想。”

他这话说得颇有诀别之意,我心中不舍,蜷在他怀里,死死拽住他的衣裳。

“今晚你受了惊吓,我就坐在这守着你吧?”

我不想予蕳为我操劳,但也着实害怕,便默认了。

如此这般倒让我想起了秣阳在院里抱着我的情形,时过境迁,我此刻竟躺在白予蕳怀里。那时的我还很渴望父爱,依偎秣阳取暖,如今的我并不再为父爱缺失而感到遗憾,只是竭尽全力地让自己不再依赖任何人。

眼下这个人我并不需依赖他,却得为他牵肠挂肚。他坦白了他的心意,却告知我们不能彼此靠近。若不能便也罢了,偏巧他还可能永远地离开。想来日子总不会太平,我伊花立总要时时应对生活的诸多不堪。

思虑至此,抬头看他,四眼相对,我支撑起身子,不想累着他。

“可是要睡了?”

我摇摇头,心想他在我这一晚如何自处,总不能让他一直这么坐着,于是说道,“劳烦白大人在这陪我一夜,大人榻上睡吧,我在这里看看书。”

“叫我予蕳吧,我无妨的,你且去睡。”

我叹笑一声,推辞来去总是无谓的,我索性把案几放置一边,从榻上取了枕头与被褥到席上,“一起睡吧。”

他有些惊讶地看着我。

我未予理会,放置好枕头,铺好被褥,灭了灯,自行躺下,然后拉他一起躺下。他褪去外衣,躺在我身侧,静静看着我。此时月光透过窗户映照在我们身上,皎洁明亮,纯净安宁,仿佛替我们抵挡了一切外物。

我看着他冷峻雅正的脸庞,如同留恋命中的昙花一现。

他忽而把我揽入怀中,憾然而言,“若是没有那些不得已,真想娶你作娘子,过着平淡安宁的日子。”

感受着他的温润呼吸与平稳心跳,我何尝不懂这种遗憾,然而,我说道,“是吗?我这样的人做娘子,夫君会平淡安宁吗?我总与世道相冲突,如今也敢留着未婚男子同席共枕,若要让人知道了,免不了又全城闹得风风雨雨,大抵会说我平日里拒绝客人礼物都是装模作样吧。”

“明日天未亮,我便悄悄地走,不让人知道。”

“无妨,让她们说去吧。你且好好睡。”

“我想,我大抵能明白苹桑对你的感受了。”

“什么感受?”

“是又爱又怜惜又歉疚的感情。”

“那你不要有,我只想你安好。”

“我若安好,你可愿嫁与我?”

我思虑片刻,说道,“我此时便可嫁与你。”

他有些讶异,转而轻声笑问,“这子时一刻,你要如何嫁与我?三拜之礼如何完成?”

“只要你认我是你的娘子,我们就算礼成。”

“那我要你答应我两点。”

“嗯,你说。”

“第一,万一我有不测,你只当我从未出现过,要好好生活。第二,我要与你对着月光完成三拜之礼。”

“好。”

于是我俩起身,对着月光进行三拜之礼。

忽而予蕳觉得如此还不够,又至书房写下两份婚书,我们纷纷按下指印。

如此程序,我不禁笑道,“我竟觉得有几分入了圈套的感觉。”

“你啊,一贯不拘泥世俗,野惯了。”他笑答。

我拿着婚书放于枕下,傻傻笑着,竟不想就这样成婚了。

予蕳亦把婚书放于枕下,见我发愣,便问,“娘子想什么?”

娘子?听到这个词,我更加情不自禁地笑着,“我一直以为自己不会成婚。”

予蕳灭了灯,让我躺在他怀里,“为何这样以为?”

“因为幼时不幸,年少亦艰辛,一心想着的便是好好营生,照顾母亲罢了。”

予蕳听后抱我更紧了些,“可惜我不在,没能宽慰你,往后又……无论如何,你为自己多想些,若是将来我一直未回,你随时想和离都可,权当没这回事。”

“才写了婚书按了指印,这会子就说要和离了。”

“一切权利自然在于你,唯有你好好生活,我才能心无挂碍。”

“答应你的,我自会尽心,你不必忧虑。”

相拥无言,此刻的怀抱是真实的,然,天亮后的不知归期同样真实。拜礼也好,婚书也罢,若无将来也不过沦为一场虚空。我不如此时真真实实占有他更好,于是我扯散了他的衣带。

他转瞬知我何意,像一团烈火被我猝不及防地点燃,他热辣滚烫的肌肤令我几近晕眩,我喘息着有些呼吸不上来,然我们终没有越过那条线,他说实在不忍我一人带着孩儿,所以万万不可。我自然明白,也不再进一步。

翌日,我醒来时,他已经离开,但留了一件他的中衣和一封信在我身侧,信上写着“娘子,为夫已去,昨夜皆为真实,不信,你看枕下。”

我拿开枕头,是婚书。是啊,如今我可是正儿八经的白家小娘子了。我又拿开他的枕头,仍有一纸,难道他忘了?我打开一看,上面写着,“我的婚书自然带走了,傻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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