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秘闻录》系列小说之《你的风雨桥》

《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二十二、 陈春红

如世间所有人与人的结交别无二样,走动越多,交流越多,人与人的距离就越近,关系就越亲密。

自从将杨玉安作为创作对象之后,你便经常约他见面,也常去他家做客。他老婆待人很是热情,平时就喜欢布艺刺绣,混熟以后,她给你展示花了五六年时间一针一线绣出的苏东坡《寒食帖》书法作品,甚至连《蒙娜丽莎》这样的西方画作,都被她绣得栩栩如生。你惊叹不已,连连称奇。

看你惊愕的样子,她认真地说,去年有一个外地游客住我家,我给他看了,他非要买,后来还专门托人三番五次跑来要买,我本来舍不得卖,但是看人家诚心,就卖了一块梵净山风景的刺绣给他,也不过是一块小东西,人家硬是给了五百块。后来我家兄弟给我找了不少好看的画和毛笔字,我就照着绣,现在这幅人物刺绣人家已经出三千块要来买了。

她指着《蒙娜丽莎》,表情颇有几分得意。

你仔细端详这幅作品,虽是用针线仿作,却对这幅大师的经典作品的神韵把握得很到位,可见其针线功力之深厚。

经常的走动,让杨玉安弄清楚了你所想要做的事,以他的人生经历为题材,创作一组能代表这片美丽的自然怀抱里生活的人们的文化历程与精神世界的画作。他明确表示,愿意配合你来做这件事。

杨玉安的慷慨让你万分高兴。你泡起铁观音,邀请杨玉安到你的工作室,促膝而谈,听他讲述成长历程中记忆深刻的事,你试图从中寻找他经历的一些重要事件、当时所处的环境以及其他对他命运造成影响的事物,从而抽离出长江流域森林文化原始宗教文化对他命运影响,同时,探索思考,展现他自觉地学习并继承傩堂戏这一西南地区远古文化载体的动机,从而探讨文化传承的方式。

这几乎没有文字记载仅靠一代又一代人口口相传的傩堂戏的学问非常之大,唱词里包含了古代天文历法、种植技术、采猎技巧、培植养殖诀窍、生活百科、医术医药、道德伦理等等内容,是一个民族活的史诗。虽然土家族不是特色最鲜明的少数民族,但是一千多年的宗族习俗的传延,绝对有着与这片土地紧密联系的独特的基因。选取杨玉安作为你创作活动的信息源,是你深思熟虑过的选择。

美国有画家选取了美国人开派对的主题作画,于是每一种派对类型都被他表现出来,有年轻人裸体艳舞红酒交织的放纵派对,有家庭式一本正经的聚餐派对,有企业商务性质的派对等等。正是这样不同的场面,烘托出了美国的派对文化以及美国文化骨子里所具有的兼容并包与开放不羁,以及在基督教影响下的亲情与正派。

而你试图通过对一个人或者一个家族几代人在百年风云变幻的背景里,所作出的自主的文化与生活选择,探究文化的力量与生活的本质。

刚开始杨玉安有些不太习惯,你便慢慢地与他从儿时的记忆开始梳理,勾起他的讲述的欲望,结果从他父亲一生的遭遇开始,你们逐渐找到了沟通的感觉,就如同变压器合闸时电流迅速串通一般,他打开了记忆的匣子,对你也不再有防范,从他的祖父母,到父母亲,再到他自己一家三代的遭遇,一五一十跟你娓娓道来。

这样的沟通,一直持续了两个月左右的时间,期间你做了大量的笔记,将重要的时间与事件点抽出来,并构思如何对这些素材进行画面与色彩的表现。

“实际上,活到今天,才觉得一切都是命。”杨玉安讲了自己的遭遇后,说了这样一句话,并长叹一口气。

“我想问你的是——你所讲的不由自主的婚姻,在我看来还是很完满的,你的爱人很好的一个人。这件事在你心里放下了吗?”

听你这样问,玉安笑笑说:“那都是年轻时的事了,现在想起来,跟谁过还不都是过日子,有啥子区别。我们那个时候,没有现在年轻人这样的花花心思,你看看现在的人,有家庭的男男女女,在外面有人的也不少。自从那时春红失踪之后,我对与男女情感这事情,就很灰心了,跟莲红成家后,我顶的压力不小,这件事被人们当成笑话来传,那时很后悔,也想过干脆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算了,但是家里有老父亲在,我做不出来,就这样硬着头皮过,一晃二十多年,现在也没觉得什么了,也没有人讲,也没有人笑,人们谁还会记得这些,每个人都忙着生活,忙着赚钱,谁愿意听别人二十多年前发生的故事,不过现在想起来,才觉得都是命。”

孔子说“五十知天命”,年届半百的杨玉安,说什么都离不开“命”。命理说影响了中国人两千年,任何事情都能与“命”这种看似不可抗拒不可捉摸的东西扯上关系。正如你所经历的两次婚姻,都面临不能生育的问题,这样的事,除了“命中注定”这一说,还能有什么更好的解释呢?

对于“命”的参悟,总是产生于一些事情的累积或突发事件与特殊经历的影响,或者是某一个特殊的环境,比如有过死亡经历的人,有过战场经历的人,忍受过奇耻大辱的人,遭受过极端打击的人,对“命”的理解和感悟与常人是很不同的。孔子在大河边感悟了“逝者如斯夫。”释迦牟尼在菩提树下参透了“诸法空相”。

“是啊,有些事情,确是命中注定的,单单靠一点点不知深浅的努力,是没法改变的。”你顺着他的话说道。

“就在澳门回归那年冬天,我记得特别清楚,我加入了县里刚成立的傩文化研究会,也恰好在那时,发生了一件事——现在想起来,觉得这人的命啊,该是谁的就是谁的,想要的不一定能得到,是自己的,跑也跑不脱。这事过去了就都过去吧,当成笑话摆摆就算了。”

杨玉安跟你讲的这件事,是这样的。

就在多年前的那个像是被注定了命运的夜晚,在风雨桥上,玉安入了莲红的身。事情暴露后,莲红的肚子大了起来,遮不住了,闹出了事,最后玉安娶了莲红,而春红则走了下江,十几年过了,一直杳无音讯,这事情玉安都跟你详细地讲过。当玉安的儿子都成大成人的时候,本来已经被世人遗忘的春红,却魔法般地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个由于失踪年份过长,连户籍都注销的女子,再次出现在江源县城时,她的身份是福建晋江某大型服装厂的董事长。

这次回来主要是计划招一批本地的工人到她厂里打工。在二十世纪末的中国西南边陲,发达了的老乡回来带本地人外出挣钱,算是一件非常轰动的事了。很快县劳动局就发布招工公告,人们争相传颂这件事,说栗湾陈老关的大女儿陈春红,根本就没死,现在是有钱的大老板了,县里领导都跟她坐一起吃饭,给她敬酒。

当春红的豪华私家车停在陈老关家门口,春红的高跟长筒靴落地一刹那,人们不约而同地围了上来,她摘下墨镜,面容姣好的春红看上去神采奕奕,仍旧像是当年离开家时二十岁的年纪,身着长长的带毛领的风衣,身后跟着一个戴着墨镜的小后生,穿着黑色的西服,看起来很是神秘,胖乎乎的司机忙着替春红给周围的乡亲递烟。

众人都不好意思接这一支烟,有好事的人就忙着去喊陈老关夫妇,两人在不远处河湾香菇种植园里干活,听到来人慌慌张张说你家来客人了,好像是你家大女儿春红。老伴一听,喊了一声我的老天菩萨,登时就晕倒在园子里,跟前的人都慌了神,七手八脚将她抬到外边田坎上,陈老关掐住她人中,嘴里不停喊老伴的名字,不一会儿,她深吸一口气,睁开了眼睛。人们将她扶起,陈老关搀着老伴,与众人一同回家,看到女儿春红的那一刹那,陈老关忍不住也放声哭起来。

“还愣着干吗,快进屋!”春林刚从城里赶来,一下车就招呼进屋。

看热闹的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离开,陈老关停住哭声,老伴没哭,脸色惨白地直直地盯着春红看。

春红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抽泣着说,爹,妈,我回来了,这么多年没照顾你们,我不孝,你们打我吧。说着泣不成声。

陈老关背过脸去,老泪顺着皱纹不停滴下来,老伴看看春红,又看看春林,也不作声。

春林说大姐,昨天我刚学习回来,听说了你的事,这么多年没见面,现在乍一看,你还是以前的模样,没怎么改,我就不同了,看看,如果走在路上,你怕是不一定能认出来我吧。

春红抹了把眼泪,一把抱住春林说我的亲毛弟,我走那时你还多小,圆圆脸,看看现在眼角都生皱纹了。

春林眼眶也湿润了,他赶紧转移话题。

“大姐你在家陪着爹和妈,我去把二姐他们接来,还有我家孩子和你的弟媳妇,咱们一家子团聚一下。”

春红还想讲什么,看看春林出去了,也就没吭声。

春林到了玉安家,跟玉安两口子说了事情的经过,说叫他们带起儿子女儿一起坐车到栗湾去。

背过春林来换衣服,玉安犯了难,等一下见到春红,多难为情。莲红在一边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说去吧,其实也没事,都快二十年了,我看春红早就不在乎以前的事了。

“可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玉安还是非常忐忑,毕竟春红离家出走这路子,也是他造成的。

“可是啥子嘛,只要你放坦然就是了。”

最后他们还是随春林去了栗湾。

说到这里,杨玉安有点不好意思了,说秦老师,说来不怕你笑话,反正这些事我是没有跟人任何说过。

你明白他这话是怕你笑他甚至怕你当做笑话传出去,就赶忙说你放心,我们是在工作,工作的事,是不会笑也不随便出去讲的,你放心讲就是了。

到了栗湾一进岳父家的门,目光最先接触的人就是春红。看到玉安进来,春红显得有点诧异,但是多年漂泊商海的经验使她立刻平静下来。莲红上前与她抱在一起,说姐姐,这么多年没见,也从来不跟家里说一声来个信来个电话,爹妈担心了这些年。

春红抹着眼泪说我对不住这个家,对不住你们。

这时孩子们很懂事来问好,莲红家的两个小孩喊大姨,春林家的儿子胆小,看表哥表姐喊了,就上前怯生生地喊了声“孃”。

春红见这些可爱的孩子围在她跟前叫她,显得非常开心,不停地说孩子们都这么大了,太好了,太好了。说着就从钱包里拿出百元的一沓子钞票分开来往孩子们手里塞。孩子们不敢要,盯着父母看。

玉安这时不知道该作何反应,莲红见状赶紧说不要惯坏孩子们的脾气,钱快收起来。

春红说我来得匆忙,也没给孩子们买什么东西,这点钱又不多,算是当长辈的一点心意,你们不要嫌少,就收下吧。

孩子们看大人点头同意了,就接过钱,很有礼貌说声谢谢,就到一边去玩了。

陈老关和老伴总算是平静了下来,见子女们都还站着,就搬来板凳招呼坐下,莲红非常老道地介绍玉安说这就是孩子的爸爸,玉安。

杨玉安很是不安,也不好说什么,就冲春红点点头,春红脸上也没什么表情,淡淡一笑,算是回礼。春林也介绍了他妻子。随后莲红与弟媳妇就张罗着去做饭,玉安不好意思呆着,也跟着去帮忙了。

陈老关长叹一口气说孩子,你回来就好,你还愿意回来,说明你还没有忘记我和你的老母亲,这么多年,我们以为你早不在人世了,你走了,连个信也没有留下……说着又哭了起来。

春红又一次跪在父母亲面前,放声大哭。春林拍拍她的后背,说大姐想哭就哭出来吧,不打紧。

众人都沉默着,等春红停止了抽泣后,莲红从后面的厨房走出来说姐,你这些年怎么过来的。

春红擦干泪水,长叹一口气。

“我离开家后,先是去了湖南,正巧赶上广东那边有些国有的厂子要卖出来,湖南人就把这些厂子生产的积压的家用物什低价买来,转手卖出去,赚的是辛苦钱。我先是跟着湖南的几个人一起干这个活路,也赚了一些钱,这一做就是五年,后来几个人扯皮,我就自己出来做,开始是很难的,多亏有贵人相助,说我的八字能辅佐一个人过好晚年,就把我介绍给一个部队上退下来的官当了干女儿。这干爹倒是很照顾我,就这样帮衬着,我自己干起了一个批发的商店,生意开始好起来,我雇来干活的一个年轻后生,就缠着我嫁给他,甩也甩不脱,我不同意,他就闹腾,后来他看实在没办法征得我同意,就使了坏,搞得我吃了官司,还拖累了干爹,在当地也没法呆了。我想过回家,但是回来又能怎么样,我觉得自己既然下定决心出来了,就要活出了样子。后来就跟关系好的朋友去了广东,恰巧这时得到一个消息说深圳有工程能做,修路,我也没做过,但是这个负责人以前在干爹的手下当过兵,是干爹一手提拔起来的,他就带这我做,这个工程我赚了十多万,那时候的十多万算是很多钱了,这个人刚好离了婚,也需要人照顾,我们就成家了,日子算是过得稳定,也体面,遗憾的是一直没有孩子。九二年,他又去深圳包工程,被人家检举行贿,还下了牢,虽然最后出来了,但是走关系还是花了不少钱,也没有人再跟他合作,陷害我们的人却还一直不依不饶。我们没办法,就搬离开了广东,去了福建找他战友,我们几个投资办了个服装厂,效益还不错,也赚到了钱。可是,他被检查出肺癌晚期,挣着奔着闹腾了两个月,过世了。”

说到这里,春红不禁泪如泉涌。

“安葬了他之后,我还是接着做厂子,慢慢开始接了不少大的单子,还有一些是外国人的,我跟他的战友合并了工厂,现在已经是当地政府都很重视的大企业了,这时我才觉得自己该是回家看你们的时候了,顺便招一些工人,我那儿需要人。”

春红说完,众人还是一片沉默。

杨玉安在厨房里听到了春红讲的一切,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他跟自己说一定要保持冷静,什么都不要说,不要参合春红的事。虽然春红现在生活是好点了,可是这么多年一个女人在外边,吃的苦肯定不像她现在讲的这么松活,肯定受过大委屈,这一切,不都是因为自己造成的吗?

晚饭陈老关喝得大醉,说话开始绞舌头,春红也喝得不少。玉安虽然不主动喝,但是一直低着头一杯接一杯陪酒,莲红看到这形势怕姐姐翻以前的事,就赶紧叫春林送他们一家子回家,说孩子们明天还上学。春林喝了酒,不敢开车,春红叫她自己的司机开车送他们回去,临出门前,春红突然说杨玉安,我明天去找你。

玉安一家匆匆回了家,晚上却怎么都睡不着,两人翻来复去,不知道春红最后这句话是酒话,还是真的明天要找玉安的麻烦。

“你也不用老想着,她是说酒话,又没啥子,都这么多年了,我姐即使讲什么,不都没什么意义了吗?”莲红开导玉安。

“人家都说酒醉心里明,我也不是怕她,只是觉得这事实在不好照面,你说当年吧,怎么就有那样的事出现?”

“听你这意思,你是后悔跟我一起了?当时我哪里能招架的住你的冲动,我还没说话你就上来了,我脑子都是一片空白,你要怪我,我也没说的,都过了十几年,孩子都成人了,我知道你这么多年一直不舒服,这事怎么能全怪我?”莲红被玉安的态度激怒了,撂下一气话,扭头睡去。

玉安也没有再去多争一句,只是呆呆地望着黑漆漆的屋顶,心里忐忑不安。要不是自己当初那没有发到点子上的激情,现在所有人的命运怕是另外一个模样吧?

第二天一早,春红就开着车子上了妹妹家的门。

莲红算是精明的主儿,玉安一大清早就被她支出去送女儿到锦江市里上学去了,还有些零碎的事情要办,估计赶回来的时候,春红也离开了,两人不照面,也没什么尴尬。

春红一看玉安不在家,就问莲红,莲红说你家外甥女学习成绩还算不错,中考成绩拔尖,现在到锦江市里上高中,成绩也是非常不错,我们也尽心尽力供她,玉安今天送孩子去上学了,怕是要晚点才能回来。

春红自然明白这里边的意思,就赶紧说妹儿,姐姐就是来看看你们的日子过得如何。

莲红笑笑说:“姐姐,奔波了一些年头,如今我们的日子也算是不错了。有这片小商店,每个月一家人零用钱全部都有了,玉安如今也成了公家的人,他心地好,有贵人帮助,学会了傩戏,经常要出去演出,后来都演到日本去了,我们的日子,也就这样。姐你看这是他在日本的照片。”

莲红说着,指着墙上的照片给春红看。

春红笑笑说:

“我的好妹妹,你们的日子能过得不错,姐姐也就放心了,孩子也大了,有一个稳定的家,多好。”

“姐,都快二十年了,我们也都有些岁数了。我还经常寻思着,如果姐姐你真的再也不回来了,我这些憋在心里的话,怕是将来要带到坟墓里去,老天照应我们家,你回来了,我也把我心里的话都说给你听。

其实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心里有个疙瘩,我觉得是我害了姐姐你的一辈子,你离家出走后,爹也断绝了跟我往来,我们一直是被人家戳着脊梁骨生活的,我心里的苦衷,都没说的地方。那晚上,姐姐念喊我帮忙捎话给玉安,我去了,风雨桥上黑咕隆咚,啥子都看不到,我都是有点害怕,不敢上去阁楼,就压着嗓门喊了一句他名字,他应了,我走上去还没反应过来,他人就扑上来了。我脑子嗡嗡乍响,身上也没力气推他,也说不出来话,他上了我的身体,嘴里还是喊着你的名字,我这才知道他是把我当成你了,事后他叫着你的名字说要你等他消息,要和你一同出去到湖南讨生活。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迷糊,等回到家,才想起事情不对,才后怕起来。姐姐我跟你说,这件事我绝对没有对不起你,我想玉安也没有诚心要这样,他一直喜欢的人还是你,你走之后,他知道了真相,都试图去寻短,后来我们生活在一起了,他心情都没有好过,跟我也没有什么话讲,直到孩子们十多岁时,他才对这事有点点放下来,但是他心里装着的是谁,我清楚得很。”

莲红说着就泣不成声了。

春红也早已泪流满面,看到莲红哭得伤心,上前把妹妹抱在怀里,说姐姐没有怪你们,姐姐知道这是一个误会。

“姐,我知道这件事无论说给哪个听,我和玉安两个人都说不清楚,这些男女之间的事,要人家怎么能信。今天我说了,也不求姐姐你能信,只是我把心里的不痛快吐出来,我以后死也能安心了。”

“好妹妹,说什么傻话,姐姐当初离开,就是觉得这事情是姐姐害了你,姐也前后思考过,玉安不是轻浮的人,一定是有误会,是姐姐对不住你。你看我们姐妹现在日子都好过了,那些事情都不用提了,再过些年,没有人会记得这些事,日子过得好才是真的,我们应该开心不是吗?”

莲红扑在春红怀里,就像十几年前扑在姐姐怀里一样,将这些年的心里的痛苦压力全都化成泪水,痛痛快快哭了出来。

半响,莲红擦干泪水,说姐,这些年,你都没有孩子吗?

春红叹了口气,说:“妹子呀,姐姐出去了以后,很快就后悔了,外边的世界太复杂了。起初我跟那几个人一起从广东倒货过来湖南,我们要一起出钱雇货车去广东拉货,一趟就要走七八天,就睡在车后面那个闷葫芦车厢里的货物中间,有两个狗杂种就在那个车厢里糟践了我,我喊破了嗓子,那司机都没停车下来看看。

回去以后,那两个杂种怕我把事情捅出去,就轮着讨好我,后来我怀孕了,也不知道是两人谁的孩子,但是两个都不承认,我硬拖着他们要他们负责,两人没办法,就商量好一起悄悄去广州打胎,结果没搞好,我大出血,医生问家属是谁,要签字,去找人才发现两个杂种跑了。刚好那个医院有上级来检查,为了装面子,医院就先给我手术用药,最后是捡回了命,但是生育能力没有了。我出院后,想把两个王八蛋告了,但是他们的老婆都跑来求情,怀里还抱着娃娃,我心软了,直到我离开那里,心里的气还是没消掉,一直到我有钱用了,想去找他们算算旧账,过去到那里发现其中的一个人已经出车祸死掉好些年了,另一个过得不好,老婆也走了,丢下两个孩子,日子过得苦,我顿时消了最后的气,彻底消了。从那时起,我开始懂了,人这一辈子,真的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子坝子,好的坏的,有恩的有仇的,享福的受罪的,都一样,有什么是一直不变的?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任何事任何人也都忘记,也都老去,替我解了心头恨心头怨的,恰恰就是这不起眼的一天天一年年的时间,所以妹子,姐姐早就放下了,一点都没怨恨你或怪你们,姐姐不能再生孩子,看起来是那两个人的错,但现在他们领了各自的报应,与他们没干系了,这都是命里安排好的,扑腾一番,也就认命了。有一年,我去浙江的普陀山拜菩萨,遇到高人给我指点,说生老病死,这都是命中注定的,命中注定了有没有,该不该,剩下的路子就是自己选自己走的了,不要去怨恨谁,也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命中注定了有没有,该不该,剩下的路子就是自己选自己走的了。”

    杨玉安又重复了一遍这句话,随后便陷入沉思。

    你听他讲完着感情纠葛里的这一截,有些许震动,这都是文艺作品里的情节,到杨玉安身上却就是这样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并持续不断地对他产生影响。

    就这样沉默地坐着,半天谁都没有说话,茶杯里的铁观音散出的清香充满了整个屋子,窗外,太滨河边的高大的榕树梧桐树淹没在夕阳余晖里,非常宁静。

   “最后我们还是见面了,就约在栗湾的风雨桥。”停了一会儿,玉安接着讲道,“就在当初发生事情的风雨桥上。自从那件事后,我对风雨桥又怕又恨,后来我娘从风雨桥跳了河,我就更觉得这风雨桥对于我是太不吉利了。莲红后来想明白了,说春红要见你,你就见一面吧,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没用。心里的疙瘩该去解的,那就去,再说春红也不会对我们怎么样,她毕竟是我的亲姐姐。我听莲红这样说的也是个理,我就应了春红的要求,在她离开前一两天,去了栗湾,去了风雨桥。

    到了桥边看到春红时,我的心突然一下很平静,也没有前边那样惴惴不安了,觉得该是什么就是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春红也没责怪我,也没问事情的缘由,只是要我好好对莲红,她就这一个妹妹,我懂她的意思,就赶紧地告诉她说我一直会心疼莲红的。罢了我们都没什么话讲,还是我主动讲出来,我说那晚发生的事,你要怪就怪我吧,我在阁楼上一个人等你,等得胡思乱想,见你一来,我就上去抱住了,事后怕人看到不好,我也没多说几句话,只是叫你等着我,我们过了中秋节,一起去湖南讨生活,哪晓得后来才知道,来的人不是你,是莲红,我当时死的心都有了。现在呢,我觉得这可能也是命,如果真要怪哪个,你就怪我,我要是当时控制点,跟她聊聊天,或许就不会搞成这样子了。”

    春红也很平静,说这样子也好了,自己的妹子过得好,就跟我过得好一般,我还是那句话,你要好好对莲红,过去的都过去了,我们还是一家人。说完这话后,她就转身走了,只是最后说了一句:“你们的孩子,也是我的孩子,需要钱,需要什么,就跟我直接开口。”

    玉安说完这些,长嘘了一口气,你觉得你自己完全能理解玉安将这个心里压存这么多年的感情的债还出来后的舒心。他还算不错,尽管无法知道春红究竟是不是真的不怪他不恨他,毕竟自那以后到今天他都活的很坦然,有很多人,一辈子都等不到那个释怀时刻的到来,含恨而亡,饮悔而逝。

    讲了这件事之后,杨玉安有一段时间没来你这里跟你讲他的故事了,你也没有急着去联系他追问他,他可能需要沉静一下。你坐在画室橘黄的灯光下,呆呆地坐着,脑子里飞速地形象化杨玉安感情的故事,也形象化你的过去的一段感情故事,虽然那段故事没有杨玉安这般离奇,倒也算是有些戏剧性。

    那时你已经面临高中毕业,跟所有七零年代出生的人一样,对感情的事,多半采取保守的态度,男女之间也不像如今这么开放,如今你经常上网能看到一些学生在光天化日之下行乐,有的甚至在公众场合。那时青年男女之间还要讲究矜持,你当时的女朋友的爸爸是市政协的一个小领导,女孩子也算是官二代,穿着吃喝要比你们大多数人都要突出一点,人也长得漂亮,自然有很多男生追求,但她一直比较清高,没人能得手。你跟她没好上之前,她跟你一样都是美术特长生,经常要在一个画室呆比较长的时间,有时候你看着她的背影,总是忍不住要浮现联翩。课程中有一项是人像写生,当然是画室里的人轮流做模特,轮到她上去坐在台子上后,有点害羞,脸色泛起一层红晕。你的脑袋有点充血,木木的,一笔都下不了,一直呆呆地看着她,猛然与她四目相对,她的目光立刻避开,但是脸更显红了。晚上回家,你在自己的房间里,靠着你对她的感觉画了一幅画:她的长发被风吹起,同时被吹起的,还有她的波西米亚长裙,她上身穿着白色的恤T恤,展开双臂面向着远处辽阔的湖面,她就站在长满荒草的山丘上。你把天画得很蓝很蓝,这是你当时最梦想去的地方,瑞士阿尔卑斯山下的湖泊,你把她放到了这样的场景里,并梦想有一天你可以把自己也添到画里,就站在她身边。

    但是你慢慢发现,你们当时美术培训学校的老师,一个年纪大约四十多岁的长发男人,留着一撮小胡子,他的美术培训班在市里是非常有名的,因此你们才纷纷追随到他门下,这个人有点高傲,跟学生们的关系也不怎么样。你发现他对你心仪的女孩子有那方面的意思,经常给她开小灶留下来讲课。同学们都说人家爸爸是当官的,自然有特殊照顾,但是你不这样认为,有一次你分明看到他盯着那女生的胸脯,狠狠地吞了一下口水。

    后来的事情就有些平淡,你为了不被这个老师得手,就开始主动追求这女生,一度达到疯狂的地步,最后的结果是,她成了你的女朋友。

    你的感情的故事发展到这里,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结局了,但是恰恰相反,她开始变得有些游离,经常逃避你的邀请,自己一个人回家。有天晚上画到有点晚,你下来等最后一班公交车时,突然发现你的小胡子的美术老师正在旁边的绿化树丛后面跟你的女朋友讲些什么,并不时用双手往后捋头发,显得有点激动,而你女朋友却低着头,一言不发,你看到她好像在擦眼泪。

    王八蛋!终于看到你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图谋不轨了,你心里怒骂这个老师,并准备冲出去。恰巧这时,你的女朋友一头扑进那老师的怀里,顿时你的所有的怒气一刹那烟消云散,感觉喉咙上咸咸的,手不停地颤抖,公交车一进站,便头也不回地跳上去,一路上泪流满面。

    第二天见到她,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笑脸相迎,看不到一点不一样的表情,她环抱着你的腰,说今天我们去吃饭,我请客。你平静地将她叫到一边,问她还记得你们第一次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的时候说过什么吗?她愣了愣说记得,你让她讲一遍,她说你会一直保护我,我们一起上大学,你将来要娶我,有什么问题吗?

你立刻涌出泪水,捧着她的脸说还有一句:

    “我当时没有碰你的身体,我说要留到我们结婚那天,这样的考验,我们的爱情才算完美,还记得吗?”

    她听你这样一说,立刻哭起来,并指着你的鼻子问你是什么意思,你平静地讲出了昨天看到的一幕,让她来解释,她什么都没说,扭头跑了。那晚以后,连续一星期她都没有出现在画室,你鼓起勇气打她家里电话,一直没人接,当她再次出现在画室的时候,剪了短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并且将画架搬到了最前边,你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泪水往肚子里流。

    转眼就毕业了,她考中了外省的一所工艺美术学校,成绩并不好,而你进了京城。大学一学期后放假回家同学小聚,答谢美术老师,她也没有出现,但是托别人带来了一样东西给你,用一个大纸盒子装着,还包了一层印有蓝色机器猫的包装纸。

你打开盒子,看到的是一张水彩作品,就是当初你送她的那幅有她背影画像的画,画面上山水的部分没有变,而当初的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你看出来男的画的是你,女的一头长发,头发飞起的方向,恰与你当时送她的那幅相反,下面有行小字,用英文写着:对不起,跟你一起去瑞士看湖的人,不是我。

    你试图联系她,但是传画给你的人始终不肯透露她的联系方式,但是简单地给你讲了一些情况,当时你跟那个女生在一起的时候,那个老师也在追求她,并且在一个晚上把她留下来,发生了关系,她的想法很单纯,觉得自己背叛了你们之间的感情,对不住你。但是她认定不管是什么方式,那个得到她第一次的人,就是她所要信任的并一直要跟着的人。结果那个老师诱骗了她,玩腻之后,就将她冷落了,而她对此毫无办法,成绩一落千丈,再也没心思学习,她也想过回来找你,但是始终没有勇气,她说你可能会原谅她,但她不能原谅自己。这个给你透露信息的人还说,叫你知道事情的真正经过后,也不要去恨那个老师,一切都是她自己自愿的。

以后你们再没任何联系往来。每当想起这段经历,你就有种委屈的感觉,就像烙在你心头的一块印记般挥之不去,就是从那时起,你觉得人不能真正左右感情。

    现在过了十多年,你已经释然了,觉得那女生可能命中注定不是属于你的人。但是对于那个老师,虽然在一次市里面的美术展览上看到他,可你并未跟他搭话,而后你也再没去看过他。人们都说男人度大装四海,主张包容与宽恕,但是这观点只对了一半,特别是对于有着极其敏感的文艺人,决不能万事求谅解与包容。他是一个破坏你的美好的梦想的刽子手,是一个下作的画家中的败类,是道貌岸然的禽兽,你一直这样认为,虽然从另一个角度说他有权利追求异性,甚至可以说是你没有能力保护女朋友,但他终究是个王八蛋。

    听了杨玉安的曲折的感情故事,也想到自己曾经的这一段非常戏剧化的感情经历,猛然觉得,人这一生,会有事业、家庭、社交等等的活动,其中所有情感历程,是每一个人一辈子的记忆的黑匣子,在感情的不断变化与磨练中,人才慢慢地成长并成熟起来。而感情恰又是飘摇不定的风雨,疾风骤雨,可能会毁灭人的所有信念,甚至毁灭生命,因此每个人都需要一座风雨桥,用以遮蔽风雨,这座风雨桥,承载了许多的可能性,却要非常稳定。

    这风雨桥是婚姻吗?是家庭吗?是事业吗?是某一本小说吗?是某一个爱好吗?是某部电影吗?是几首歌吗?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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