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接生的胖大嫂话真多，慧云在痛到绝望时耳边还盘旋着她那花喜鹊般的聒噪声：“使劲啊，使劲儿----再使把劲儿，快了快了，你要是给老六生个大胖儿子，这一家还不得拿你当神敬起来！”
精疲力尽时，慧云终于听到一声响亮的啼哭。胖大嫂在忙不迭的道喜，而慧云只想沉沉睡去，睡它个五天五夜。
一个包得只露出小脸的婴儿递到了慧云怀里，慧云抬眼看了看：脸皮子粉红，汗毛居然还是白乎乎的，像一根根刚拱地面的庄稼苗，齐刷刷的。小嘴左右拱着，找食的小奶狗似的。慧云的心瞬间暖的化成了水，她把孩子接过来，泪水无声地淌了一脸。
就这样吧，一辈子就这吧。
九个月前，爹娘把她带到这里，第一次坐了那么久的火车，又换了汽车，最后被三轮车接到村上，慧云明白自己的命运要和这个村庄联系在一起了。
远嫁，慧云是有预感的，这似乎是她们那一带女孩儿的宿命，十里八村，左邻右舍，慧云这么大的女孩早就远远地打发了，换来的彩礼变成了家里的房子，哥哥或者弟弟娶亲的钱。
弟弟比慧云小一岁，爹娘没急着给慧云说人家，由着她和山下的大栓偷偷摸摸地好。
慧云主动让爹娘给自己找个外省的人嫁了，弟弟已经二十岁，年龄越大找对象更难。
爹娘很快同意了，好像就等慧云这句话。慧云说罢转身就走，娘在后边带着哭腔说“娃，娘知道你心里苦，你弟会一辈子记着你的好，爹娘也会记一辈子的”。
慧云没有回话，快步出了家门。
山下，绿树掩映着几所小院，那里有大栓的家。
大栓正在磨镰刀，晚霞映照着他光着的脊背，黝黑，闪亮。
那天的晚霞真红啊，多年后，慧云还记得把半边天都映衬得红彤彤的霞光。
晚霞散去，如眉弯月挂在天边，慧云起身整理衣裳离开。
2
慧云和爹娘是在傍晚被接到村上的，已经嫁到这里三年的表姐当晚就安排了见面，慧云家没问别的，只要给的彩礼多就行。老六稳稳胜出，高兴的几颗大黄牙一直露在外边，直接领着慧云一家三口回家了。
老六两个姐姐一个妹妹，村上的老规矩，女孩儿迟早是别人家的，不算数，老六算是单根独苗，人长得不差，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找个外省女人？
老六站起来带着他们往家走的时候，慧云看出来了，原来，他是个瘸子，不严重。
娘贴着慧云表姐的耳朵说了几句话，大致的意思是担心老六的腿影响干活，表姐却说，这不算啥大事，不耽误干活，不比老家得翻山越岭走山路，这里一马平川，大平原一眼望不到边，瘸子在这儿不算缺陷。
还有几个女人也帮着说话，夸老六能干勤快，家里富足，在村上是数一数二的富户，要不是有点毛病，大姑娘早娶进门了，还能轮到一个外乡人。
慧云听着大家连说带比划，虽不完全懂，但是有些语速慢的话尚能明白。她一声不吭地坐在墙角，没留意，老六什么时候已经移到她旁边的一张长凳上了。
老六一家拿出了待慧云的诚意，不仅给慧云置办了春夏秋冬的新衣服，给慧云爹娘也买了里外一身的新衣服。
细心的老六还从慧云表姐那里打听了慧云家里的情况，得知慧云还有弟弟妹妹，赶紧又给每人都买了衣服，还特地给比慧云小两岁的妹妹慧霞多买了一套，说是女孩大了要好好打扮一下，不能穿得太寒碜。
慧云爹娘本来还对老六的瘸腿不满意，几天的好饭好菜吃下来，老两口已经没有任何意见了。他们把老六家预备好的大包小包礼物提上，返回大山里的家了。
慧云到老六家一个多月后，感觉身子有些不一样了，一天天的犯困赖床，腿抬不动，老六以为慧云想家，他变着法的逗慧云开心，到集上给慧云买吃的，慧云却看见就想吐。
婆婆笑眯眯地跟老六耳语，老六激动地在院子里追老母鸡，他要逮那最肥的一只，给慧云炖汤补补。
3
小豆子快三个月了，不爱哭闹，喜欢盯着晃动的树叶咿咿呀呀自言自语，别人一看他，他就咧着嘴笑。
都夸老六好福气，漂亮媳妇进门九个月就给生了个白胖小子。
慧云那天抱着儿子喂奶，肥嫩的小人儿贪婪地拱在怀里吮吸，当她把吃饱的儿子抱起来的时候，正对上了小人儿俊俏晶亮的大眼。搂着儿子，慧云的泪无声地流淌满了两颊。
那是他的眼睛，大栓的眼睛。
老六看慧云总是偷偷流泪，就说如果想家可以一起回去看看。慧云赶紧摇头，老六又说，要不让家里的妹妹来帮忙看孩子吧，姐妹俩做个伴，免得想家，慧云点点头。
慧霞是在半个月后来的，慧霞有着和慧云截然不同的性格。慧云总是安静的出奇，高兴不高兴都藏在心里，慧霞爱说爱笑，到了老六家，很快和左邻右舍都认识了，被人笑她难懂的方言也不生气。
老六和慧云说话，十次有九次听不见回答，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吓得老六也不敢多说，生怕哪一句说的不对惹慧云不高兴。
慧霞一来，老六的话明显多了，怕慧霞听不懂，居然拖腔拖调学着说慧云家乡的方言，生硬的发音，惹得慧霞不停地笑，慧霞越是爱笑，老六越是喜欢和她说话
老六让慧霞留在家里陪慧云带孩子，慧霞却闹着要跟老六下地干活，有了慧霞作伴，老六干活使不完的劲儿。
而慧云却一看见老六，心就飘的很远。
4
慧云嫁给老六一年多了，还像刚来时一样和这个村子格格不入，刚来两个月的慧霞却像来了几年一样去哪都熟门熟路，邻居都说慧霞天生该是这里的人，让老六赶紧给慧霞找个男人嫁了。
慧云轻易不出门，闷在家里不声不响，只有抱着孩子的时候，眼神是灵动的，眉眼是含笑的。
老六的姐姐就说带慧云出去看看戏，多熟悉一下环境，就会喜欢这里了，慧云对地方戏不感兴趣，但她还是抱着小豆子跟着姐姐去了。
戏台上的热闹慧云不关心，她总觉得慧霞有点不对劲，那么爱热闹的人，让来看戏说什么也不来，非要跟着老六去下地干活。
戏还没散场，慧云着急回家，小豆子看着戏台上穿的花花绿绿的演员兴奋地手舞足蹈，姐姐说，你看孩子多高兴，再看一会儿吧。
慧云看不下去了，心里上抓下挠的，只想快点回家。
推开院子门，四处静悄悄，就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儿，抱着孩子往正屋走，门却关的死死的。
敲门，好一会儿，满脸绯红的慧霞从卧室出来，脸上毫无愧色。老六低着头出来，看看慧云一句话不敢说。
慧霞一把老六挡在身后，“姐，我自己愿意的，我就是喜欢姐夫，你不喜欢他，我知道，你心里想着大栓哥。”
慧云反而有了从未有过的轻松，过去总觉得对不起老六，现在，这点沉重愧意终于可以放下了。
有两个慧云在打架，一个慧云是隐忍的，她愿意用自己换取弟弟结婚的费用，只要爹娘不作难，自己怎么样都无所谓，和谁过都是一辈子。
另一个慧云像慧霞一样大胆而热烈，喜欢谁就非要和谁在一起，想要的东西一定要拿到手里。
慧云决定成全慧霞，她要带着小豆子离开。
5
慧云带着小豆子坐上了开往家乡的火车，老六一家在后边哭的哭，喊的喊，他们不得不让慧云带走了孩子。
轻易不说一句话的慧云发了狠，说不让带孩子走，就死给他们看。慧霞看着决绝的姐姐，看着小豆子酷似大栓的那双眼，有点明白了，她跪下来求老六一家放了姐姐。
回到大山里的慧云却发现自己还是身不由己，大栓早在几个月前刚娶了一个哑巴媳妇，听说已经怀孕了。
慧云的大弟弟结了婚，弟媳妇嫌家里穷，天天摔盘子打碗没事找事。小弟弟也到了成家的年龄，爹娘依然拿不出钱给他娶媳妇，原指望慧霞的彩礼来办这个事，慧霞却闹出了那一出儿。
爹娘唉声叹气，弟弟弟媳吵吵闹闹，慧霞带着小豆子在家实在住不下去。
似乎只有嫁人这一条路可以走了。
慧云二婚的男人是柱子，邻村的村长，早在慧云十七八岁的时候，就知道柱子喜欢自己，柱子的喜欢太张扬，张牙舞爪的让慧云害怕，慧云总是躲着柱子，就算躲着，慧云也能感觉到柱子灼热的目光在自己身上扫来扫去。
慧云很早很早就明白，自己注定要嫁得远远的，因为在这个大山沟沟里，没有人家能出起慧云爹娘想要的彩礼，所以不论是柱子和大栓都只能是过客。过客也要找个称心的，所以，那时的慧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阳光帅气的大栓。
时隔三年，兜兜转转，慧云不得不抱着大栓的孩子嫁给了柱子。
柱子是个风风火火的热辣性子，喜欢慧云恨不得出来进去都挂在身上，可慧云还是安静的、做什么事都轻手轻脚。
慧云渐渐喜欢上了这样的生活，家里家外柱子都会打理得顺顺当当，慧云只用带好小豆子就行，看着小豆子摇摇晃晃跟着柱子叫爸爸，看着柱子高高地把小豆子举过头顶，慧云的心泛起了阵阵甜蜜。
也许，命中注定她该是柱子的女人。
6
爱上柱子，慧云用了一年。老天爷拿走柱子，只用一瞬间。
柱子在去镇上开会路上出了事，当场人就没了。
慧云听到了消息眼前一黑，当场就瘫倒在地。醒来后，她发现身下积着一滩乌血，几个月的胎儿也跟着柱子去了。
没了柱子，大伯哥说慧云没有给柱子生下一男半女，趁着年轻，早点找个人家走吧，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可不容易。
听上去句句都是为慧云考虑，说到底就是让慧云赶紧腾出房子走人。柱子家装了格子玻璃窗的红砖大瓦房是村上最好的。
没有柱子的村庄慧云待不下去了，也不想待下去了。
慧云才二十五岁，辗转两千里，嫁过两个男人，带着个两三岁的孩子。可是慧云依然是美丽的，一条长长的麻花辫甩在身后，鹅蛋脸干干净净白的透亮，腰肢细细的走路风摆杨柳一样。
二弟弟把慧云接回了娘家，爹抽着烟不停的叹气，娘陪着慧云流了半天泪，搂着慧云说，苦命的娃，就在家里住下吧。
住下是住下了，没过多少天，二弟支支吾吾对慧云说，有人给她介绍对象了，男人家在外省，一个盛产小麦玉米的地方，去了小豆子就有吃不完的白面馒头了。
慧云没说话，抱着小豆子出去了。
傍晚，慧云回来了，告诉爹娘自己要结婚了，嫁给大栓。
慧云打听清楚了，大栓并没有娶个哑巴老婆，那是爹娘为了让慧云嫁给柱子编的谎话，就因为大栓家穷，拿不出彩礼，柱子却能一把拍出来五千块钱给慧云爹娘。
爹娘刚想说什么，慧云梗着脖子说，爹、娘，你们已经卖过我两次了，这一次，让我自己做回主吧，我也想有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自己的幸福。
慧云抱着小豆子嫁给了大栓。
多少次，慧云梦到和大栓在一起。几经周折，慧云终于把梦搬到了日子里。如眉的弯月斜斜地挂在窗外的老槐树尖上，那么皎洁，那么动人。
大栓一口吹灭了床头的火油灯盏。
慧云借着那水一样温柔的月光，有些羞涩地背转过身子，一粒一粒地解下衣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