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孩子读书之《约翰•克里斯朵夫》22

在经历了暴风雨的打击,越过骚动的海洋后,生命升达了新的安静境界。克里斯朵夫的灵魂里尽是滔滔汩汩的音乐在歌唱,外界的喧扰已不再。更加强大的灵魂,即使迷雾重重,也不再孤独。心境平静了,不再轻易剑拔怒张。尽管岁月流逝,年轻不再,可他的心永远年轻,力量和信仰依旧。

他创作出了更自由更大胆的钢琴曲与室内音乐。不过,他有力的双手抟出的这些音响,簇新的和声,对大众来说,犹如神奇的咒语般不能理解。大艺术家海底旅行带回的果实,群众必得过很长时间才能领会。给予他很高声名的群众并不理解他,心中唯余孤独,唯一的知己朋友已死,他只想逃避社会带给他的难堪。

德国的旧案和法国那桩流血事件,都成了过往,他自由了。可又能去哪儿呢?伤心往事让他却步巴黎。对自己的祖国,德国,因更了解而更苛求。这个给欧洲只带来了刀光剑影的胜利者,崇尚武力和利益的掮客式的战神,使他更痛苦也更不堪忍受,他只偶而稍作停留。

他回到了瑞士,这个在你争我夺的欧罗巴的中心巍然独存的自由中立之地。这片他涅槃重生的土地,已然成了他心中的圣地,他感激它,一次次走近它,去感受它的山脉,田野,小溪,天空,去感受它的原始力量。

相较于匆匆一瞥而过的旅客,久居此地的克里斯朵夫知道,嘈杂的旅馆,叫嚣的人群,下流的市井娱乐,只是这个国家粗糙的外衣,它包裹掩藏着的则是,积聚了几百年的道德的力量和公民的自由,还有持续燃烧的宗教的薪炭,强毅的民主精神,以及它的文化的精华。

虽然认识了两三个质朴温厚,精神安定的朋友,克里斯朵夫还是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很少与他们相见,友情的旧创让他戒惧,他愿意在陌生人中做一个陌生人。并且他还要像一只流浪的老鸟一样,居无定所。大概,他的王国在天上。

夏季的一天傍晚,乡间散步时,他巧遇了带着两个孩子玩耍的葛拉齐亚。诧异之余,两人都很激动。葛拉齐亚戴着孝,她的丈夫几个月前在与人决斗中送了命。因此,克里斯朵夫心里更多了一层激动。

葛拉齐亚约他在旅馆的公共客厅阳台见面,且有外人在场。她害怕两人心血来潮,感情冲动,特意安排在这个安全地方见面。她想借着外人在场的拘束,遮盖自己的慌乱。两人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地讲着各自的过往,深深同情着彼此的不幸和痛苦。葛拉齐亚隐忍平和,对自己不十分幸福的婚姻以及家庭不幸,没有任何的怨叹。

克里斯朵夫满心亲切知心的话,想要倾诉,可总得不着机会。葛拉齐亚很温柔,却始终矜持着。他只好鸿雁传书诉衷情,她深受感动,坦诚复信相告:精神受伤之后,她对感情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戒心,即使真实的感情,她也感觉难堪并且害怕。不过,对他们的久别重逢,她跟他一样快慰。

葛拉齐亚的积极回应,唤醒了他心中沉睡良久的温情。他喜极而泣,奥里维离去后,郁积了十年之久的孤独,随滂沱泪水而渲泄。

他们在一起愉快幸福,心儿相融,不过,葛拉齐亚还是没有给他痛快表达爱的机会。对这颗饱受风雨折磨,被痛苦浸透的灵魂,他理解着,充满深深的怜悯和尊重。葛拉齐亚行将离开瑞士之际,他要了她一根凝结了岁月霜华的白发作纪念。

分居两地信件往来时,葛拉齐亚的回信,总是推迟两三个星期的一封短短的信,表示着他们恬静的友谊,没有什么烦躁与不安。两人性格太不同了,回应克里斯朵夫感情热烈的,总是一片平静,他又痛苦又安慰。

尽管有着长期孤独养成的闭门不出的习惯,对无谓的奔波没有多大兴致,并且对意大利存着戒心与敌意,有着强烈的反感,可是,为了看葛拉齐亚,他要在秋末赴罗马之约了。在和她相会之前,他预备着用多年以来已学会的“闭上眼睛”,对付所厌恶的一切。

出发时,他差不多已闭着眼睛了。瑞士在三个星期的连绵淫雨之后,仍罩着弥天乌云的灰色帽子,人们快要不知道阳光的感觉了。准备在车厢一路迷忽前行的克里斯朵夫,在出了阿尔卑斯的关塞之后,明净的天空和流泻的光明,梦境一般突现眼前。麻木的心灵慢慢从阴影中探出头来,陶醉在柔和的光明中,忘记了过去的一切,米兰如画般的山水田园让他着迷。

因道路被大雨冲毁,火车意外地停在海边的渔村二三小时。他也因之意外地,非常高兴地跟火车挥手再见,留在村子里呆了五天。他迷恋着大海,听任微波荡漾,将他催眠。让所有的感官享受光明的盛宴。他忘了自己是音乐家,心中尽是太阳在空气中,海洋里,陆地上奏出的光明的交响乐,眼中尽是色彩流淌着的音符:红墙,绿荫,蓝天,雪白的梯子,蓝色的门,五色杂陈的房屋……。一向被禁欲在灰暗天地中的眼晴,不胜贪馋着这色彩的筵席。浸在空气与光明的抚爱中,思想没有了,他到了极乐的境界,正如他随后给葛拉齐亚讲的,他睁着眼睛睡了八天。他巴不得将心中溢出的快乐分享给遇到的每一个人,忘了旅行的目的,忘了一切,直到心爱的倩影重新浮现,到处是女朋友光彩四射的笑容,空中有无数双葛拉齐亚的眼睛。于是,他搭火车向罗马进发,一路不再停留。

意大利的阳光让他成了“好似一个重新开始生活的新人”,葛拉齐亚眼里的他变了,他看她的眼光也不同了,之前的小圣母成了现在俊美的罗马女子。她外表丰满,和谐。恬静又慵懒。慈悲宽容的心有点倦于人世,对世事也多了点含讥带讽。人生阅历给她挂了层冷淡的幕,使她不再受感情欺骗。似乎看透了一切,将心腹话层层深藏紧锁。她心地极好又有点看破人生。

她家里客人很多,大半是意大利的旧家族,来自同一社会,受着同样的文化熏陶,因此,大家相处一起也很调和。当然,他们也会将其他民族的文化融化,调上罗马的色彩而兼收并蓄。这些骨子里庸俗轻佻的心灵,浮表却发出千年不散的香味与古文明的气息:彬彬有礼,举止文雅,殷勤亲切又保持着机诈与身份,聪明中显出高雅与细腻。他们不呆板不迂腐,也不狂妄,表现很自然,都是些简单又富于人情味的人。他们没有定见,对什么都爱,却又仿佛一无所爱。旁观者眼里的意大利人,性挌萎靡,懒惰,甚至对爱情亦如此,聪明的头脑其实很麻木。他们需要一种气候温和的疗养地,安安静静地生活。即使那些苦闷的心灵,也是用淡漠无情的外衣裹藏着它们的创伤、欲望和忧虑,迷迷糊糊地麻醉自己。

克里斯朵夫对这些平静的,爱取笑的时髦人物没有兴致。葛拉齐亚和他们周旋,让他非常生气。看望葛拉齐亚的次数减少了,甚至想动身离开了。

他并不动身。只暂时不跟人家往来,一个人城内城外寻寻觅觅。与他瞧不起的古代建筑不期而遇,走在尘土飞扬的古道上,天边映着古老的城垣。罗马城的阳光,平台上的花园,被海环绕的郊野,慢慢地为他讲述着这块土地的秘密。

这块默无一言的大地上,有罗马军团的号角声,有生命的怒潮在汹涌,在要求觉醒。不想睡觉,心中有着无限光明的青年知识分子,高擎着千年火炬,大声疾呼要惊醒民族的迷梦,要把意大利的思想从坟墓中救出来。优秀阶级的懒惰而畏怯的麻痹状态,懦弱的性格,大言不惭,奴颜婢膝的作风,让他们像受了奇耻大辱般痛苦。他们嘹亮的声音要冲破这几百年罩在民族精神上的浓雾。他们虔诚地爱着真理,正如一个青年领袖所言:要尊重真理,首先得真诚。虚伪的灵魂没有根基,谎言会像蛀虫一样蛀空大地。……。初听这些话,好似他自己的回声,觉得这些人就是他的知心弟兄。后来,才又发现了意大利人理想主义的极端自我,他们对于北方人的无我的梦境完全不感兴趣。

不用说,相较于畏首畏尾,遇事含糊两可的骑墙作风,克里斯朵夫赏识年轻人的热诚,直言不讳的坦白。而平和的葛拉齐亚则反感他们狂热偏激的方式,他们爱挖苦人,批评的苛酷近于侮辱。他们缺少时间与沉默,而只有时间与沉默才能酝酿出丰满的果实。

生命的河流不能回溯。克里斯朵夫经过人生岁月的历练积淀,正走向深沉和平,和这种激烈的思想已经告别了。他们那么像二十岁时候的他,也可以说,他告别的就是昨天的自己。现在他要在葛拉齐亚的恬静体贴中,寻找和平的秘钥。他只是对她总爱普惠于人而愤愤不平,爱情是自私的,他只想独占她的心。

葛拉齐亚明白他的心思。她很坦白地讲,和这些人来往,于她是种休息娱乐。她不苛求别人太多,只要一点儿真情而已。她告诉克里斯朵夫,别把她看得太理想,她很平凡。不过,最好的一部分已给了他。而他要的是整个的她。

两人继续着坦白的交流。克里斯朵夫孜孜以求着那最终的答案。而葛拉齐亚则以冷静和理性洞察着他们之间的感情。她毫不隐瞒地讲,对婚姻已经没有了信心,因为幸福的婚姻太少了。或许这个制度有点违反天性。两个性格显著的人生活在一起,想要避免冲突,必然有一方会受到压抑,友谊被日常琐碎亵渎了,那将是多么痛苦的事。她不希望这份最圣洁的感情经受共同生活的考验折磨。她疲倦了,没有胆量再去尝试婚姻。她用亲吻再次告诉了他,他有了一个非常爱他的女朋友。

他的心情平静了。他们认识了彼此的思想,在一起也不像过去那么拘束了,说话没有了弦外之音,幻像与恐惧也没有了。他们的交谊坦白,淳朴,恬淡。一个人精神占有了爱人,便不再心猿意马。受着葛拉齐亚恬静平和的天性的影响,他的那些狂热的欲念,带有毒素的幻想,过火的举动,语气,缓缓退场了。

他们的心灵彼此渗透了。葛拉齐亚受着这个带路同伴的勃勃生机的催发,从蒙眬半睡中觉醒,不再胆怯,精神变得积极,兴趣变得丰富。精神强大的克里斯朵夫则受益更多。葛拉齐亚带给他欢乐,心的欢乐,眼睛的欢乐。拉丁的天空在笑,光明无处不在,丑陋的东西洗净了,旧墙缀上了鲜花,连悲哀也闪出了恬静的光彩。

光明给人间带来了春天。新生命的梦开始酝酿,绿意,花开,幽香。

他们常常一起漫步附近的别庄。橡树成荫,安然清静。两颗心合而为一,低声絮语。悲伤的人生往事,不再悲伤。在葛拉齐亚身旁,在她安祥的目光之下,一切都单纯了。他用她的眼睛观看,又到处看到她安静的眼睛,燃着深沉火焰的眼睛。在古代雕像残废的脸上,橡树中间,在甜蜜微笑着的罗马的天空,都有她的眼睛。

此前,克里斯朵夫对意大利作品完全不感兴趣,甚至对某些古物和作品充满厌恶和敌意。是葛拉齐亚替他打开了一个新艺术世界的门,通过她的眼睛,伟大的拉丁艺术渗进了他的心中。他在米开朗琪罗的痛苦骚乱中,听到了自己心灵扩大的回声。在拉斐尔意境高远的肖像画中,在几间屋子的壁画里,他领会到了拉斐尔的清明恬静的境界,看到了拉丁天才的庄严的华彩。这些名作堪比线条明净,结构和谐的音乐,是比瓦格纳的音乐更丰富的音乐。作品中的一切都是智慧,一切都是爱。

相形之下,克里斯朵夫开始自问自愧。音乐上还没有一个拉斐尔那样的人。莫扎特仅是个神经质的爱感伤的孩子,繁琐的巴赫,英勇的贝多芬,他们都没有看到上帝的笑容。自己的作品充满无益的骚动,浮夸的热情,唐突的怨叹,无节制的发泄,就像一个没有牧人的羊群,没有君主的王国。他意识到自己骚动的灵魂非加以控制不可。

感应着罗马的气息,他如同在怀胎一般。把罗马沉沉酣睡的大地之神抱在怀里,他似乎忘了音乐。

巴黎的邀请来了。出于对朋友负责,她劝他接受。意大利的气息会将人麻醉催眠,即使刚强的人,精神也会害上疟疾。罗马城中有股死气,需要干事业的年轻人久居此处,是危险的。她也自知自己的环境缺少生气,对艺术家不利。彼此要分开,两人会有遗憾。而对葛拉齐亚来说,也没有很不高兴。她不愿意让纠缠的爱情扰乱平静的心境,觉得两人隔得远点最好。再则,在意大利,克里斯朵夫的音乐生活是被窒息的。旧家出身的意大利人排斥外人,对他尽管友善,但总不拿他看作一家人,也不会跟他多谈音乐。而音乐家不能缺少音乐,即要听别人的音乐,又要人听自己的音乐。短期的退隐,韬光养晦,必须以重新出山为前提。孤独是高尚的,而摆脱不了的孤独,也会将艺术家杀于无形。哪怕生活是喧闹的,糜烂的,一个人也应该生活其中去体验,去不停地吸收,不停地给,然后再接受。而眼下思想的市场在北方,想活下去,得上那儿去生活。

她要克里斯朵夫打起精神去投入热闹的生活,她则依旧保持清明恬静的心境。人生中,各有角色。

他走了。他跑远了。可是心并没离开她。



2021.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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