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了吗?

(一)

点点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捧着水杯站在大大的落地窗前,天空依旧灰蒙蒙的。十一月初的X城在经历了连续的阴雨后,气温骤然下降,这让点点有些无措。虽然,从小就生活在冬夏分明的北方,但每年突如其来的寒冷仍会让人从心底一阵阵的哆嗦。

相比,点点更喜欢炎热的夏天,即使是四十多度的高温也没有让人感到烦躁。站在那明亮的有些刺眼的光芒下,闭上眼睛能感觉到一个个金色的小精灵欢快的散落在头发上、脸颊上、脖子上、胳膊上、裸露的小腿上,他们在点点舒展的身体上踏着轻盈的舞步,是踢踏,抑或是芭蕾,旋转着,跳跃着,慢慢的渗入体内……

而此刻的点点,看着阴沉沉的天空下同样阴沉沉的钢筋水泥,抱紧了手中的水杯。办公室里除了自己之外,还有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和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因为点点年龄最小,资历自然也是最低的,所以称呼他们为老师。

男老师姓章,是个南方人,但从年轻时候就一直生活在这个北方城市。他中等身材,头顶有些稀疏,性格极其温和。因为工作的原因点点和章老师的接触也相对多一些,在来到这里的大半年时间里点点从未见过他生气发怒,甚至大小声。

章老师每天中午都会打一通简短的电话,第一句总是“哎,你吃了吗?”,根据对方的回答随之就是“哦,那就好”或者“那赶紧拾掇饭”,又或者根据天气的情况说“下雨了,挺冷,吃点热乎的。”、“噢,不想吃?太热了!那休息一下再吃!”。就这么寥寥数语,连语气也是淡淡的,但是不论是工作餐后,还是酒桌上的应酬间都能听到那句“哎,你吃了吗?”。

初来时,每当点点听到张老师打电话,就会想电话那头的人会是谁呢?是他的儿女吗?还是他的妻子?又或者……

直到有一天,点点和章老师一起去印刷厂核对新书印张,那天由于版面的问题一直忙到快下午一点。从印刷厂出来,肚子已经唱起了乱弹,心里暗自盘算着一会吃什么好呢。“哎,你吃了吗?”章老师的声音将点点从食物大战的思绪中拉了回来。“嗯,那就好!我刚忙完,正准备去呢。”“嗯,好!好!”。章老师挂了电话,扭过头说“你阿姨一个人在家,打个电话回去她放心。”,章老师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荡漾着淡淡的笑容,那笑容让人有些恍惚,点点心里有一种莫名的感觉上窜下跳。

(二)

点点出生在寒冷北方的一个偏远的小村子里,妈妈是村里的小学教师,为人极其严厉,且性格刚烈,是个急性子。而小时候的点点像个男孩子,性格叛逆乖张,所以总少不了被妈妈罚跪或者直接用笤帚疙瘩招呼。以至于在后来很多年里,点点对于妈妈都充满了敬畏。

而爸爸,点点不知道该怎样来描述。应该说,爸爸是这个村子里最普通常见的农民,但又似乎不太准确。因为只有小学六年级水平的他却不喜欢,甚至厌恶所有的农活,他喜欢看书、听戏。历史的、战争的、爱情的,只要问他,他就总能说的头头是道,正史、野史点点也总能在他背上听的入迷。所以在小时候爸爸是慈祥的,也是博学的。别人眼中的严父慈母在点点这里也变成了慈父严母。至少七岁之前的点点是这么认为的。

一切如若这样发展下去,对点点来说也未尝不是件好事。但七岁那年秋天的一个晚上,爸爸妈妈吵的很厉害,躲在被子里装睡的点点听着妈妈愤怒的声音“懒鬼、没本事、不务正业、懦夫”这些字眼隔着被子传入耳中,而爸爸一直沉默着。

突然,点点听到“啪!”的一声,那是肉体剧烈摩擦的声音,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安静到点点能听到自己的呼吸,正当点点惊恐的不知所措的时候,一双冰凉的双手从背后保住了自己,温热的液体瞬间渗入头皮,顺着点点的耳朵,脖子一直流到了胸口,慢慢冷掉。爸爸打了妈妈。那晚点点没有睡着,也不敢动弹,就那么被妈妈抱着直到天亮。这是点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到妈妈哭。

之后点点在更多人的口中听到“没本事、懒鬼”这些词语,而爸爸仿佛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依旧看书、听戏、讲故事,只是听故事的人再也不是点点。那晚之后点点看着爸爸的眼光总是充满了审视。

妈妈依旧坚强的扛起了家中的一切。除了上课,总是回家做好饭菜,然后赶着天明去地里干干农活,晚上回家则继续忙着家中的活计。点点看着妈妈的艰辛,一边做着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同时心中对爸爸也就不由得抱怨了起来。日子就这样在爸爸的懒散,妈妈的坚强和爸妈时不时的争吵中,年复一年,对爸爸的不满和抱怨也随着年龄的增长演变成了怨恨。

进入中学的点点,在爸爸面前将青春期的叛逆挥洒的淋漓尽致。她与爸爸陷入了冷战,只要开口说话,必定引发战争,战争的源头永远是点点心中那无法平息的不满。每每在激烈的言语之后点点高高的仰着那张愤世嫉俗的小脸,无比鄙视的看着爸爸抽搐的嘴角。爸爸也总是沉默,只是在无数次的对峙中浑身颤抖着放下高高扬起的巴掌,转身将强压的情绪隐在暗影里。其实点点不是看不到爸爸眼中那隐忍的悲痛,只是心中那正义的小兽狂躁的无法压抑。

这愈演愈烈的父女之战,也一直持续到了高中。高中的点点开始住校,因为功课太忙,回家的时间也就渐渐减少了,通常一个星期或者半个月回一次家,即使回家也总是匆匆忙忙的。战争也总算在时间与距离的拉伸下,逐渐归于平静。但和爸爸之间依旧没有什么话语,每次回家,爸爸都急忙上前提过点点手中的东西“回来啦!”“嗯。”然后转身走进房间。爸爸眼中的光芒也瞬间黯淡了。

“点点,你不能对你爸爸好点吗?”一个闷热的晚上,点点正坐在院子里看着漫天的星星发呆,妈妈在她身边坐下,“不管别人怎么说,他都是你的爸爸,你不能这样对他!”“那妈妈呢?你不觉得委屈吗?”点点认真的看着妈妈。妈妈笑着摸了摸点点的头“你爸爸虽然没什么本事,人也有些懒,但是他也不会犯什么大错,虽然有时候我也会抱怨,但至少这里是安心的。”妈妈指着点点的胸口。

点点记得那时妈妈的脸在月光下微笑着,泛着淡淡的光彩。一直以来在点点的心里爸爸妈妈就是她见过最奇怪,最不般配的组合了“农民与教师”,而且,是一个勤劳敬业的教师和一个懒鬼农民。这样的组合在点点看来怎么也谈不上幸福吧!但是那晚,点点突然发现自己似乎错的很离谱。那个农民卯着劲的想要把自己塑造成一个学识渊博的形象,而那个教师则任劳任怨的做好了一个农民应该做的每一件事,而这也是年轻的点点曾经无法理解的幸福。

也是在那一晚,点点远远的看着自己的爸爸,她发现,爸爸不像曾经那么年轻了,两鬓都有了白发,背也似乎有些弯了,连额头上也爬上了皱纹,尤其是那双眼睛充满了落寞。这些都深深的刺痛了点点,眼角突然就湿了,有温热的液体滚落下来。点点不记得自己有多久没有这样认真的看过自己的爸爸了。

是的,她只记得自己的成长,却忘记了有人在衰老。

后来,点点来到了这个北方城市上大学,尔后留在这里工作,回家的次数就更少了,但和爸爸却更亲近了。爸爸经常会打过来电话问“哎!吃了吗?”接着一通嘘寒问暖,点点也会在闲暇时打回去,讲讲学校里的奇闻趣事,工作中的磕磕绊绊。

前几天,妈妈心脏不舒服来X城做检查,排队,挂号,等候,检查,所有的项目检查完都快中午十二点了,带着妈妈在附近吃饭,在上菜的间隙,妈妈说,给你爸打个电话。拨通号码,点点把电话递给妈妈,“哎!,你吃了吗?没什么大问题,休息休息就好了……”

(三)

有人说过,在爱的国度里,总会有一个主角,一个配角,累的永远是主角,伤的永远是配角。对于爸爸妈妈来说,究竟谁是主角,谁是配角,又有谁能说得清呢。但点点知道她一直是爸爸妈妈的主角,而他们又何尝不是自己的主角呢。

“哎!你吃了吗?”章老师的声音又准时响起了。

杯中的水已经冷掉了,点点将它倒入旁边的花盆,重新接满热水紧紧捧在手中,温暖的感觉顺着指尖传遍全身。窗外已经下起了小雨,点点想,这个冬天也许不会太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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