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人性的枷锁》：克朗肖的波斯地毯

读毛姆《人性的枷锁》缘于参加了一个中文读书会，每次带本书去跟书友们交换，顺便谈谈推荐的理由。我读书快，偏好纸书，悉尼中文书太少，参加读书会有助于解决经常闹书荒的问题。喜欢自己一页页翻，对让他人（比如某名嘴）代劳的读书方法，一直颇有抵触。

荐书的是个业余爱好骑摩托车的帅小伙，据说这本书对他的人生观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当合上最后一页书时，我想它一定也会影响我的人生观。如果自己可以早些遇到这本书，会有不同的人生吗？事实上很多年前读过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几乎记不起来任何细节。在翻阅《人性的枷锁》的过程中，常常觉得这是一本翻开任何一页都值得读下去的书，大约是年轻的时候并不懂得毛姆的好吧。无论是对的人还是对的书，不在对的时间遇到，皆是枉然。

我读的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版本。书译得很流畅，译者序言却读不下去。“菲利普个人的不幸遭遇，无疑有其丰富的社会内容。他的悲剧命运，应该说是由他所处的时代决定了的。” “毛姆就是这样冷眼看世界，如实反映生活，就是这样不断地抠挖着英国资本主义社会的疮疤。” 序言中类似的论调比比皆是，常常让我怀疑这个译本是不是八十年代的（实则2011年第一版）。首先，菲利普的遭遇并不是个悲剧。其次，小说映照了现实不假，“揭资本主义疮疤”未免想多了。

《人性的枷锁》带有强烈自传色彩。菲利普生来跛足，毛姆与口吃一生相伴，他们都年幼父母双亡，不得不跟叔父叔母一起生活。跟菲利普一样，毛姆16岁只身前往德国海德堡大学求学，早年曾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见习，一个月便离职了。因口吃不能从事神职，后经家人朋友推荐，开始学医，而书中菲利普也经历了七年漫长艰苦的医学生涯后成为了一名妇产科医生。书中菲利普曾在巴黎学画，毛姆从未学过艺术，但对绘画兴趣浓厚，并且收藏了好几个印象派大师的作品，《月亮与六便士》便是以画家高更为原型的。

现实生活中的毛姆一生经历颇为传奇，出生于巴黎的英国大使馆，不愿像其他家庭成员一样从事法律职业而选择了从医，毕业于今天的伦敦国王学院。以红十字会身份从军参加过一战。曾被招募加入英国间谍组织，十月革命前在瑞士和苏联工作。战后他在印度和东南亚游历。23岁那年，第一部小说《蓝贝斯的丽莎》出版十分畅销，从此弃医从文。毛姆是双性恋，早在德国求学期间，就跟一个年长他十岁的英国男人传出绯闻。年轻时跟许多女性有染，跟著名室内设计师Syrie Wellcome有过13年婚姻，并育有一女。晚年伴侣均为男性。

小说的标题最早据说是Beauty From Ashes（美来自灰烬），后改为Of Human Bondage（人性的枷锁）。最开始的标题至少揭示了全书的基调，菲利普历经一番艰难的探索，最终是发现了人生的美好。关于人性的枷锁的含义，我们来看看毛姆自己的说法：“我称枷锁为人们无法管理或克制情感，一个人受制于情感而不是情感的主宰...因此尽管他能看到更好的选择在面前，却常常不得不选择了更糟的” （The impotence of man to govern or restrain the emotions I call bondage, for a man who is under their control is not his own master ... so that he is often forced to follow the worse, although he see the better before him. ）显然纯粹理性的人生是不可能的，所以生而为人必然受制于情感。

书中菲利普对米尔德丽徳的情欲几乎毁了他。他明知道米尔德丽徳浅薄，寡情，却容忍自己一次又一次被利用。大段大段的描述，菲利普挣扎在情绪的漩涡里无法自拔。我们这些读者几乎要喊出来了：菲利普你是不是猪？！可是反观我们自己的人生，你是不是纵容过自己沉溺在不合适的情感中荒废了人生呢？

毛姆诚实，却并不刻薄。菲利普的一生，遇到过很多启发他成长的人，珀金斯校长，海沃德，维克斯，克朗肖，威尔金森小姐，范妮，诺拉，甚至米尔德丽德。他热烈地喜爱过他们，也诚实地剖析过他们。尽管曾经的光辉一点点褪去，呈现在作者笔下的人物多少都有点不堪，然而菲利普对他们始终怀有悲悯。正如书中他借克朗肖之口说出，尽管他不再是基督徒了，但他遵循的伦理道德观仍然是出自基督教教义的。“爱”和“宽恕”是永恒的主题。

菲利普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有关“人生的意义”的话题，最后终于在克朗肖的波斯地毯里找到。他的结论是：人生毫无意义。他的愿望是从毫无意义的生活琐碎中编织出美丽的图案，这也是每个人都试图拼尽全力达到的目标，其结果不过是增加了一张破旧的波斯地毯的而已。这样的结论真让我们这些读者伤心的。然而他话锋一转，说：“他一辈子都是遵循着别人通过嘴说手写向他灌输的理想行事，而从来不是已从自己的心愿行事的。他的一生总是受他认为应该做的事情，而不是受他真心想做的事情所左右...屈服于幸福，兴许就是承认失败，但是，这种失败却要比千百次胜利有意义得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