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雪祭长风(三)

雍州城的暴雨已下了数日,草木根系皆被浸泡在水里,一股朽烂的气息渐渐在城中弥散开来。大片农田也泡得发黑,田地里漂浮着一层暗绿色的油光。

雨水冲刷裹挟着泥土,壅塞了河道。积水已差不多能漫过小腿,城内的街巷里四处淤积着混浊的泥浆。

“你,带队去城西支援。你们几个,去把河堤的兄弟换下来。还有明月渠,再多来几个人,动作快些!”

一名偏将执旗站在高处,指挥着护城军。踏水前行、甲胄摩擦之声不绝于耳,训练有素的护城军带着铁锹,奔赴城内各处疏浚水道。

沿街的百姓也纷纷拿起家里的锄头、耙子,加入疏水清淤的行列。妇孺帮不上大忙,便张罗了许多吃食给他们送去。

奋战数日,滞塞的河道终于有了畅通的迹象。但是这天仿佛要故意为难雍州城一般,雨势不减反增,河道疏水的速度远远不及降水的速度,刚一挖开渠底的淤泥,上游的泥沙又滚滚而下。

邪祟行凶带来的恐慌仍然未散,连绵的阴云也还笼罩在雍州城上空。在多重阴霾下的雍州百姓,不约而同地生出一种无力的绝望。

与天斗,自取灭亡。

与鬼斗,生机渺茫。

人命卑贱如蚍蜉,却仍然固执地妄想撼动大树,只为在这苍茫天地间,博取一丝存活的希望。


陆怀风站在城外那片荒地里,忧心忡忡地望着绵密的雨幕。

这几日,他已将结界边缘反复查看过许多遍,却始终找不出它的薄弱点。结界上附着的魔气十分强悍,以他如今的修为,即便是要想在结界上打开一个缺口,已是难上加难,更别说破除结界了。

若是要破除整个结界,恐怕也只有几位长老合力施法,才可能做得到。

想到这里,陆怀风的心情更加沉重。不知灵蝶收集的气息和摄魂术重现的消息是否传回了华阳?倘若几位长老收到了讯息,又何时才能赶到雍州城?

“师兄。”

陆怀风转身,只见阮无忧撑着伞,深一脚浅一脚地涉水而来。

“你怎么来了?”陆怀风看向她的身后,“洪师弟呢?”

“洪师兄去帮忙疏浚河道了。”阮无忧歪着头,笑嘻嘻道,“我来看看陆师兄有没有想到好办法。”

“惭愧,我修为尚浅,没有办法打开结界。”陆怀风长叹,目光转向不远处的高台,“眼下唯有从别处入手,看看能否寻求解决之道。无忧,你可还记得这高台?”

阮无忧“啊”了一声,恍然道:“我们此前追踪那红伞女子,好像来过这里。”

“我先前一直想不透,那红伞女子既是摄人魂魄,该到城中人群密集处去,为何要来这荒地走一遭?此处荒无人烟,亦不像是藏匿之所。”陆怀风慢慢思索着,又道,“这里唯一奇怪的,便是那座高台。你瞧这结界所覆之处,恰好便是高台外三尺。倘若幕后之人想把百姓困于城中,只需将结界围至城门处即可,何必又多费气力,一直扩至城外五里?我问过雍州知府,他说自己近几年才调任雍州,并不知晓这高台的来历,只知它百年前便落于此处了。可惜,雍州府志对此亦无任何记载。”

“啊,说到这个,我最近倒是听说了一些传闻。”阮无忧神神秘秘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道,“有百姓说,连日暴雨,天降异象,是锁魂台下的凶兽即将复苏的征兆!”

“锁魂台?”陆怀风敏锐地抓住了她话中的重点,“你是说这高台下面镇压着什么凶兽?”

“唔……我也只是听说。”阮无忧略有些尴尬地支吾道,“据老一辈流传下来的说法,雍州城百年前出了异事,蛟龙在此兴风作浪,天降暴雨几乎淹没了整个雍州城。后来有高人出世,手持灵器,将那蛟龙一剑斩杀,又恐其魂魄不灭继续为祸人间,于是在城外筑起锁魂台,将蛟龙魂灵封印其中。”

“既是此等大事,为何雍州府志上只字未提?”陆怀风眉心紧锁,“难道这其中还另有隐情?”

“或许是高人来去无踪,官府未能得知其姓名,故而含糊遮掩了过去?”阮无忧绞尽脑汁,试图找出一个合理的由头,但很快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不对不对,说不通。又或许……那只是雍州百姓的杜撰?”

陆怀风低头沉思,忽而道:“我想到那高台上查看一番,你可愿与我同去?”

“好呀。”阮无忧轻快应下,扯着陆怀风的衣袖催促他快走。


高台约莫百尺,顶部落成一方重檐八角亭,檐角系有铃铛数枚,亭柱上皆刻有镇灵符文。亭子中央立一石碑,“锁魂台”三字以朱砂书就其上,虽时移岁改,仍风雨无侵。

“师兄,你来瞧这是什么?”阮无忧蹲在地上,惊奇地叫起来。

陆怀风走过去,也蹲下细看。只见地上纵横交错,刻着数道深浅不一的沟痕。乍一看去十分杂乱,但若是仔细观察,便能发现这些沟痕最终的走向,都指着同一个位置——石碑安放之处,八角亭的中心。

“……似乎是一个阵法。”陆怀风站起来,绕着它反复走了几圈,疑惑道,“看上去与锁魂阵有些类似,但许多细微之处却不尽相同。倒像是布阵之人特意作了些许精妙的改动。”

“那这石碑的所在便是阵眼么?”阮无忧好奇地凑过去,端详着石碑。

“倘若不出所料,应当便是。”陆怀风抬手拂去石碑上的积灰,喃喃道,“以一人之力斩杀蛟龙,又于此设下锁魂阵,历经百年而无损,护得雍州城久安……这样的高人,倘若还在世上,我定要前去拜会。”

“唉,也不知道过了百年,那高人还在不在,若是能请他前来,说不定那个结界就能破除了。”阮无忧托着腮,忧愁道,“顺便也请他加固一下这封印,莫让那蛟龙再逃出来作乱。”

陆怀风轻叹一声,默然无语。

“对了师兄,你说那红伞女子来这儿,会不会想要破坏这阵法?”阮无忧忽然“唰”地站起来,焦急道,“我们一定要阻止她!”

“法阵锁魂,而那女子所行之事皆为摄魂……不排除这种可能。”陆怀风拧着眉,“再加上这结界,莫非幕后之人把百姓困在城中,是想放蛟龙出来作乱?可是又为什么要摄去魂魄呢?”

没有人解答他的疑问,只有浩浩长风吹过,檐角风铃轻轻摇曳,清脆的铃音与磅礴雨声交织相和,空寂悠远,仿佛来自百年前的无尽喟叹。


二人回到城中,恰好撞见迎面走来的洪齐。

“师兄,师妹,你们原来在这儿,我正要去寻你们。”洪齐抬手拭去脸上的汗水,原本干净的衣袍上已经溅满了泥水。

“那边情况如何?水道可疏通了?”陆怀风问道。

“尚未。”洪齐略略平复紊乱的气息,“雨水灌满了沟渠,上游的泥沙沉积在里面,刚挖开又堵上了。现如今,积水已漫过了部分地势较低的屋舍,官府正在疏散百姓。”

雍州城沿河而建,地势西高东低。雨季来时,雨水分别自地面明渠和地下暗渠汇入内河,再经由水门、闸口排出城外。而近来由于连续降雨,雨水裹挟的泥沙堵塞了各处河道,城中积水无法排出,水位上升,淹没了多处农田和屋舍。

“带我去下游看看。”

陆怀风和阮无忧跟着洪齐,到了城东地势低矮处。果然见到一片洪水泛滥之象,护城军正高声喊话,让百姓尽快疏散。

“我不走……我家被水淹了,这是让我去哪儿啊!”

“呜呜呜,娘亲!阿爷!”

“雍州城许久没有发过这样的大水了,定是惹怒了上天,才降下神罚……”

触目所见,哀鸿遍野。

陆怀风拉住一位发须皆白的老人,问道:“老人家,晚辈听闻雍州城百年前曾发过水灾,您知道当时是如何解决的吗?可有修筑什么泄水通道?”

“自然是有的。那年水灾,官府命人加固了堤岸,在内河出口修建了水闸和泄洪道,便是为了防止洪水再来时淹了城。”老人家抚着花白的长须,颤巍巍地指向远处,“你们瞧,那里便是闸门的所在。”

“既有水闸,为何不开?”陆怀风道,“如今雨积汪洋,开闸泄洪更已是刻不容缓。”

“唉,谁敢开哪!”老人重重地叹息,摇头道,“一旦开了闸,洪水就会淹了老爷们的地,咱们普通百姓可惹不起。”

“老爷们是谁?为什么开闸会淹了他们的地?”阮无忧好奇道,“这闸口下面不是泄洪道么?”

“是,可那都是过去的事啦。”老人又长叹一声,“雍州本就干燥少雨,即便是雨季也不曾发生过洪水泛滥的情况。除了百年前那场水灾,这些年都好端端的,那泄洪道便几乎成了摆设。后来,城里的富贵人家看中了下游的田地,又嫌地太少,于是偷摸着向外拓宽,推倒了水道的砌石,最后竟连泄洪道也占去了大半。”

“他们这样胡作非为,难道官府便放任不管?”阮无忧气愤道。

“官商勾结,想必官府也从中得利不少。”陆怀风垂下眼。

“这位公子说得对。以往为防河道堵塞,这排沙清淤是年年都要做的。可前任知府是个不管事儿的,那水道里面早就沉了一层数寸厚的淤泥,也不见有人清理。如今换了这位官老爷……那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哪!”老人说到此处,连连摆手,摇着头走了。


雍州城,府衙。

雍州知府为难地看着眼前三人,坐立不安。

“这……开闸,只怕是有些难办……”

“有什么难办的,洪水如今已漫过了城东,若是再不开闸泄洪,只怕很快便会淹没整个雍州城了!”阮无忧气道。

“呃……”知府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不时用袖子擦去额上的汗。

雨水壅积,理应开闸放水,这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如今敬惧陆怀风等人,不敢轻易违逆,但也不想得罪城中的富贵人家。

水闸自然是要开的,但不能由他来开。

他在等,等一个契机。

“知府大人,还请尽快开闸,若有差池,在下愿一力承担。”陆怀风抬手作礼,目光坚定。

“这……”知府心下一喜,面上仍故作犹豫不决道,“一旦开闸,这后果……陆仙长可想好了?”

“知府大人。”陆怀风特意强调了这几个字,“您是雍州城的父母官,理当心系百姓,为民解忧。先前放任军民相戮,已是不妥;而今若是仍旧视百姓不顾,他日述职之时,大人又该如何自处?”

他这话说得很是委婉,就差直接指着知府的鼻子痛骂“尸位素餐搜刮民脂官商勾结以权谋私,理应数罪并罚从重处刑千刀万剐严惩不贷”了。

知府脸色发白,不禁冷汗涔涔。

不错,此前死了那么多百姓,这笔账总归要记在他头上。刑罚估计是躲不掉了,若是此时开闸放水,救生灵于涂炭,将功折过,是否能少受些刑呢?

“陆仙长说得是,本府先前一时糊涂,铸成大错,实在是追悔莫及啊!”知府低头作沉痛状,“本府连日来反躬自省,决意将功补过,以慰民心。来人,传本府令,即刻开放水闸!”


雍州城东,内河出口。

随着沉重的闸门缓缓抬升,壅积多日的雨水争先恐后地自河道奔涌而下,滚滚洪水携着泥沙自内城排入泄洪道,颇有毁天灭地之势。

城里的老爷们站在城墙上,苦着脸看着洪水肆意奔腾,吞噬了他们的地,也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知府大人正义凛然地站在最前,对于老爷们频频使来的眼色视而不见,旁人看了,都要以为他的确是位一心为民的好官。

暴雨依旧在下,但多了泄洪道的襄助,城内的积水已在慢慢地排出,水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小腿逐渐低至脚踝。与此同时,由于洪水退去,沉积在底下的泥沙也显露出来,经过军民合力清淤,再加上暴雨冲刷,各处河道、水渠也渐渐恢复了畅通。

百姓奔走相告,劫后余生的喜悦洋溢在每个人脸上。

雍州城,终于在与天相斗的浩劫里,艰难地赢得了片刻喘息之机。


“师兄,全雍州最好吃的菜品都在这了,你快来尝尝!”阮无忧坐在万福酒楼二楼的雅间里,两眼放光。

解决了雍州城的洪水,她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于是拉着两位师兄,非要来尝尝她心心念念的雍州菜,尤其是那道沁凉清甜的“胭脂踏雪”。

陆怀风淡淡地应了一声,却站着没有动。师妹天真烂漫,人如其名,总是无忧无虑,可是他没办法这样。

因为雍州城的凶邪仍未除去,那幕后之人也没有找到。虽然这段时间忙着救治魔气灼伤的百姓和解决洪水泛滥的问题,那红伞女子也不曾再出现,但这并不意味着,雍州城就此安全无虞了。

或许,在这看似平静的表面下,一个更大的阴谋正在酝酿。

“师兄,你还在忧心邪祟的事吗?”阮无忧放下筷子,快速咽下嘴里的食物,“唔……反正一时半会儿也没有线索,不如先填饱肚子,犒赏自己一顿!”

“你们先吃吧,不必等我。”陆怀风看着窗外,忽然转身离开了雅间。

他快步下了楼,向着城北飞奔而去。

趟过犹存的积水,跑过斑驳的石桥,在一条野草萋萋的小路的尽头,陆怀风停下了脚步。

前面是一片树林,蓊郁的枝叶交错穿插,遮去了上空投下的光亮,显得十分阴暗沉寂。

陆怀风几乎要怀疑自己的眼睛,适才在酒楼,他分明看见一个撑着红伞的女子向城北走去,而一路追到此处,那女子却突然失去了踪迹。

他警惕地在树林中前行,像一根绷紧的弦。凉意顿起,四下只有踩踏枯叶断枝的细碎声音。

不对。陆怀风忽然停住。

这片林子太不对劲了。

整个雍州城都在下雨,而这里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却连一丝丝穿林打叶之声都无。

“你在找我么?”

浓郁的异香钻入口鼻,身后忽然响起一个清冷的声音,陆怀风猛然回头,映入眼帘的是一把红色的油纸伞,以及伞下的倾世容颜。

“……是你?”陆怀风心中大骇,右手已悄悄握住了佩剑的剑柄。

“哼。”女子唇角扯出一丝笑,而后挥动罗袖,身形隐匿在了无边黑暗中。

陆怀风连忙追上去,却忽而发现林间白雾四起,周遭的景物渐渐变得模糊难辨,唯有那馥郁的香气久久不散,如影随形。

他似乎一脚踏入了白茫茫的虚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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