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当我歇斯底里,咆哮着把儿子的玩具摔在地上时,我一下子惊醒。原来,父亲对我的影响那么深远,我活成了小时候自己父亲的样子。我颓然坐在地上,想起同样咆哮怒吼把我心爱腰带剪断的父亲,还有那个哭得无助委屈小小的我。虽然父亲后来做了弥补,把断掉的腰带又小心缝接起来,可在我心里却一直无法释怀。
为什么父亲突然对我发那么大的火?为什么不听我的解释? 直到这时,我才突然醒悟,原来一个人在身体疲累,心情不好时真地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就像现在,我摔了儿子的玩具,愤怒地像个魔鬼。我的心突然软下来,悔恨万分,看到无助愤怒委屈的儿子,仿佛看到了小时候的我。
已经记不清父亲剪断我那根心爱的腰带时是几岁了,可以确定的是父亲那时身体已经有病,身体的疲累和疼痛让他无法再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后来发生的事,却让我一直自责。如果不是我的哭泣,如果父亲没有愤怒,如果父亲没有怒吼着说了那几句话。是不是就可以一直安然无事,好好地活下去?我解答不了。事实已经发生,因果是个什么东西谁也说不清。我只能再回忆一次,忏悔心中的罪责。
小时候村里谁家死了人送葬时,是需要别人帮忙抬花圈的。这个不算累却又晦气的活儿一般由阳气十足,不避邪晦的小孩子来做。当时我和小伙伴约好两人抬一个花圈,每人可以得五毛钱。现在的五毛钱丢大街上可能都没人捡,但对那时的孩子来说却已经是笔巨款。后来因为花圈太多两人一组抬不过来,所以有人商议,大点的孩子可以自己抬,独得一块钱。
我是所有孩子里最小的,小伙伴比我要高要壮。他听了一块钱的报酬起了小小的贪心,把我从团队里挤了出去。我抗争不过,只能委屈地哭着回家。父亲那时已经病入膏肓,他坐在板凳上,看着哭泣抽噎的我,先是问我怎么会儿事?我哭着把小伙伴不让我抬花圈的事说了。不知为什么,父亲突然就失控了。
“哭什么哭?不就是五毛钱吗?有什么好哭的。”父亲的大喊声让我哭的更凶。“不就是个死人花圈吗?不抬就不抬了,有什么大不了。”父亲想让我停止哭泣。“别哭了!想哭等我死了再哭,想抬花圈等我死了抬我的。”虽然是气话,但我仍然懵住了。我还理解不了死的真正含义,却知道这是一个不好的词语。
大概一年后,父亲的“诅咒”成真,他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一直认为,我在别人葬礼上的哭泣带回了霉运。因为我的哭泣不止才有了父亲的那几句气话,而这几句气话导致了父亲的死亡。从那以后,我发誓决不再人前哭泣。因为哭泣无用,你选择了一次的低头,命运就会以为你永远软弱。
长大以后,虽然知道父亲的病即便在今天也依然无救,可那几句发怒的气话,仍然让我自责。发怒不是一件好事情。净空法师说,一生气,你所有的德行便被这怒火烧尽了。如果再说气话,那就是造了恶语的业。怒气哪是说除就除得了呢?我常常念佛,可仍然忍不住对自己顽皮的儿子怒吼。恶业难除,仍需精进。
从父亲死后,我才开始慢慢地了解父亲。那一年,我九岁,对于九岁的孩童来说,能保存的记忆实在太少。以至于到现在我都怀疑,那
父亲是否只是一个虚幻的存在。自从我当了父亲以后,每当与儿子玩耍时,才又隐约回忆起儿时和父亲相处的时光。
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是个才子。当我带着这个疑问去他人口中探寻真假时,才知道这并不是母亲的夸大。让乡里乡亲最为称道的是父亲的学业,整个镇上小学第一,中学第一,升高中时还是第一。可惜在高中时,父亲不知为何与老师发生了矛盾,再也无心学业的他选择了下学“创业”。凭借自己的“天才”光环,父亲觉得他可以成功。木匠,铁器,全都自学成才,地里的农活也干得漂亮利落。可是父亲还没有成功,他就和母亲结婚了。
父亲和母亲结婚时,除了一间房,家里一贫如洗。他们是少数的自由恋爱者,算得上青梅竹马。父亲曾许诺给他心爱的女人好的生活,为了这个许诺,父亲开始到处奔波。父亲应该是先去了省会,学了半年的裁缝。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用来做衣服的缝纫机和大剪刀,有用来画线裁边的滑石。还有一个父亲手做的案几,撑开来在上面剪裁布料。
大概是那些新潮的服装样式村里人接受不了,父亲的裁缝生意并不好,做了一年就关门了。父亲转而去贩卖蔬菜,清晨早起批回新鲜的蔬菜,然后卖给村里人。我依稀记得自己在下了雨的午后,穿着小雨靴,拎了剩下的蔬菜去给姥姥家送菜的光景。不知是父亲太过自信,还是父亲追求太高,嫌弃挣钱太少。在别人看来很好的生意,总是不能长久地坚持下去。蔬菜生意也没有做多久,父亲再次转行了。
父亲靠着他的聪明,什么都学得会,做得来。钱虽赚的不多,日子也算一天天好起来。父亲最后选择的职业是电气焊,一个当时很需要技术的高级活儿。这大概是父亲从事时间最长的一个行业,也是最后一份工作。靠着电气焊父亲赚了一些钱,修葺了自家院子,家里的境况也得到一定改观。母亲很高兴,父亲的承诺似乎要实现了,她可以安心地在家里相夫教子。却不曾想,这个最爱她最怕她受苦的的男人,留下的却只有一个沉重的担子。生活最大的残酷大抵如此吧。给了你一个可以看得见的美好未来,当你走过去拥抱时,却发现那只是海市蜃楼,而你却掉进了海里。
母亲一直认为是父亲的热心肠,才导致后来的重病缠身。母亲一直念叨,如果那天她能拉扯住父亲,不让他感冒未愈去帮婚宴就不会再感风寒发烧。如果高烧后能说服父亲在家里多躺一天,就不会有后来重感的缠绵不愈。我知道母亲是自责的,就像我自责一样。后来学佛,渐渐明白这一切都是因果。即已过去,何必再念念不休。前世因果已定,唯有多行善事,以了业债。
从那次高烧以后,父亲的身体不时在深夜里疼痛。无论母亲怎样按摩,还是痛得深入骨髓。然而等到第二天,母亲想要陪同父亲去医院检查时,突然又不痛了,宛若好人一般。父亲只当是受了风寒,过一阵子便好,病情就这样一次次拖延下来。等父亲再也忍受不了每夜都有的疼痛,去医院检查时,一切都晚了。
在那时,根本就没有几个农村人听说过白血病这个名字。我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的是死亡。即便是医学发达的现在,也没有几人能在白血病的魔爪下存活。父亲开始变的虚弱,医院的治疗起不了任何作用。
父亲自己也开始害怕,即便知道治疗无用,还是央求母亲试一试。家里的积蓄用光了,能卖的也全部卖掉,又借遍了所有的亲戚。可惜金钱并不能挽回生命,父亲如同一朵开败后的花,剩下的就只是慢慢凋零。无奈之下,父亲出了院,开始在家中练气功。诸般努力无用之后,父亲幻想着通过中国这一古老的方法可以治愈自己的身体。练气功只不过多了些安慰,在一个初冬的日子父亲轻轻地走了。
父亲走时已没有了初得病时的恐慌,满脸的宁静,安详,宛如熟睡一般。只是身体慢慢变得僵硬,再也不会醒来。很多年后,我才明白父亲为什么离开的那么淡然,脸上没有丝毫的遗憾。因为有时候死亡是一种解脱,而活着却是无尽的痛苦。
九岁大的孩子对于死亡的概念还很陌生,我依然没心没肺地到处跑着玩着。心想,终于可以不用上学,不用再做那些枯燥的算术题了。丝毫没有注意到,被蒙了白布的父亲被置于冰冷的木板之上,旁边是母亲绝望的哭声。三岁的弟弟好奇地望着一屋子的人,双眼滴溜溜地转。是在寻找爸爸的身影吧?那个呼唤他搬小板凳一起晒太阳的人。
在此后的一段日子里,弟弟仍不知所以地在门口喊爸爸回家吃饭。他好奇地看着别人家的孩子领着父亲回家,他却再也等不来那个人。长大后有次聊天,妈妈问弟弟,你还记得爸爸的样子吗?还记得你站在门口喊爸爸回家吃饭吗?弟弟说不记得了,他的印象里只有妈妈。母亲不知道,当年九岁的我都已记忆模糊,更别说只有三岁的弟弟了。
哭声还在继续,好多人开始劝慰母亲。可人终究是走了,不知他临走时是否还牵挂着那个为他操劳的女人和两个尚未成年的孩子?
依我了解的父亲,他是个喜好读书,写字,同时又爱好武术的男子。我对文学的爱好,应该继承了他的部分基因。在父亲病危闲来无事的时间,他常常翻了以前的旧书来读,给我讲书里的故事。他还用漂亮的行楷,把自己的一生写成了一本诗集。他用长诗记录了自己的一生,有自豪也有惋惜,他呐喊他抱怨命运的不公。
他的部分经历我便是从这本诗集中所了解,诗集中对他的前半生隐隐自得。到后来生病,眼看就要成功的理想不得以实现,心情变的抑郁不欢。我知道父亲是不甘地,他甚至有过想把弟弟卖掉治病的想法。后来或许父亲明白了,他又开始悔过。
他说这是天妒英才,村民说这是天生的童子命,时候一到就被大仙收走了。诗中还有一段是写他和母亲的相识相恋,以及对母亲的承诺。他后悔给母亲的承诺太过轻易,这是他第一次失信于人,还是他深爱的人。
这本诗集我一直当作父亲留给我的礼物,后来却不知为何变的残缺不全,到现在已经完全找不到了。除此之外,还有好几本笔记,同样是漂亮的行楷。母亲一直以父亲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而自豪,可惜这一点我没能继承,我的字很难看。
父亲生前读过的很多书籍都被母亲烧在了他的坟前。母亲说父亲喜欢读书,带着这些书走不至于太过孤寂。我却认为可惜,因为我记得在这些被烧毁的书里有很多很好看的小说。父亲一柜子书被保存下来的只剩可怜的几十本,大多是他高中时的教材,还有一些武林杂志和其他小说。这些书多少影响到我后来的志趣喜好,我喜欢买书集书的习惯也大概来源于此。
父亲的过早离世直接影响了我性格的转变。内向,孤僻,不善言谈,害怕陌生的环境。一个真正明白了死亡,失去了父亲依靠的孩子,又怎么快乐得起来?此后的很多年,直至现在,我还是喜欢回忆过去。因为我惧怕陌生的环境,患有社交恐惧症和新环境适应恐惧症。
当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时,回忆是最好的药物。熟悉的往事让我不再害怕,虽然他们不在我身边,至少回忆可以让我活在一个虚构的安全里。一直到大学毕业工作之后的几年间,我还没能走出这个阴影。所幸结婚以后,我慢慢变得成熟。感谢老婆与我患难与共,所有的社交都是她替我打理。和老婆在一起,总是她替我出头,我变得不再恐惧。
不知何时,我的梦里不再出现父亲,所有与父亲有关的记忆都被时光慢慢消磨。在所剩无几的印象中,唯有一个画面异常清晰。我和父亲一前一后,一起走在秋天的乡间小路上。几十年前中国北方的秋日,没有雾霾,到处都是参天大树。一望无云的天空明丽如洗,澄澈而幽蓝。路边大片大片的白杨叶子随风而落,翩然优雅。
父亲在前面拉了载着电气焊用具的工具车,我乐悠悠地跟在车后面,脚下踏着厚厚的黄叶。凉风从面颊拂过,惬意而舒畅。我微微抬头,在西坠的斜阳里,那个身影转身对我笑。这个画面就这样定格在我的印象里,清晰而深刻。也只有这个画面向我证明,父亲的存在不是虚幻的遐想,而是一个真是的存在。
我常常想,什么时候能再回到那个秋日的午后,乡村的小路上铺满了金黄的叶。一个大人,一个小孩,一前一后地走着,脸上带着笑,幸福而温暖。
齐悦梦想社群第五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