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乡里人爱狗,几乎家家都养狗,一半为了看家,一半图个热闹。
早些年,村里人多的时候,狗也多。我这样常年不回家的主,回去被村里的狗当成坏分子摆开架势要扑过来堵在路上是常事,吓得每次总要狗的主人出来帮我解围,才能摆脱围攻。偶尔不幸,遇上狗主人不在,总要战战兢兢跟狗们僵持上好一阵。至于捡块石头吓唬它,让它知难而退这样的事,我是不做的。因为我知道,它不是要真咬我,只当我是个陌生人。
赶上这样的时候,村里人从不奚落我胆小,只呵斥狗,说:“瞧这不长眼的,连自家人都不认识!”村里人把自己村的人,都管自家人。
2.
怕狗的历史由来已久,细想起来,还是缘于那次惊心动魄的追逃事件。
它是村里开小店人家的狗。那是村里唯一一家小店,虽说吧,我小胳膊小腿儿特勤快,平日里跑个腿买点什么平均两三天总要在他们家出现个几次,但那狗还是一点都不买账,但凡我出现,必是狂吠不止。好在它被铁链子拴着,再怎么对我不满意也没法。
某天被拴的它大概是对我不满意到了极点,在看到我飞跑出它家门的瞬间,竟然连脖子上的铁链子都不顾,拽着拽着地奔起来咬我,结果那链子真被它给挣断了。
我撒腿就跑,而它呢,丝毫不顾我哭天抢地,一路紧追不舍,然后是跳上我的背,硬生生地把我一件新的橘黄灯芯绒的外套撕下一块才罢休。眼看它就要啃我后背,女主人正好回来,一声暴喝,同时拿石头给砸去,才算阻止了这个故事即将要到来的高潮。
这个情节,后来每次被我提及,总觉得有那么一点惊险加恐怖的意味。
于是逢狗必怕。
3.
当然,自家的狗是不怕的。
爷爷生前也养狗,黄毛、白毛、杂毛,都是些草狗。乡下的狗,不像城里的,不穿衣,不洗澡,连名也没一个,贱,好养活。
谁养的狗,性情也像。爷爷养的狗,温顺。
在家的日子,凑到吃饭的点,我总爱替爷爷喂它。捧一大碗饭,十足十的讨好,不指望别人家的狗围攻我时它来护我,但求它们欺负我的时候,至少也能帮着叫唤两声,吓唬吓唬。见我卑躬屈膝的样儿,家里人常啼笑皆非地给一顿念叨,说狗不叫唤,你好吃好喝供着也没用。
我不信,依然好吃好喝地待它。
我说,我不是讨好,只当它是我们家的一份子。
4.
这话倒不是矫情,狗的确是一个家的一份子。
村里人出门,家托给谁,其他的畜生托给谁,都是要考虑的。
猪啊鸡啊鸭啊这些都可以随便托,卖了也行。狗却不行,和孩子一样,得找个好人家寄养。
以后落户到别地去,多半也还想着要把它接回去,像是抱养给别家的孩子。
5.
爷爷去世前还养着一条狗。
浑身上下的白毛,但因为没人打理,加上一天到晚草丛泥地打滚,看上去脏兮兮的,毛打着结,像个顶着一头乱发的野丫头,一点都不讨喜。好在它倒是甚得爷爷欢心,每回回家看老人,经常就看见爷爷一边坐桌旁,咂着小酒,一边拨弄着鱼肉喂蹲坐在一旁的它。
虽说我大半年的回家一趟,见我回去,它也不陌生,俨然不顾刚刚还带领着一帮村里的狗风驰电掣地在大路上狂奔的威风,欢天喜地地扑到我的脚下,摇着尾巴蹭我的裤管,一副撒娇讨好的样子。
6.
后来,爷爷离世,我赶回去参加他的葬礼。还没到家,路上就有人跟我说,你爷爷不在了,他养的狗也不见了。
大家忙着操办丧事,也没顾得上去找找。
下葬那天早上,也不知它从哪儿冒出来了,在送葬的队伍后面跟着,跟了一路。
葬礼结束,大家从山上回家,叫它赶它,它死活不肯回,口里哼哼地叫着。大家见了,说随它去吧,让它待上一阵就好了。
它在山上呆了两天两夜,终于还是回来了。
回来,坐在它的老窝里,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7.
父亲他们商量着奶奶的去处,狗蔫蔫地蜷缩在奶奶脚下。大家这才想起,人都安排了,这狗也得安置。
可是要去哪里,大家都犯了愁。如今村里的人渐渐少了,肯寄养狗的人家更少,谁愿意平白无故地搭养一条狗。
考虑再三,最后还是决定把它寄养给一本家,好歹有个去处,能养住。
可把它牵走了,没多久,它又咬断绳子回来了。
本家亲戚见着这样,也不再勉强,每顿捧一点饭来喂它。
狗,守着没有人气的屋子,寂寞地在乡间流浪。
8.
后来,这狗也享受了一次殊荣,跟着奶奶住进了镇上叔叔家的车库。
小区里便多了一些关于狗的话题,和一些老人与狗的温情画面。
再后来,这狗某天兴奋地绕着主人撒欢,把奶奶给撞了,腿摔成骨折,动了手术。
再再后来,某个漆黑的夜晚,狗被人用什么毒药给毒死了,早晨的时候,被发现死在它住的车库门口。
9.
乡间的狗,善终的很少。
一些活着被人偷走,一些被人毒死,再带走。
乡里人爱狗,被打来吃肉的很少。一条狗去世了,多半都要挖个坑埋了。主人想起来,还要哭一回。
爷爷的那条狗,也被带回老家埋了。就埋在爷爷身边。不知道他们在一起,会说点什么呢?是辞别后的伤心还是重逢的高兴?
做一条陪着旧主又老在乡间的狗,应该也算一种善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