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还是那样一个清爽的秋天,老天头上湛蓝得连一片云彩也见不着。空气中漂浮着若有若无的瓜果香气。田野间纵横交错的小道上偶尔会跑过几只土狗,彼此长嚣狂吠,声音像龙卷风似地拔地而起,然后又很快的稀释在炊烟袅袅的村庄中。
罗老乔眯着眼睛靠在自家田垄边上的果树下打盹。也不晓得他是做了怎样一个幸福的梦,嘴角噙着一抹浅笑,温柔得几乎要把脸上深深的皱纹化开。阳光穿过稀稀疏疏的碎叶,打在这张黄铜似的脸上,倒也使得这张温和的表情多了几分虔诚。
一阵微风拂过,田里腾起了麦苗的清香。罗老乔睁开了眼睛,田里几寸长的麦苗正摇头晃脑地朝他笑,那青青嫩嫩的叶苗,像极了罗老乔小孙子头上的胎毛。罗老乔的牛也笑了,发出深厚悠长的哞叫,阳光将它脊背上的绒毛照得闪闪发光。
最后,罗老乔也笑了,似乎是刚才的美梦走到了现实。他轻轻敲打着水烟枪杆子,和着脑海里不知名的节拍,脸上荡漾开来的红晕像极了此刻天边的晚霞。
一辆火红色的桑塔纳从远处突突突地开过来。黑烟从车屁股里轰出来,喷了罗老七一脸,彻彻底底的打碎了他的美梦。
刘秃子从车里钻了出来,带着抱歉的笑容说:“叔,不好意思啊,咱新车,得不利索。”
罗老乔看他穿的花花绿绿,粗壮的脖子上还套了个狗链似的金栓子,索性牵了牛,翻了个白眼不去理他。
“叔,这苗儿长得好哇!”刘秃子讨好似的笑。
“那可不,得人照顾,可不像别家的,蔫了吧唧和懒鸡巴一样。”罗老乔冷笑了一下,抽了口水烟,报复一样的把烟雾全吐在了刘秃子脸上。然后他又把烟枪递给牛,牛也乐呵呵地吸了一口,从鼻孔里喘出一大块的白雾。
于是一人牵着一牛越过了那辆红色的桑塔纳,头也不回的往前走,那牛还不忘在车前拉下一大坨屎。
“德行!”刘秃子在后头骂骂咧咧。
罗老乔只当做没听见,他就沿着那条长长的土垄往前走,似乎就要这样走到天上去。
【二】
夜里起了风,天上细细碎碎透着点星光。罗老乔和老伴拿着小板凳坐在自己家的院子里剥蒜头。里屋里已经摆了满满的一桌子菜,今天是老太爷的忌日,罗老乔在等着儿子和孙子回来。
蒜头剥了大半框,月亮都爬得老高了,罗老乔听见老伴在细声细气地哭。里屋昏黄的灯光把老夫妻两在地上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得啦!哭个屁啊!这不是你的宝贝儿子啊!叫你小时 候宠他!宠得连家本都忘了!”罗老乔骂道,眼却还是不甘心地瞟向外面。
大约九点多的时候,他儿子的车才姗姗来迟。
一辆雪白的宝马停在外面,一下子就占了大半个村道,多气派!
罗老乔和老伴笑眯眯地把儿子一家迎进了门。
这才几年的观景,他儿子就在城里娶了个细皮嫩肉的老婆,也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在饭桌上的时候,他儿子顾着圆滚滚的肚皮,呲着一口黄牙,把几捆几捆的钞票压在了桌上。
他儿子在笑,千娇百媚的儿媳妇也在一边捂着嘴笑,连小孙子也在笑。可是罗老乔笑不出来,他可不喜欢儿子把这些生意场上的市侩带到家里,带给祖宗看。于是罗老乔不动声色地把这些钱推到一边,给儿子满上了酒。
“爷爷,这什么啊,闻起来辣辣的。”小孙子好奇地用手指蘸了一点,就要往嘴里送,结果立马被儿媳妇拦住。
“好闺女,没事的。这是咱家自己酿的八宝酒,小孩子吃一点点可以的,对身体还补呢。”老伴笑着把酒杯推了过去,却又被儿媳妇拦下来,“妈,小孩子还是不喝的好,农家的东西,没啥科学依旧,陈年攒下来的,不干净。”
“嘿,爸,喝啥八宝酒啊,这年头,兴这个。”他儿子笑着从桌下掏出了一个瓶子,上头花里胡哨地写着一些扭曲的洋文,这些洋文像虫子一样地爬到他儿子的手上,然后爬进他的心里,
罗老乔心里不太痛快,他看桌上还是满满的,儿子媳妇都只是象征性地吃了一点,就小孙子还在不停地往嘴巴里塞东西。于是罗老乔重新倒了一杯八宝酒,放到小孙子手里,说:“小乖乖,你等会和我一起拿这杯酒喂给咱家大黑好不好啊?”
“可是爷爷,大黑是牛啊,为什么我要给他喝酒?”
“诶!大黑是和你老子同天生的,算起来也是你老子的兄弟,那不是你大牛叔嘛!他好这酒,咱就给他喂喂!”
“爸!”儿媳妇儿尖声尖气地叫了起来,“你怎么能叫小孩子认畜生做叔叔!让这么小的孩子去牛棚!那么脏。”
罗老乔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没好气地回她:“你男人在这么小的时候还带着大黑漫山地野呢,最后还不是娶了你,你咋不嫌弃他脏!”
儿媳妇被堵着说不出话来,儿子在一边哈哈大笑起来,他拍了拍父亲的肩膀,笑着说:“好啦,我们呢,得在这多住几天,有些生意要找秃子家做,诶对了,您不是和秃子爹有些交情吗,好说话啊是不!”
“你这些年到底咋地了?”罗老乔把儿子的手掰下来,问:“你咋会和秃子这样不清不楚的人鬼混?”
那一瞬间,他儿子的脸变得比发青的石头还难看。
外头静悄悄的,只有几只蚂蚱飞快的从草丛里蹿过,树枝上的猫头鹰瞪着明晃晃的大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家。
【三】
“你说刘秃子,他是个什么烂人?他和他那个满身烂疮的爹一样,十几岁就开始玩女人,你说这样子的人能结交?”罗老乔朝夜色中吐了一口唾沫,说:“他那个鸡巴的腥臭,狗见了都躲着走!”
月光皎洁,罗老乔提着掌灯牵着牛走在田垄上。他越想越气,拍着老牛那宽厚的脊背叫道:“这种人我老罗家绝对不能交,你说对吧大黑?”
老牛晃了晃尾巴,月下明灯似的大眼眨了眨。
十月的风在夜里已经有了些许凉意,吹的四周窸窸窣窣作响,像是谁在轻声低语着什么。这些声音顺着罗老乔发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融入到了他的血肉里,然后全部化成了儿子刚才的不耐烦和敷衍。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儿子晃着洋酒与他争辩:“爸,你不能老是揪着秃子那屁点大的破事不放啊,人家现在是水泥厂的大老板,是帮助国家搞工程搞建设的。爸,这回你听我的行吗?不然老是弄得不高兴,乡里乡亲都戳着我的脊梁骨骂我不孝!”
“你孝顺?你要是孝顺,老子说了不让你去找刘秃子,你就是不许去!”
“爸,我和您怎么就说不通呢?”他儿子气地跺脚,又问:“爸,您到底想干嘛啊?你想要什么?你怎么老是和我找不痛快呢?”
罗老乔愣了一下,到底想要什么?
现在罗老乔掌着灯牵着牛走到了自己家的田地里,他的牛温顺的挨着他趴到了地上。罗老乔也顺着牛一屁股坐了下来。他耷拉着脑袋,点了水烟,猛吸一口,有气无力的说:“大黑啊,我也不晓得我想要什么,但我就觉得哪里不对啊。你看,这回你大柱哥回来,都没给你敬酒,你心里也不舒服吧。”
老牛也不吭声,歪了脑袋慢慢闭上了眼睛。
罗老乔叹了一口气,从干瘪瘪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包几乎快揉烂的烟盒。他儿子说这可是德国带的好东西。罗老乔看了那烟一眼,就把它丢到了对面的沟里。
“什么玩意儿。”他骂道,然后又从口袋里掏出了一部老人机。那上面有十几个未接电话,他儿子给他发了一条短信,说,爸,这事不论怎样我都会去找刘秃子的,您呐,就别生气了。
罗老乔气的眼睛里几乎喷火,他立马打电话给了老伴,想叫老伴也管管儿子。可是老伴却说,老头,何必呢?别和小孩子生气啊。
罗老乔眼里的火熄灭了,心里的火也熄灭了。他苦笑了一下,说,谁他妈和小崽子生气呢?老子拿了锄头得给田里除草啊!前两天才泼下去的肥料,草蹿得比麦子还快,哪成?
老伴说,那好吧,你自己掂量着回来,我们都老啦,该休息啦。
老伴挂断了电话。罗老乔摸了摸鼻子,感觉眼里发酸,没一会儿一滴浊泪就掉了下来。他把锄头从肩膀上放下,田里根本没有什么要除的草。罗老乔听见凉风拂过,他的麦子们在温柔地安慰他,他们用稚嫩的口吻说,“爸爸,别难过,我们在这里,我们陪着你。”
是啊,罗老乔自嘲般地笑了,原来麦子才是他的孩子,土地才是他的家。
【四】
天朦朦胧胧地亮了。清晨的薄雾笼罩着远处的山头,几片枯叶在空中飞舞,秋风中夹带着些许萧条。罗老乔一夜未归,他躺在那颗果树下,他的牛把头伏在他的大腿上。他似乎又做了一个幸福的好梦,嘴角兜着满满的笑意。
“哟老爷子,美啥呢?”骑单车的小伙子朝罗老乔问好,他有着一身小麦色壮实的肌肉,握着方向盘的手生的又大又宽,这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脸上永远挂着友善淳朴的微笑,叫罗老乔看着心里就高兴。
听那年轻人问话,罗老乔也不回答,用余光撇向了自家的麦田。年轻人也心神领会,放眼看过去,也称赞起来,“哟,老爷子,你家的麦子种的好哇,多漂亮啊!”
那可不!这可是最好的麦子,全国的麦子可都比不上他种的!这要到了明年的五六月,那麦秆上挂着一串串、圆滚滚、沉甸甸的,那可都是黄金似的宝贝!前两年,他的麦子还被省里头的领导夸过呢。罗老乔心中得意,但是面上还是不做声色,他与年轻人问了好,抗上了锄头牵了牛就往回家走。
薄雾散去,朝阳在他身后缓缓升起。罗老乔像一位拿着宝剑牵着骏马的勇士,把所有的阴影与喧嚣都隔绝在自己的身后。
过了半程的路,迎面开来了一辆红色桑塔纳,他儿子圆圆的脸从车窗里探出来,喊道:“爸!你昨晚去哪了,我媳妇去找你咋都找不到!打你电话也不接!”
罗老乔想起自家儿媳妇那双尖尖的高跟鞋,心里冷哼一声,那样的鞋子亏得她也能下农村!他看了看自家儿子,发现儿子身边坐的人竟然是刘秃子,罗老乔心里不爽,翻了个白眼当做没看见,继续往前走。
“爸!我有事和你商量!”他儿子几步下了车,拍了拍大黑的背让它自己回去,然后把罗老乔拖上了车。
刘秃子看罗老乔上了车,下意思的把身体往里头缩,他儿子便笑眯眯地说:“爸,我带你去看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