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与女孩

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个人。尽管他身高只在一米七左右,黝黑的脸膛神态极尽平和,却使我不禁对他注意起来。看着他有时跟前台小姐调笑,有时厉声呵斥大堂经理,有时又笑咪咪地跟保安抽烟,我总觉得他是跟周边环境格格不入的人。

这里是当地最大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我于一个月前入职。我非常高兴能成为这家酒店的职员,尽管我只是一名毫不起眼的客房服务员。酒店坐落在江边,气势宏伟,丝毫不输于浩浩汤汤的江水。尤其是到了晚上,酒店的巨屏广告LED一亮起来,与附近大桥上两排灯光相互辉映,色彩斑斓,胜景直追九天之上的虹彩。倒映在江上的光影惝恍迷离,让人浑然忘却今夕何夕。吕纬甫,这个受尽猜疑的人,我就是在这种环境底下认识他的。

确切地说,我还没这个荣幸能结识他。那时候我才第一天上班,晚上九点左右,我做完了一天的工作,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的地方。我换好衣服之后从地下停车场走出来,走得有点踉跄,还以为是路面凹凸不平的缘故,嘴里狠狠地咒了几句。停车场只亮着几盏灯,许多黑乌乌的角落回应着我的声音,却没有人来分享我的埋怨。我长长叹了一口气,刚抬头就听到一阵手机铃声,随后一个人影从一辆轿车的阴影里闪了出来,边接通电话边走向停车场出口。

我着实吓了一跳,瞠目结舌地看着他从我这边走来。他说话的声音很轻柔,似乎连自己也陶醉在其中,以至于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眼睛也不瞥我一下。直到他快走出停车场,我才反应过来,紧赶几步追了上去。最后看到他在酒店门口停下,一束彩光似乎在欢迎他登场,把他整个身体映照得瑞气腾祥。他腰杆笔挺,看起来身高得有一米八以上。一辆银灰色的奔驰停在他身旁,他健步上车,小车载着他离场。

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吕纬甫的情形。这次意外事件之后,我格外注意他。我很想知道自己那几句随口而出的咒骂会不会在他心里留下糟糕的印象。然而,就好像根本没发生过那回事一样,他甚至对我没有一丝印象。如果说那天晚上他并没有发现我的存在,我是无论如何也不相信的。不过,我倒是借此了解到他许多事情。

酒店里对他的评价最是让我莫名其妙。有人说他风流成性,有人说他孤僻乖戾,也有人说他忠厚质朴。我无法理解,一个人怎么能将这么多极端的性情集于一身呢?我选择不去相信那些传闻,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观察。

他年纪大概是三十六到三十八岁,未婚。我相信这是很多传言的基础。在一个小镇里,一个男人三十多岁了还没成家,这是大可思量的一件事。许多谣言都会借着这阵旋风不胫而走。有传闻说他离过两次婚,也有传闻完全是南辕北辙,说他甚至没谈过对象。他是这个镇子土生土长的一个人。可以清清楚楚地查到他的族谱,上溯到他家族里第一个来这里安家落户的祖先都没问题,可是对他这么一个大活人的感情经历望洋兴叹,莫可奈何,最终只能靠猜测。这使我对他的兴趣更加浓厚。

由于我工作的缘故,我跟他并没有太多的接触,只有两三次在走廊里看到他正陪着一些重要的客户向客房走去。他的工作态度简直叫人扼腕叹绝,其精细的程度是会让腕表工匠也望尘莫及的。我曾经被他批评过一次,是因为客房里的毛巾摆放错了位置。不得不提一笔的是,尽管在他看来是批评,他的语气却更像一个孜孜不倦地开导学生的老师,绝没有一点厉声厉色的样子。这给了我一个极大的反差,因为我确确实实看到过他把大堂经理拉到杂物室门口的角落里厉声训斥;把一个小他十来岁的大小伙子骂了个狗血淋头,而且看他那个阵势,简直要把那个经理给生吞活剥了不可。后来,当我发现那个大堂经理是一个巧言令色、阿谀谄媚、欺软怕硬的货色之后,那种反差才不让我感到讶异。

至于他感情方面的事,几乎是乏善可陈的。虽然他时常会跟酒店里稍有姿色的女职工调笑,却从来没做出什么逾矩的事。对那些二十几岁的女孩来说,他绝对是一个约会的好对象,言语风趣,年龄适当,既懂调情,还能埋单。确实有不少如花似玉的女孩向他抛眉眼,我却从来没见过他像一只狂蜂浪蝶似的飞扑过去。或许有很多人不信,当然,有不少谣言是传得很不堪的。但是,一个住职工宿舍,日常生活都围着工作事务转的人,还能奢望他做出些什么绯色事件呢。

不过,由于我的观察非常细致,还是不难发现他在感情方面的一些蛛丝马迹。

我们客房部有一个领班,姓陈,三十岁出头,长相柔而不媚,只是脸上有点显老,眼角和额头爬上了几条不合时宜的皱纹。她是一个外地女人,已经在这个镇子打工十几年,身边还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儿。因为带着一个小孩,不方便住在职工宿舍,她就在酒店附近租了一间房,可是孩子小,除了上学,陈领班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家里呆着,就经常把她带到酒店来。

这个小女孩叫孙婷,已经算得上是半个当地人了,她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连当地的方言都学会了好一些(我是后来才知道都是吕纬甫教会她的)。她长得可爱极了,脸上五官精致得像一个瓷娃娃,尤其是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特别惹人怜惜。她喜欢把自己黑亮的头发往脑袋后面挽成一束小马尾,露出整个莹润的额头,看起来活脱脱一个小公主的坯子。

因为陈领班在酒店里的人缘还不错,加上这个小女孩又确实可爱,所以小孙婷在酒店里很受人照顾。那些大姐姐总喜欢分给她一些零食,那些阿姨大妈一辈的人也对她很喜爱,经常在陈领班面前夸她:有这么一个女儿真是好福气。

不过,从我的观察来看,小孙婷虽然性子乖巧,却还有一点孤僻的影子。只要她身边没人,她总是一副愣愣的样子。她对大堂里那些精美的装饰不感兴趣,对门口那些霓虹灯彩不感兴趣,有时候其他同事带小孩到酒店来,她对她们的游戏也不感兴趣,除非是大人把她叫过去一起玩。

有时候,看着那么粉嫩的小脸蛋浮动着阴郁的脸色,实在叫人心疼。后来,跟酒店里陈领班的一个同乡聊天,我才了解到小孙婷的成长经历。

陈领班跟她老公孙强是未婚先孕,两人因为私奔才跑到这个镇子来的。小孙婷很顺利地出生了,可是等待她的却是不幸的童年。刚开始小家庭挺幸福的,没想到的是,孙强没过两年就沾染上了酗酒和赌博的恶习,所有到手的钱一毫不剩地被他糟蹋掉;而且喝醉之后还会施暴,往往是深夜里喝得烂醉回去,看到陈领班稍微不顺他心意就揍她,结果就把大的揍得歇斯底里地哭,把小的也吓得声嘶力竭地哭。也不知道孙婷从小被这种情况吓哭过多少回。陈领班为了养育孙婷,也为了供孙强喝酒赌钱,她一个人撑起一整个家,干起活来简直不要命。同时也是苦了孙婷。小孙婷长到五六岁就开始操持家务,扫地拖地洗碗洗衣服统统不在话下。更残酷的是,孙强的酒瘾慢慢变大,连大白天也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里没办法打陈领班,就打孙婷,经常把小孙婷揍得鼻青脸肿。这种情况持续了三四年,陈领班终于忍无可忍,带上孙婷离开了那个魔鬼,另外找了个地方住下,后来顺利当上了酒店里的领班,孙婷的生活才有了好转。虽然孙强还会不时地来找陈领班讨钱,却也没怎么影响到孙婷的生活。

没有什么征兆能看出吕纬甫喜欢小孩子,不过,那么可爱的小女孩被一个大叔所喜爱,倒不会让人大跌眼镜。全酒店,除了陈领班之外,最跟小孙婷亲近的就数这个吕副总了。据说,小孙婷刚开始怕吕纬甫怕得要命。不过,我不太相信吕纬甫这么一个温柔善良的人会让自己吓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不管吕纬甫是用什么方法打动小孙婷的,总之,这一老一小遇到一起,尤其是吕纬甫帮小孙婷辅导功课,我有时候总会从吕纬甫身上看到浓郁的父爱,有时候又会觉得这根本就是两个小孩。

酒店里的流言蜚语也不全是空穴来风。在我这里,至少就有四次看到吕纬甫溺爱地亲抚着小孙婷的脸庞,有一次为她拾掇头发,还有一次为她整理衣服,完全就是一副父亲的模样。无论出于什么心理,大人与小孩之间的传言总是唯美的,可是两个成年人之间所能传出来的就令人鄙夷了。我看不出任何迹象吕纬甫是爱屋及乌,反过来说也许更恰当:吕纬甫是因为喜爱小孙婷才跟陈领班走得那么近的。在所有的传闻当中,吕纬甫几乎都占据了有利位置,各种剖析陈领班心理的说法,简直就是一堂堂生动的心理教学课。

陈领班出于女人的天性,或者更多的是出于母亲的直觉,她可能是最早发现吕纬甫对小孙婷存在一种特殊感情的那个人。这个情况早在我入职之前就发生了,我只是做这么一个大概的判断。我所观察到的是,陈领班的确在有意无意间向吕纬甫示好,只有偶尔一两次行为不太慎重,不过看起来也比较像是乡下女人超过了本分的朴素的关心。

值得玩味的是,吕纬甫并没有那么春风得意,有时候还露出了一种尴尬的神情,只是他对小孙婷的喜爱抑制住了种种使他不安的情绪。他所有应对陈领班的举措,几乎都称得上是发乎情止乎礼的。至于发乎何种情,旁观者这时候也未必能看得清。

使流言甚嚣尘上的事情发生了,吕纬甫花了两三天时间,亲自跑动了好几趟,为陈领班和小孙婷重新找了一处租房。陈领班原来租的房子就在酒店附近,紧靠大路,空气污染噪音污染都不容小觑,唯一的好处是方便陈领班照顾小孙婷。能把女儿时时刻刻眷顾在自己的羽翼下,是每一个母亲最得意的事。更何况陈领班还时时担心着孙强会在什么时候突然找上小孙婷,再把小孙婷给打伤。也不知道吕纬甫是怎么说动陈领班的,估计得花上比找房子大好几倍的心思吧。

当我打听清楚吕纬甫帮她们娘儿俩把房子租在哪里以后,我才了然。那是一处环境清幽的住宅区,安保措施非常得当。小区里还有附属的小学,师资在镇里名列前茅,小孙婷也顺理成章转学进去。真不知道吕纬甫卖了多大的情面才能从朋友那里廉价租了这么一间房。住在那样一个地方,的确帮陈领班免去了许多烦恼,而且那里距离酒店也只有十分钟的路。

如果金屋藏娇就是在朋友家里租了一间房,里面藏了一只大的金丝雀,以及一只小的金丝雀,谣言倒是教会了我一个新的成语。可是面对那么些不怀好意的编派,吕纬甫却是坦坦荡荡,我甚而还能从他脸上看出一种释然。然而,好心人总是得不到及时的报偿,等待他的往往是始料不及的祸患。

几天前,小孙婷期中考试得了全班第三名,这可把陈领班给高兴坏了。为了奖励小孙婷,并激励她再接再厉,陈领班答应带她去儿童乐园玩,然后还要去吃牛排。小孙婷等这天等得心慌意乱的,这天一放学就背着书包跑过来等陈领班。

我们这天是上早班,下午五点收工。小孙婷在大堂里等了小半个钟,那种望穿秋水的心情把她折磨得够呛。她一会儿坐在沙发上踢动双脚,一会儿绕着沙发转圈,一会儿又跑到大堂的电子挂钟下可劲儿地盯着,大概是在心里想,有没有一句什么咒语能让时间立马跳到五点整吧。周围走过的那些姐姐阿姨都没办法安抚她迫不及待的心情。

吕纬甫早就见到小孙婷一个人魂不守舍的样子了,由于还有几个客户要联系,他才忍着没过去陪她。等到他解决了手上的工作,手机还没收起来,就已经快步走了过去。小孙婷一看到吕纬甫过去,马上爆发出一种热烈的欣喜。她把她妈妈对她的奖励飞快地讲了出来,然后又怯生生地邀请吕纬甫一起去。

“妈妈常说,我们能住那么漂亮的屋子,我能上那么好的学校,这一切都是因为吕叔叔的帮忙。我这次能考到第三名,也多亏了吕叔叔给我的辅导,所以说有吕叔叔的一份功劳。妈妈要带我去吃好吃的,也就有叔叔的一份。叔叔,你就跟我们一块儿去吧。”

吕纬甫不忍心拒绝这个小姑娘的请求,帮她把米老鼠图案的书包从背上脱了下来。刚想说什么,就看到陈领班从绿色通道口那边走过来。他脸上闪过一丝隐忍,紧跟着的是一种心力交瘁的无奈。

“可惜叔叔等会还有工作。等到期末了,小孙婷再考一个好成绩,到时候就由叔叔来奖励你,带你和你妈妈去吃大餐好不好?”

再也没有比让一张可爱的脸蛋显露出失望的表情更狠心的事了。

陈领班走到孙婷身边,看到她的表情,大概猜到什么,跟吕纬甫打过招呼后,就对孙婷说:“你到门口去等妈妈,妈妈去换衣服,再去停车场开车来载你。”

吕纬甫看着陈领班转身走了,才低下头说:“叔叔陪你去门口吧。叔叔说期末了再跟小孙婷去吃大餐,绝不食言。今天你就开开心心地跟你妈妈去玩吧。”

“那你一定要说到做到,不能反悔哦。”小孙婷抬起一张认真的小脸蛋,接着说,“我们拉钩,你要是反悔了,等放假你要请我们吃两次大餐。”

“好,叔叔肯定不反悔,不止期末请吃大餐,放假后还要再请。”

小孙婷满意地勾着吕纬甫的小手指出了大门。吕纬甫一手提着书包,另一手把小孙婷带到江边的防护堤下,只等陈领班的摩托车一出来,就把小孙婷直接送上去。

江声浩荡。冬日的斜阳已经沉入云海。小孙婷顾不上被江风吹乱的鬓发,她已经捕捉到一阵熟悉的摩托车的声音,她转过身去朝冒出停车场出口的摩托车招手。突然,一种酒瓶子被敲碎的轰然锐响在她脑后爆裂开来,她回头一看,被彻底吓呆了。

吕纬甫的后脑勺被敲开了花,鲜血已经染上了他的白衬衫。他朝小孙婷身旁趔趄了两步,艳红的花骨朵飘洒到米老鼠粉嘟嘟的腮帮上。

紧接着一阵骚乱,酒店门口的三个保安冲了过去,架住了一个人。正是孙强,他差不多已经醉到不省人事了,双手却像大闸蟹一样挥打,在被拉开之前,又在吕纬甫身上砸了两下,嘴里还叫嚷道:

“你他妈的奸夫,想拆散老子的家庭。你妈的,奸夫,奸夫。孩子是我的,老婆也是我的。”他越骂手上越有劲,三个保安几乎都按不住他。

又有几个保安跑过去,一拨人帮忙按住孙强,免不了对他一阵殴打。另一拨人赶忙扶住几近昏迷的吕纬甫。

他的脸已经被血滑过,半张开的嘴巴里牙根都红了。他靠在几个保安的手上挣扎着,张大了嘴想喊叫什么,却只发出虚弱的声音:

“把、把孩子带走,把孩子、带走……别打他……”

这是吕纬甫昏死过去前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时场面已经控制住了。

我赶紧把小孙婷抱走,她脸色惨白,眼睛像被两根竹签子撑开一样,整个人已经丢了魂了。陈领班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跑过来察看孙婷有没有受伤,哭得差点闭过气去。

这起故意伤人事件得到了圆满的处理。当天,再没有笑脸,没有庆功,也没有奖励。

第二天,当事人都请假了。这种缺席刚好助长了酒店里的风议,无论是负责什么工作的,只要一闲下来都忍不住要发表几句聪明的见解。

“那个孙强真是喝昏头了,这么做能得什么好处?”

“你说吕总图那个女的什么呀,年纪那么大了,还带着个拖油瓶,真是白白遭这份罪啊!”

“都是那个女人给害的,真是个扫把星,看把人家吕总害得……”

“吕总也真是不醒目,先把那个醉鬼打发走不就没这事了吗,房子的钱倒给得挺爽快。”

总的来说,这起事件并没给酒店里的生意和工作带来什么阴影;我只希望,还躺在医院里的吕纬甫早点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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