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她降落

1.

“不想活了。”

北京时间晚上十一点二十五,看完一场国产恐怖片,陈修从电影院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好不容易挤出来,发现没吃完的半桶爆米花忘在了放映厅里,突然觉得很烦躁,鬼使神差地就给梁子发了这样一条短信。

坐在电影院门口的马路牙子上,他还是想着那半桶爆米花会被怎么处理掉。整整十块钱,一顿明天中午的外卖就这么没了。一想到打扫卫生的大爷熟练地把那半桶还热乎的爆米花倒进垃圾桶的情景,陈修的心就忍不住抽痛。

算了算了,回家,哦不,回出租屋。

十二月的北方寒风凛冽,雾霾在路灯下看起来居然有种朦胧的美感。陈修裹紧了身上那件薄薄的风衣,头使劲往围巾里缩了又缩。爬上五楼的出租屋,打开贴满开锁通下水道小广告的屋门,就是陈修的家了。虽然不大略显局促,但是收拾得一尘不染,整整齐齐。手机突然响了,是梁子的短信。简短得只有两个字。

“呵呵。”

陈修苦笑了两声,把手机重重地扔在沙发上。脱鞋换鞋,洗脸刷牙,又泡了明天打算要洗的衣服,倒上明早磨豆浆的豆子。拖完地板,看了一集银魂,刷了会儿微博,才关了灯。       

陈修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盯着蓝色幽深的天花板,想象着自己慢慢陷入进沼泽里。

第二天早上六点。陈修被“咚咚咚!”的敲门声惊醒了。

睡眼朦胧地开门,以为是房东,开门却是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

站在他眼前的女生穿着一身深蓝色的空乘制服大衣,身材窈窕,妆容精致,乌黑的秀发盘在脑后,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怎么来了?”陈修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你不是说你不想活了吗,怎么没死。”梁子仍然是职业化的笑容,厚厚的粉底掩盖不住发乌的眼袋,看得出来深深的疲惫感。

“先进来。”陈修尴尬地抓抓乱蓬蓬的头发。梁子递过来两个又大又沉的购物袋。陈修打开一看,装满了水果蔬菜牛奶和燕麦片。“天天点外卖你迟早挂掉。”她白他一眼,把自己的小箱子用力抬了进来。

“你,你先坐,我马上。”陈修逃进卧室,火速刷牙洗脸换衣服,心却是止不住地怦怦跳,脸也变得火辣辣地烫。

收拾好出来,他不知所措地看着半卧在沙发上玩手机的梁子,手里狠狠攥着毛巾。

六年没见,没想到她如今这么美,跟当初毛毛躁躁的假小子简直判若两人。

“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啊。”

“问的沛民啊。他还告诉我你天天点外卖,还老是蹭他的车。”她莞尔一笑。

“那你怎么来的啊。”

“今天刚好飞国内,就跟别人换了班。再说,我感觉机场离你这里也不是太远啊。”

不远?开车两个小时好不好。陈修张张嘴又把这句话咽了下去。

“做空姐就是好啊,随便飞还发钱。”

梁子狠狠白他一眼,“累死老娘了好不好?我都站得静脉曲张了!”一边

她揉了揉小腿,从箱子里摸出一包烟,顺手点着了一根。她狠狠地吸了一口,“你要吗?”。陈修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娴熟的动作,一时说不出话来。“怎么,觉得我抽烟很奇怪吗?”烟雾缭绕里,陈修久久地盯着她狭长妩媚的眼睛,却奇怪地觉得陌生得可怕。梁子慢慢把头垂下去,拿着香烟的手随意举起,又轻轻吐出一缕烟雾,慢慢地蜷在沙发上。                                 

“想不到吧。当初最乖的学生变成这样。”她发出一声冷笑,快速地掐灭了才刚刚燃了一半的烟。空气陷入尴尬的沉默。

“陪我出去走走吧。”她垂着眉眼,喃喃地说。半晌,梁子收起了刚才那副冷漠的神情,直直看着陈修。

她的要求怎么还会有拒绝的理由呢。“好。”

凌晨六点的街道,漆黑冰冷。路灯昏黄,映着路边的没有融化的脏雪和满得溢出来的垃圾箱。两个人沉默地并肩走着,陈修看着她呼出来的空气氤氲着升腾上去。

“最近怎么样啊。”陈修费力地挤出这句话。

“还好,债还得差不多了。”梁子的脸埋在一条厚厚的灰色羊绒围巾里,声音含混不清。陈修听不出来她是高兴还是忧心。

“你呢?”她抬起头看他,目光里是藏不住的温柔。

“也还好吧。上班其实也没什么事情可做。”陈修挠挠头,想起来自己那张薄薄的工资条和上面少得可怜的数字,惭愧得放低了音调。

  “那就好。”梁子笑了笑,酒窝扬起来,重新整理好围巾,再次把脸埋了进去。她喃喃说道,“我们六年没见了吧。”

  陈修咬了咬牙,没说话。

  “本来是要回复你的。可是我从来不在半夜聊天。害怕第二天矫情的聊天记录酸到自己,哈哈。”她自顾自地笑着,“所以才大清早来找你。”

  陈修想起来当年那个,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都能硬生生憋回去的,倔强得要死的女孩。

 

走过了两条街,陈修被冻得呲牙咧嘴直想跺脚。刺冷砭骨的寒风一阵阵地往衣领里钻,他的手脚都僵硬得像灌满了铅,动弹不得。

“回去吧?”他强撑着不让自己的声音有哆嗦的迹象。

“冷?”她问他

“才,才没有。”可是冻得痉挛的手指出卖了他。

她莞尔一笑,一把扯下自己的长围巾,不由分说地要往他的脖子上套。

“我才不要!一点都不冷!自己戴着!”陈修几乎是逃也似地跑出去,她却狠狠拉住他的衣袖,却发现了什么一样喊出来。

“这么薄?”她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陈修难堪不已。“厚衣服在家里没来得及带出来”一句话没说完,那条厚厚的围巾就粗暴地盖在了他的脸上。

“快给我闭嘴吧你。”她踮起脚尖,那条围巾在他脖子上被细致地缠了两圈。

果然不冷了。

他低头看着胸前小心翼翼地整理着围巾上的流苏的她,被冻得通红的鼻尖和微微颤抖的葱白手指,突然有强烈的拥她入怀的冲动。可是闻着围巾上淡淡的薰衣草味,陈修涨红了脸。一阵悲凉袭来;他下意识攥紧了拳头,又无力地松开。

“好了。”梁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睫毛上飞快地结上了一层冰花。她抬起头,迎上陈修炽热的目光,欲言又止。自嘲似的干笑一声之后,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拍了拍陈修的肩膀,眼神旋即又落在别处。

像是跟空气说话一样,她轻轻地说,“以后即使是一个人,也要认真生活好不好啊。”

“好。”陈修的眼眶飞快地湿润了。

“呀,下雪了。”

她仰起头,几片雪花落在她的脸上,融化的时候细微的冰凉让她打了个寒噤。

灰色的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雪花大得不可思议,她想到家乡迁徙的灰色鸽子。北方的雪总是酣畅又肆意,不像南方的雪,像个小姑娘一样,总要袅袅婷婷地飘下来。转眼间,雪花漫天飞舞,阵势像是云端积攒了许久的隐忍迸发出来,碎裂成一片片晶莹剔透的温柔刀片,呼啸着,低吼着,被割裂的记忆尤其鲜活起来。

因为,16岁的梁子,最大的愿望之一,就是看一场北方的雪。

8年前的9月2日。

这一天,16岁的梁子不知道的事情有:

1.西班牙巴斯克分裂主义组织“埃塔”宣布停火。

2.斯洛文尼亚最长寿老人卡塔莉娜·马利尼奇去世。

3.市里卷心菜价格疯涨到5.98元/公斤。

她知道的事情有:

07:28,她第一次踏进高中大门。

08:00,她作为高一新生正式开学。

09:19,梁子未来的班主任在办公室偷看世界杯回放,被教导主任看到。

13:33,举办开学典礼。

1209名新生汗流浃背地坐在报告厅里,百无聊赖地听台上的校长抑扬顿挫地用家乡方言念“金秋九月,丹桂飘香,新的一年,新的起点……”

23分钟后,16岁的梁子将会第一次认识陈修,以一种最为烂俗的方式。

最后才进场的她只能坐在角落里。她蹙着眉头,侧着身体,偷偷摸摸地攥着一支笔,在垫在腿上的语文课本上写生日愿望清单。

一条新裙子。最好是鲜红色的,跳弗拉明戈那种。

一间自己的屋子。至少比储物间好一点。

听完Bob Seger的专辑。

喜欢一个男生。放心大胆喜欢一次。

看一次雪,《情书》里面那种漫山遍野的雪。

认识所有狙击步枪和所有战斗机。

  “为什么?”身后传来一个男生的声音。

“啪!”梁子重重地合上了课本,心狂跳起来,羞愤难当地望向背后。

身后的男生托着腮,逆光下的轮廓好看得让人睁不开眼。但是梁子现在只想杀了他封口。

“为什么,要看我写字!”梁子环顾四周,看到了正在踱步的教导主任,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地吐出这几个字。

“因为我没忍住啊。”男生羞涩地笑着挠头,嘴角扯出明媚的弧度。梁子的脸上飞快地涌起绯红色的云霞,她恨恨地看着眼前的男生,愤怒却渐渐地消退了。

“离我远一点!”她转过身,心脏仍旧在砰砰狂跳。天娜,他都看到了什么!

“对不起啊。”身后传来轻轻的声音。可是在梁子听来却充满了嘲讽和不屑。她笔直地坐着,脸上火辣辣的。

大会结束,梁子扭回头,却只看到空荡的一排座椅,竟然有种奇怪的失落。

他是谁?怎么会,走得那么早。

梁子原来的家在85公里外的县城,因为被全市最优秀的高中录取,她来到市区念书,就不得不寄住在姑姑家里。姑姑家其实很小很小,所以她不得不住在储物间里。彼时的她,全身上下唯一的优点,大概只有整齐的笔记了。个子瘦小,黑,单眼皮,戴着牙套,穿得比班里所有女生都要寒酸。从八月中旬入学伊始,她就陷入了深重的自卑和自我怀疑。没有朋友,老师也不熟悉,遑论父母。每天,她都一个人吃饭一个人洗澡,知道自己无法融入女生圈子,所以她恨不得每一秒钟都埋在书本里。事情太多了,军训,上课,社团招新,分小组,她只能依靠不断地借出自己的课本和笔记维持基本的人际交往。繁重的课业之余,她也会想起开学典礼上那个男生,一阵羞愤又涌上心头。可是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那个男生。

她仅有的属于一个人的时间,就是晚上回到屋子戴上耳机之后的片刻宁静。她喜欢摇滚,越吵越好。因为《重庆森林》里王菲说过,“吵点好啊,用不着想那么多事啊。”

每天晚上,她躺在储物间里狭小的空间里,戴上耳机,蒙上被子,门外的争吵喧嚣,哭喊抽泣好像都与自己无关。从那些争吵的间隙中,她渐渐知道了一些生活的可憎面目。爸爸做生意失败去借了高利贷,妈妈愤而出走,姑姑偷偷从家里拿钱接济他却被姑父发现。姑姑家原本就不富裕,还有一个正在上大学的堂哥。可是爸爸的窟窿越来越大,大到姑姑的钱对他而言只能是杯水车薪。

有时候她会做噩梦。

“啊!你总是哭!哭有用吗……”伴随着怒吼和尖叫,碎裂的杯子的声音,妈妈绝望的哭泣,尖锐的一切仿佛刺破耳膜。

不过妈妈已经走了。妈妈会幸福吧,也许她会嫁给一个好人,有一个新的孩子,爱他,给他做蛋炒饭,对吧。

梁子调大耳机的音量,摇滚的咆哮和喧闹狠狠地撞击耳膜。她关上灯,在黑暗里想象着自己陷进沼泽里去。

钱钱钱,全是钱。去你的吧。

她有一台堂哥的旧电脑,上面有几部电影,她最爱看《生死狙击》和《黑鹰坠落》。就这样爱上了雷明登700和黑鹰直升机。她长久地痴迷于那种悲壮的血腥带来的快感,有时候她甚至害怕自己有些变态。也可能是发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是一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想到这里,她只是冷冷地笑,在被窝里蜷了又蜷。

自己是什么?像一刻枪膛里的子弹,随时准备原地爆炸或者打穿一切。

好奇怪哦。别的女生怎么那么笑容明媚,像海报上的少女时代。放学路上,她看着橱窗里自己的倒影,泄气得不得了,很想从人群中消失。

那时候的她不敢柔软,不敢降落。

刚刚戴上牙套那天,妈妈还没有走。两年前那天早上,妈妈破天荒的带着她去买了一条白色流苏裙子,还带她去吃了肯德基,下午带着她去矫正牙齿。做完之后,痛感时时刻刻折磨着她,而最让人难受的就是牙龈出血带来的尴尬。腥咸的血液一丝丝地涌进喉咙,总是忍不住干呕。妈妈絮絮叨叨地告诉她,多吃薄荷糖就能好受一点,千万不能嚼口香糖,因为嚼口香糖会让咬肌变大变丑。

梁子隐隐约约知道要发生什么,因为妈妈从来没有这么温柔过。

和她想的一样,第二天妈妈就走了。

从那以后,只要她想妈妈,就会去买薄荷糖。

妈妈很好看,又是那种很会打扮的女人。头发永远是顺滑的波浪卷,明眸皓齿,妆容一丝不苟,身段纤细,一年四季都穿裙子。

梁子对于童年记忆最深的片段,是七岁时有一天放学回家,夕阳斜照,妈妈穿着一件旗袍站在阳台上收衣服的画面。妈妈站在那里,用力地踮起脚,伸着胳膊去够衣架。金黄灿烂的落日余晖勾勒出妈妈脖颈流畅的线条和身体凹凸有致的曲线,让她想起八音盒里跳舞的仙子。

16岁的梁子锁上卫生间的门,站在镜子前发呆。她怔怔地看着镜子中的自己,毛躁的头发,粗糙暗黄的皮肤,眉毛杂乱,单眼皮,只有鼻梁还算高耸。从小妈妈就要一直跟别人解释这是她的女儿,想必也很辛苦吧。

11月16日是梁子生日。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反正没人记得也不会有人记得。

这天凌晨六点半,天蒙蒙亮,空气带着秋天的沁人寒意。

梁子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走进教室,打开灯,拉开抽屉准备早读,却发现一个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白色礼盒。苍白的灯光下,一张粉色的便利贴上写着四个丑丑的字:生日快乐。没有落款。

谁?她一下子想起来开学典礼时坐在背后的男生。

她费力地拆开包装,是一条鲜丽的殷红色裙子,炽烈的颜色像扶桑花,红得灼痛了眼睛。她难以置信地抚摸着它光滑柔软的像水波一样的布料,震惊甚至大过了喜悦。

一定是他。

他怎么知道我的生日?他为什么这么做?

同学们陆陆续续走进教室,梁子慌乱地把裙子塞进桌子里。整个早读她都心神不宁,紧张的思索占据了脑海。

一定要找到他。一定要。

  找到他基本没花力气。两天后的月考成绩出来,梁子不出意外地考了年级前十。在那张榜单上,排在梁子一寸相片前面的,就是那张熟悉的,帅气又青涩的面孔。

  陈修。10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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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子从榜单前喧闹的人群中挤出来,喃喃地重复着。10班在4楼,梁子所在的2班在2楼,教学楼那么多人,怪不得从那之后一直没见过他。

从那以后,梁子总会借故问老师问题往4楼的物理办公室跑,再悄悄经过10班的窗前往里面看。他坐在第三排靠近窗边的位置。梁子偷偷往他桌子里塞过一张只写着“谢谢”的纸条。可是自己的抽屉里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异样。没有回音,怎么回事?看起来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自己而已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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