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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
《分成两半的子爵》是“祖先三部曲”中最先完成的作品,完成于1949年。第二次世界大战后, 意大利法西斯统治彻底垮台, 之后建立起了资产阶级议会民主制度。意大利战后重建工作进展很快, 经济高速发展, 也迅速的成为了一个现代工业化国家。
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同时也带来一系列社会问题, 卡尔维诺在本书中以象征的手法、宏观或微观上的隐喻,像读者展示了现代社会的荒诞乱象,一个个人物也都能在你我身边找到他们的影子。和《不存在的骑士》一样,在《分成两半的子爵》中,卡尔维诺的想象力依旧令人惊叹。
故事发生在中世纪后期,梅达尔多子爵在和土耳其人作战中被一枚炮弹炸成了两半,奇迹的是,梅达尔多子爵竟然被救活了,不过从此梅达尔多子爵只能作为半身人存活在世上。右半身聚集了一个人所能具有的所有邪恶的灵魂,而左半身则聚集了一个人所能具有的所有善良和同情。
善恶本是一直对立的两个事物,一个全恶的半身人和一个全善的半身人同时出现, 引起很多有趣的碰撞和摩擦。梅达尔多子爵经历了从分裂到统一的整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叙事者“我”作为梅达尔多子爵的侄子以一个参与者的角度观察并感受着这一切,整个故事天马行空、轻盈诙谐。
分裂
一开始,卡尔维诺就给我们营造了一幅混沌的景色。代表吉祥的白鹤因为干旱缺少食物而开始吃起人肉;战场上遍地是断指, 只因为战胜者急于得到战败者手上的戒指,致使不惜残暴地砍断死人的手指;坚守岗位的哨兵身上长出苔醉也没人来换班;皇帝在地图前研究战事, 看似忙碌, 实则只是把做标记的图钉拔拔插插, 做出一副忙碌的状态给别人也给自己看;梅达尔多子爵刚到前线, 就被任命为中尉, 只因为他出身于高贵的家族。故事就发生在这么一个无序混乱的大环境下。
战场上,梅达尔多子爵被土耳其人的炮弹轰上了天空。医院里,大夫们缝合,上药,包扎,弄不清他们做了些什么。结果是第二天早上,子爵睁开了那唯一的眼睛,张开了那半张嘴,翕动了那一个鼻孔,又呼吸起来。梅达尔多子爵奇迹般的活了过来,以两个半身人的形式。
代表“恶”的右半边梅达尔多子爵先一步被人抬到了他的家乡——泰拉尔巴,并且开始了他血腥独裁的统治,他无恶不作,将行恶当作自己情绪的出口。父亲将精心饲养视若珍宝的伯劳鸟派遣到他的房间以安慰他受伤的心灵,而他将鸟残忍的摔死并且肢解,最终导致父亲伤心而死;他不顾是非就将土匪和遭遇抢劫的受害者以及警卫们一起判决并绞死;他纵火焚烧穷人的草棚甚至自己的城堡;他将从小养育他的奶妈当作麻风病人驱逐;他把临河悬崖上的唯一的木桥锯断,让无辜的人跌落悬崖等等。
恶人使用这种极端的恶行作为自己的出口,对自己无缘由遭受摧残和伤害的出口,他使用这种方式对这个世界进行控诉和反抗。他对自己身体的残缺感到痛苦和自卑,将一切所见都一分为二,以使得自己获得安慰,鸟儿、松鼠、青蛙、公鸡都被他以残忍的手段肢解,只留下右半边血淋淋的躯体,蘑菇、苹果、树木也都被砍为一半。恶人以这种方式反抗着,同时也在思考自己的处境。这些受到摧残的事物是恶人内心痛苦的外化。
恶人开始思考自己唯一缺少的东西,爱情。他强迫善良的帕美拉嫁给自己,致使帕美拉躲进了森林。在居民们过着日日提心吊胆的日子一段时间之后,他们突然发现子爵还有行善的时候。
他送迷路的孩子回家,帮可怜的寡妇运柴,给被蛇咬伤的狗治伤。他所到之处不再有山羊在峡谷里摔伤腿,不再有酒鬼在酒店里拔刀动武,不再有妻子受诱惑半夜里出去会情人。而同时,他也继续着他的恶行。这相互矛盾的行为令人们费解,仿佛这是两个人。帕美拉第一个发现了真相,子爵另一半的身体并没有消亡,这另一半身体经过艰辛的路程回到了泰拉尔巴,而这左半边的子爵是所有善良的集合体。
在巴奇恰的菜园子里,那棵石榴树上的果实成熟了,每只石榴都用一条手绢包好。我们一看就明白巴奇恰又害牙痛了。我舅舅把石榴包好,为的是使石榴在目前主人生病不能出来采摘时,不致暴裂和脱出籽儿来;同时也是一种标志,告诉特里劳尼大夫到这里来看病人并带上钳子。
修道院院长切科在阳台上种了一株向日葵,生长不良,从不开花。那天早上我们发现三只母鸡被系在阳台的栏杆上,把鸡食啄个精光,在种向日葵的花盆里拉下一堆堆灰白的粪。我们知道这是说院长拉肚子了。我舅舅把母鸡拴在那里,既让它们为向日葵施肥,又把这一紧急病情告知特里劳尼大夫。
在季洛米娜老太太的台阶上,我们看见一串蜗牛在往门上爬,那是一些可以煮熟后食用的大蜗牛。我舅舅从树林里捉来送给季洛米娜,也是一个标记,通知大夫这位可怜的老太太的心脏病更加严重了,进门时应该轻一些,以免使她受惊。
……
突然山谷里传遍警报:“恶人!恶人来了!”
……
我们经过季洛米娜家门前,台阶上的一行蜗牛被踩碎了,净是黏糊糊的肉酱和碎壳片。
在切科院长的阳台上,母鸡被系在晒西红柿的筛子上了,它们正往上面拉屎。
在巴奇恰的菜园里,石榴都被摔裂在地上,枝头上挂着一条条空手绢。
泰拉尔巴的人们就这样生活在仁爱与恐怖之间,“我们的感情变得灰暗麻木,因为我们处在同样不近人情的邪恶与道德之间而感到茫然失措。”为什么善人的举动同样也会让人觉得不近人情呢?
他干涉胡格诺派聚居地的生活,对其裸麦价格大加评论,并劝老年人不要下地干活。这使得一向安分守己地生活在自己的圈子里,视劳动为教规的胡格诺教徒对他印象极为不佳。他关心麻风病人,除了提供药品,还试图给他们制定道德风范标准,致使麻风病人曾经潇洒自由的生活结束了。甚至有人说“在这两个半身人中,好人比恶人更糟。”
作者并没有将现代人所有的残缺类型都安放在主人公身上,而是分散在其他各个人物中。比如木匠彼特洛基奥多师傅,他建造精良的绞刑架和刑具而试图不想它们做什么用途,这就像这个社会上的许多人一样,对自己每日从事工作到底能带来什么意义一无所知,单一的“做好自己的职业”的责任感不足以使良心安稳。
古老的和谐状态丧失了,人们渴望新的完整。
统一
两个半身人在经历了分裂初期的迷茫和冲动之后,都开始各自审视自己的现状,寻求之后的出路。他们发现分裂虽然代价巨大,但也不是毫无用处,至少可以使得自己以另一种眼光审视自身,审视身处的环境。
恶人说:“假如你将变成你自己的一半的话,孩子,我祝愿你如此,你便会了解用整个头脑的普通智力所不能了解的东西。你虽然失去了你自己和世界的一半,但是留下的这一半将是千倍的深刻和珍贵。” 善人说:“这就是做半个人的好处:理解世界上每个人由于自我不完整而感到的痛苦,理解每一事物由于自身不完全而形成的缺陷。”
这种反思的意义巨大,是一种心灵上的跳脱,子爵从分裂中获得了没有分裂前不曾有过的思想角度,反而更真切的认识到了自身和外界。
矛盾终会爆发。这个引爆矛盾的导火索就是他们同时爱上了帕美拉。她同时答应了与两个半边人举行婚礼。她要嫁给两个半边人, 而我们知道她结婚的对象只能有一个, 这实际上告诉了我们, 她知道两个半边人是不完整的, 而知道不完整正是理解完整的基础。帕美拉心里要嫁的是善恶合一的、完整的那个子爵。
婚礼导致了善恶的决斗, 也导致了分裂的统一。决斗的结果是离奇而又圆满的,医生特里劳尼将决斗后受伤的两个半身人缝合成了一体。“起初他的表情是左右不一致的:一只眼睛怒目而视,一只眼睛哀伤忧郁;半边前额蹙着,半边开朗;半边嘴角微笑恬静,半边咬牙切齿。后来逐渐恢复到均衡对称。” 一个完整的梅达尔多子爵回来了。“梅达尔多就这样复归为一个完整的人,既不坏也不好,善与恶俱备,从表面上看来他与被劈成两半之前并无区别。可是他如今有了两个重新合在一起的半身的各自经历,应当是变得更明智了。”
子爵的分裂让他拥有了另外一种审视这个世界和自身的角度,这个角度使他愤怒、痛苦、迷茫。在经过一段时间的疯狂之后,子爵就开始了对自身和环境的思考。最后当子爵重归完整之后,这个完整的子爵比分裂前的那个子爵更为完整。
我之前有幸上过几节哲学课,哲学被人们称作“智慧之学”,智慧嘛,那我学了就应该会更聪明。然而当我们理解了几个不同哲学家的哲学思想之后,我们发现我们不仅没有变得聪明,我们变得糊涂了。有个同学问老师:“老师,为什么我越学越糊涂,越学越摸不着头脑了?” 老师回答说:“你有这种感觉,说明你学哲学真的入门了。” 这其实和子爵从分裂到统一是异曲同工的,这里我先按下不表,一会儿再说。
子爵经历了分裂到统一,也使得自身变得更为完整。那么这意味着分裂是值得被推崇的吗?我不这么认为,就像我们从来不提倡追求苦难一样。艺术并不能照搬到生活,我们一定要清楚的认识到这一点。梅达尔多子爵走向了统一,他是幸运的,而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往往会被极端的分裂击垮,我们没有泰拉尔巴的环境,我们也没有特里劳尼那样可以修补分裂的针线。不能只浮于文本表面。
我想
子爵被分裂的现实是荒诞的,而现实其实比文学更加荒诞。文学要遵从一定的逻辑,如果文学作品毫无逻辑可言,甚至不能自圆其说,那读者一般都是不会买账的。现实不一样,现实没有逻辑,或者说现实就是逻辑。我们每天翻看着社会新闻,特别是近几年这种特殊时期,隔三岔五我们就会发出 “竟然还可以这样” 之类的感叹,逻辑和常识被各种因素打破,有些事情如果在发生之前你在文学作品里看到,那你可能会对这个作品嗤之以鼻,你会说它没有逻辑可言,瞎说一通。通常,在我们看来这件事情真的发生了,即使它多么的令人匪夷所思,我们也不会从没有逻辑的角度评判。
卡尔维诺对现实社会有着深入的观察,文中使用了大量的隐喻来揭露问题的本质。
让我们回到故事的开始。
代表吉祥的白鹤因为干旱缺少食物而开始吃起人肉, 象征在是非颠倒的现实社会中, 出于生存的本能需求, 原本善良的事物也显露出邪恶的一面。战场上遍地是断指, 只因为战胜者急于得到战败者手上的戒指,而不惜残暴地砍断死人的手指, 这是资本社会不顾后果的贪婪的写照。坚守岗位的哨兵身上长出苔醉也没人来换班, 是因为混乱状况下制度已经成为一个空物、一纸空文, 没有人去执行等等。这些在小说都被作者用幽默戏谑的口吻加以表现。
善与恶在人身上交织, 缺一不可, 人也正是在这种对立冲突中得以成长的。人从来就是灵与肉、精神与生理、理性与非理性、意识与非意识、美与丑、善与恶、本能与意志、欲望与禁忌的结合体。现代社会蛮横地参与人类个体的这种内在斗争, 使个体在外力作用下发生分裂, 无法维持自身的均衡。
生命本该是维持一种平衡状态, 任何极端都不是最理想的选择, 分裂会带来个体生命的不平衡和凌乱状态, 因此一个本来不好不坏的完整的人必然不能永远保持被分裂成两个极端的状态, 解构是为了重构,而矛盾终有爆发的时刻。
当下社会,很多人也都在经历分裂。时而你是一个力挽狂澜的职场精英,时而你是一个细腻善感的文艺青年;时而你是一个温润尔雅的淑女,时而你是一个大大咧咧的女汉子;时而你是凡事看淡的佛系人士,时而你是每事必争的当代卷王。我们处于一个分裂的社会中,并且也不断的分裂着自身。人们在经历各种不同的分裂,这些分裂程度不同,像肿瘤一样有良性有恶性,而恶性的分裂最终会吞噬自身。
不能“脱离剂量谈毒性”,乐观是人类最大的智慧之一,当下很多人也都接受了这种分裂,从中汲取能量,并且乐在其中,这也很好。
后来,我慢慢明白了上文中哲学老师的话。这里借用鲁迅先生的一句话,鲁迅先生说“人生识字糊涂始”
我们想一想,如果人没有识字,没有什么思想,我完全按着自然规律生活,那么生活就变得没有什么正确错误之分了,因为你没有什么疑问,那在你看来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生活显得清晰明确。一旦你识字了,你开始接受了教育,那么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一种道理,而且道理和道理是相互冲突的,那么你就开始糊涂了。糊涂只是开始,有了糊涂就有了思考,思考的过程会让你更加明确和清晰,最终你会在混沌中建立秩序,而秩序一旦建立,你也就得到了真正的智慧。从混沌到秩序,其实就对应着子爵的从分裂到统一。
当下社会,我们很多年轻人在互联网上批评父母的教育方式,抱怨自己毫无意义的工作,悲叹于自己找不到人生的方向和活着的方式。这其实是一种进步,网上有个企业老板,拍视频说“20年前,我花很少的钱招到了一批农民工为我干活,20年之后,我又花了很少的钱招到了一批大学生为我干活。而这些大学生就是那些农民工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 这其实是很悲哀的事情,但是悲哀之余我们又从中看到了希望,那就是我们比上一代人想的多,我们比上一代人更加的感到迷茫,而这种迷茫和其所带来的思考,是绝对有意义的。我管这个叫做——“启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