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跟领导吵架了,今晚准备去外边喝酒,不回来吃饭了。
“南哥,咱俩喝点呗!”你眯缝着小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眼镜嬉皮笑脸地对我说着,你说你有一瓶你们家乡的好酒。
我一直站在窗前,盯着楼下文化广场上的大屏幕发呆。
巨大的液晶显示屏上正在播放着一场地方戏,从演员的装扮上看好像是京剧,但曲调完全不同。很可能又是客家人跋山涉水,不远千里万里从中原带过来的变种。
女主角正在耐心而又慌乱地劝解着自己的相公喝下一碗“糖水砒霜”。
“大过年的,喝点儿啥不好,非要整一些要命的东西”,我心里这样想着,“这个败家娘们也真特么的够狠的。”
我并没有搭理你,我知道你是想让我弄几个下酒小菜。
你出生在“天府之国”。
从古至今的书上都说,那是一个山川秀美,土地肥沃,物产丰饶的好地方。
就算是生长在这样一个如此优越的环境里,也没能把你造就出玉树临风的模样。
为此,你总是唉声叹气。
我经常逗你,“吃着国家标准粮,不按国家标准长。”
你也不生气,时不时还会带几瓶酒回来引诱我下厨房。也总是不无遗憾地告诉我,你吃的粮食都是自己家种的。
我也是笑着敷衍你,“嗯,原来你是野生的。”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小酒也这样一天一天喝着,转眼已近春节。
看着街道上拉着行李箱的男女老幼,我总是黯然神伤。什么时候我也能重返故乡,虽然那里天寒地冻,毕竟是生我养我的地方,还有一双翘首企盼的老爹老娘。
你说你也不想回老家过年,因为你不知道是回四川陪伴老母,还是去湖南看望老丈母娘。
我有些嫉妒你了,终究想回家的时候还能有可回的地方。
你约我去广州你的家里喝酒。
我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心想,一个人孤单地呆在深圳挺好。
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一个风马牛不相及的场景,仿佛我已经站在风雪交加的华山之巅,对面那个仗剑走天涯的人也是我。你就站在我身后,努力地用衣角反复地擦拭着高度近视眼镜片上的霜雾,戴上拿下来,拿下来又戴上,傻傻地笑着。
你递给我一壶酒,鼓励我喝一口,然后劝我亮剑出招,你说我一定能战胜我自己。
我看到对面的我,他的剑是冷的,他的眼神是冷的,他的心是冷的,他的血也是冷的,他说出的话也是冷的……
呵呵,这孙子被冻住了。
你说你的家乡到处都是山,就连赖以生存的粮食也必须种在山上,而且没有提供灌溉的水渠。
每逢暴雨来临,是全村上下最高兴的日子,男女老幼带着可以盛水的工具,争先恐后地奔向低洼的地方去收集雨水,然后运到山上的蓄水池里,以备干旱的季节用来浇灌秧苗。
不过也很危险,据老辈人讲,你爷爷的爷爷就是被泥石流冲走的。
天府之国,可能是离天堂太近的缘故吧,这里的夏天总是炎热异常。你说你小时候连裤子都不穿,就那样光着屁股在村里乱跑。
我问你是没有,还是不穿?
你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说那时候都那样,女孩子也不穿衣服,然后又急忙解释道,实在太热了。
我舀了一勺郫县豆瓣酱放在油锅里,麻辣的馨香立刻充满了整个厨房。
你眯着小小的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眼镜,张了张鼻孔,看了一眼操作台上的五花肉,嬉皮笑脸地说,这就是你们家乡的味道,太香了!
你说你小时候只有过年才能吃到回锅肉。我告诉你,我小时候就没有能吃到回锅肉的时候。
你惊讶地问我,那你们过年都吃什么?
“杀猪烩菜!”我若有所思地回答你,“用一口大大的铁锅炖一头猪,再加上酸菜,粉条,冻豆腐和血肠,够全村一人一碗。”
其实,我说的是我二姨家,她住在离我父母家不远的东北农村,有一年过年我遇到过那样的场景。
你有些想不通,总是说花一年时间养一头猪,一顿饭的功夫就吃完了,怎么都不划算。
“做成腊肉多好,可以吃好多年!”你用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捏了一块回锅肉,放进嘴里,然后左手抓起灶台上的酒瓶仰着头喝了一大口。
我听你说过你右手的食指在小时候犁地的时候受了伤,不能弯曲。
我不怀好意地笑着,并没有阻止你,心想,反正也死不了,只不过酒瓶里装的是白醋而已。
你从卫生间出来以后,狠狠地踢了我一脚,嘴里还在嘟嘟囔囔,“龟儿子,咋不知晓一哈(下)子噻!不怕老子敲碎你的脑壳?”
我有些迷茫,你平时都是说普通话的,今天这是怎么了?
也许是没喝酒的缘故吧。
你说你的家乡盛产一种好酒叫舍得,但是喝过“舍得”的人都会变得不舍得。
你说你老爸也喜欢喝舍得,但总是不舍得买。虽然你老爸是校长,但,是那种挣工分的校长。
学校里有一个厕所,清理一个学期可以给10元钱,于是你老爸每天放学以后都会挑着粪便送到山上田边的蓄粪池里去,然后再回家吃饭。
长年累月,风雨无阻。
你说你老爸每天也会买一瓶廉价的白酒,边喝酒边干活,每每到达家里的时候,大半瓶劣质白酒已经灌进了肚子里。
“呵呵,你爸爸是一个酒醉的校长!”我哼着《酒醉的蝴蝶》,从锅里捞出煮好的腊肉,这是你老妈从四川老家邮寄过来的。我又从冰箱里拿出一把蒜苔,然后对你说。
你没有回答我。
我探头看了一眼客厅,又推开卧室的门,不见了你的踪影,手机充电器和智能测压仪还在插座上,你那双穿了十年的磨砂皮鞋规规整整地摆在鞋柜上。
也许,你穿着拖鞋下楼买酒去了。
后来你老爸得了口腔癌,不舍得花钱去大医院治疗,最后癌细胞扩散到肺里,没过多久就去世了,结束了三十年的教师生涯。
好在你老爸在退休的前两年就已经转成正式教师,终于可以拿到全额退休金了!
我仿佛看到一名优秀的人民教师,安静地躺在床上休息,他太累了。我想上去把他叫醒。
我拉着他的手,心里默默地喊道,你今天必须起来,不管学生门怎么不待见你,也不管老师们多么不喜欢你,你今天必须到学校去,因为你是校长。再说,学校里的厕所已经好几天没人清理了。
你怎么还没回来,不会醉倒在路上了吧?
我把一盘回锅肉和一盘蒜苔炒腊肉,外加一袋咸干花生摆放在洁白的餐桌上,这些都是你最喜欢的下酒菜。然后又认真地倒满了两杯60度的东北小烧,是喝完很容易让人断片的那种,但是第二天醒来肯定不会口渴难受。
你还是没有回来,我想我自己先喝一杯吧。
你说你准备自己在广州过年,白天复习一下专业知识,准备五月份参加国家二级考试,决心在自己的行业里做到最好,晚上弄俩小菜喝点儿小酒,然后睡觉。
我端起了酒杯与你对碰了一下,笑着对你说,你已经很不错了,不要再难为自己。
你说不行,你一定要工作到65岁,你要为自己的两个儿子铺好路,让他们能有一个更高的起点。
你说你自从来到广东以后,用了10年的时间积攒了50万的家产,然后又花了10年的功夫让它们翻了100倍,现在广州和深圳有六七套房产。
目前每个月还有2万元的工资收入。
“应该满足了”,我喝了一口酒感慨道。
你眯着那双小小的眼睛,推了推鼻梁上的高度近视眼镜,扒了一粒咸干花生放进嘴里,然后又给自己满了一杯酒,递给我一支烟。
我知道你又要吐槽你的领导了。
你说你在这个行业里做了二十多年,从来没见过这样混乱的管理,从来没见过如此无能的领导。
仿佛如果让你来管理,一定会比现在好得多。
你说你对行业里的每一个关键环节都了如指掌,不管是谁想在你面前搞“小动作”你一眼就能看出来。
这一点我信。
你说你的领导哪里是在做事,完全就是作妖。
我问你在单位是不是也这样牢骚满腹,喋喋不休。
你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说你又不傻,你只是在寝室里跟我说说。
我说,多亏你们领导没有让你当项目经理,否则非乱了不可!
你不服气地看着我,喝了一大口酒。
我问你是否知道“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的道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继续自说自话,你说那些都是你玩剩下的把戏。
我呵呵地笑着对你说,原来你这孙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说你现在变好了,当初也是形势所迫,要结婚,要买房,要买车,还要赡养老母,今后还要有孩子。
好像这些就可以成为做“坏蛋”的理由似的。
我并没有反驳你,因为我自己也做过同样的事儿,欺行霸市,坑蒙拐骗。这个词用得好像不太准确,算了,就这样吧,不改了,费事儿。
所不同的是我失败了,而你依然在坚挺。
你低着头默默地喝着酒,仿佛在对自己的过去忏悔。
你说你跟我不一样,你小时候太苦了,苦得都不好意思说出口。
我笑着问你,是因为光着屁股到处乱跑吗?
你装作很生气的样子,眯了眯那双小眼睛,推了推鼻梁上高度近视眼镜,然后轻轻地骂道:“滚!”
你怎么还没回来,不行,我得下楼去找你,我怕你像你老爸一样,到家时只剩下半瓶酒。
我拿起房门的钥匙,看见你穿了十年的那双磨砂皮鞋规规整整地摆在鞋架上,你的拖鞋也整整齐齐地摆在最底下那一层。
我翻了一下手机,想给你打个电话,看到一个星期以前咱俩通过一次电话,足足有五分钟。
你说你跟领导吵架了,晚上准备去外边喝酒,应该很晚才能回来,不用等你吃饭了。
我重新回到餐桌前,喝了一口酒。总感觉这洁白的颜色有些眼熟。你总是把它们擦得一尘不染。仿佛医院ICU病房里的床单,旁边监控器的屏幕上都是一条一条绿色的直线,你的脸已经被白色的床单盖在下面。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非要告诉你“做人要不卑不亢。”
我开始后悔为什么非要告诉你“你有理,你怕啥!”
你为什么要跟领导吵架?
你为什么要和同事去喝酒?
你为什么喝完酒后还要骑电动车回家?
不知道你是高度近视吗?
你这个孙子。
你说我今后不用打地铺了,我可以睡到你的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