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大鹅之死

本文为原创非首发,首发平台微博,作者名掌灯照星空,文责自负

(一)

我想每个人的生命中总有几个人的存在是无可奈何的吧,或许他们也曾经挣扎着要冲破命运的束缚,正如我现在坐在茶馆里品尝茶艺师优雅的一举一动,而窗外的大树下却蹲着一位不修边幅的中年人。

尽管隔着玻璃我听不见他和谁打电话,我甚至不用揣测他微微抿着的嘴巴和蹙眉瞧着阳光的样子,单从他用树枝拨弄地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的动作,我就知道他是犯了难处,这种细微的动作我在村里见过不少,大抵都是为了钱的事儿。

今天单位下班得比较早,约了同事来茶馆清清胃,坐在我对面是今年考上来的小张,她是从贵州山里一路考上来的,每每看到她时,总让我想起儿时的玩伴余小红。

在我小时候,父母常年往外工作,于是住在亲戚家一段时间。

我的亲戚张婶是一个稍微圆润的妇女,扁平的鼻头,苹果肌有些充血,左侧的颧骨有些雀斑,第一次见面时以为她的脸上沾染锅灰,我还踮起脚尖给她擦拭过,我至今记得张婶见我给她擦脸的笑声,她的笑声一半裹在喉咙里,仰天叉腰,活像发痨病的老太太。

2012年,我因为考上了不错的大学回乡祭祖,踏上了久违的故乡。

十多年前,村外头的路旁还是瞧不见边际的芦花荡,大抵是当时幼小,总觉得满世界的比我个头大物体叫极大,比我个头小的物体叫极小。

昨天我进村时,村外头那些芦花早已不见踪迹,绿油油的河水里养了很多鸭子。

在一群鸭子里,最引人注目的就是那只脖子伸地老长的,膘肥体胖,浑身洁白,仔细看额头中央还有一丢丢的红色毛发,就像是一只丹顶鹤。

在农村,几乎家家户户都是散养家禽,有时候为了防止混乱,会在某些部位涂上标记,或者在胳肢窝里寄一根绳子(也有些系在腿上)。

我盯着它看好久,总觉得它不是凡物。

“诶哟,菲菲耶,鸭婆都跑到田里去咯,恁个不晓得赶一下”,张婶一拍大腿,随后对着稻田的的方向击掌跺脚,嘴里吆喝着,“哇哇呜…..哇哇哇呜…...”。

张婶一喊我,我才晓得鸭子进了水稻田。

只见张婶越吆喝,那鸭子跑得越快,翅膀撑开,脖子朝天,两只脚开了马达似的,在水稻田划出一道道浪花。

“婶儿,莫喊咯,鸭婆都到田中间去咯”。我在阳台指着鸭子们,对张婶说。

张婶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土块,往田里撒,“呜兮…呜兮,发瘟咯死田里去,短命咯还不出来。”

“发瘟畜牲,俄马上就去买敌敌畏,要死,活不得!跑俄田里捣乱,毒死恁个畜牲”。

张婶和我赶了好久,那群鸭子才从田里出来,彼时满头大汗。

张婶一边喘气,一边用刨了土的手摸汗,不一会儿左鼻翼已经灰不溜秋,她用手腕一提鼻头,嘿!鼻子也灰不溜秋,于是我暗自觉得张婶的样子搞怪有趣,

但是坦诚说,我的状况要比她惨烈得多:裤脚卷到膝盖处,小腿肚往下都是淤泥,拖鞋底也是,飘在额头前的长刘海也是。

这是因为第一次下田,不晓得淤泥是有吸力的,还以为是和水里一样,一脚下去另一脚急着提起,拉扯间差点整个人都栽下去,还好反应迅速用两手撑着,才免了这场“泥巴附体”。

“张琴,恁弄了啥,乌漆麻黑,去田里洗了个澡嗦?”说话的正是隔壁的王婶。

王婶算村里边打扮得条顺的,穿着时尚,两条浅咖啡色的眉毛是去城里纹的,口红是豆沙色,衣服是碎花连衣裙,唯一有丝缺憾在于眼睫毛刷太浓,显得整个眼圈黑。

从外表看,张婶和王婶是农村旧妇女和新妇女的代表。

“不晓得谁家鸭婆,跑俄家田里,秧苗下田才几天,根都还没长,鸭婆一划拉,今年洽西北风。”张婶手背靠腰,又对我说,“菲菲也,快洗一下咯,到处都是泥巴,咯咯咯…”她用手指着墙角处的水龙头,“去哪儿洗,要不去洗个澡。”

“诶!要得。”我听了张婶的话,先把自己拾掇好。

卫生间是水泥糊的,没有用上瓷砖,水龙头的水晒到墙壁上一下子湿一片。

便池是蹲坑式,农家人总是下地干活,所以没多少时间打扫,白色便池的横纹里有些发黄,不晓得是尿渍,还是泥土。

我一边淋着水冲洗泥巴,一边听着楼下张婶的聊天。

“诶哟,菲菲这女娃儿长这么大,标致哟,小时候,门牙都被虫子吃咯,说话都漏风。”

“谁说不是,一晃眼这么大,她爹妈也快要来接她回大城市读书咯。”

“那群鸭鸭婆,好像是丽嫂家里的,你看看,头上红毛那个,就是做的标记。”

“发瘟活不得,跑俄田里,辛辛苦苦种的秧苗,再来洽一次,一只只掐死它!”

“哈哈哈哈…...莫生气”。

后来,他们又聊起了村里一个读大学的人,估计是个女孩,也不晓得是谁家的。

“恁听说了翠翠考大学不?”

“听了塞,女娃子上大学,菲菲算一个,她算一个。”

“村里总共也就几个,孙家的儿子,现在在医院当了个啥官,这是第一个大学生。想当初,老孙家米都没得吃,钱四周都被他借怕咯,为了供娃儿读书,老孙晚上偷偷摸砍柴,走个百里去外省卖柴火。起早摸黑,又怕被森林员逮着坐牢。”

“那个年代苦,俄小时候学习也是还好,家里弟妹多,爹妈干活是集体公社,一天也就挣2角钱,莫衣穿,莫鞋穿,放学回家就是割猪草,带弟妹,读了个二年级爹妈不放咯,钱要给弟弟用。”

“读书也有啥子用,老孙家那儿子都成了别人的上门女婿,屁用都莫得咯,吃个苦养娃儿,倒被别人捡便宜,让俄说,翠翠也莫读咯塞,给家里省点钱,女娃子早晚嫁人,成别人的姑娘,读书不读书,都是在厨房里打转。”

“王娇你这是自己莫女娃子,有你就不这么说咯塞,哈哈哈。”

“有,俄也是这么觉得,你看老一辈到今天,女娃子一嫁人,哪个不是在灶台忙一辈的,读几个书什么用。老李家那个二本的,不也是在打工?钱都莫得我们农民多。”

等我洗澡下楼,王婶自己走了,地上留了一地的瓜子壳。

张婶拿着铁簸箕在哪里扫,她的脸已经洗干净,只剩下一坨雀斑,头发长还有几丝泥巴,估计是被水打湿看不见,干了后就原形毕露。

现在的天气,已经算得上是接近夏天的高潮 ,也是种禾最好的时候。

我已经回到村庄第三天了,除了绿油油的稻田和大路,这所村庄再也不是记忆中的样子,土房子几乎绝种,红的、黄的、绿的瓷砖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光。

夏天是一个嘈杂的季节,最常听到的就是蝉鸣,如果细心些的话,还有各种各样的,高低起伏的,连绵不绝的飞行类昆虫震动翅膀的声音。

当稻田里的水经过太阳的加温要略高于人体的体温时,乌黑的头发所吸收的热量更是让人头昏脑涨,这时,所有的声音都在挑战暴躁的底线,不过人类是一种易怒也是一种容易治愈的生物,比方说一只常满蜘蛛一样腿脚的蜥虫划过水面,蓝天白云不仅在水里开了花,也在人们的心里清朗明亮。

“菲菲吔,洽午饭咯......”

“晓得咯......”

我和张婶隔着几块稻田喊话,拿着竹竿穿过一个个弯曲的田埂,草帽下的脸早就火辣辣的。

一位还在田里种秧苗的大叔左手拿着秧苗,手肘和膝盖也抵着不少的秧苗,右手不急不慢地拿起禾苗往泥巴里一插,一颗秧苗就种好了。

他的皮肤黝黑,身材干瘦,眼睛格外有神,盯着我看了几秒,似乎带着询问的口吻说:“你是李菲是吧,小时候住张琴家那个,记得我是谁吧?”

我还真被他问到了,想不起这是哪一位亲戚,还是邻居,于是笑着说:“是哦,我是李菲,当时太小好多记不得,叔叔是......”

"余小红爸爸。”他笑着说,“余小红总记得吧,你们天天玩泥巴。”

“余叔叔好!”,我激动起来,“好久不见,你们都过得好吗?红红在家吗?”

“还行。”余叔叔说:“有空来玩呐,你们好久都莫见过面了。”

“好哦好哦。”我马上答应。然后也不知道该寒暄什么好。

“菲菲吔.....洽饭咯......”

“.....余叔叔,那我先洽饭咯,下次去找红红玩!”

“好哦。”

(二)

我记忆里的余小红,还是十多年前扎着三股辫的小姑娘:一双滴溜溜的杏仁眼,粉嘟嘟的脸颊,夏天弯着腰割稻谷时,额角的汗水从太阳穴往下滑,似乎那水就像小溪从白绒花尖尖上趟过。

但有关余小红的故事,只记得她可爱的样子的话,会十分肤浅。

十多年前的清水河,水深不到一米,那时我们已经七八岁,已经读小学二年级了。

“小红,”我说,”你看王顺他们,在摸河虾呢!“

余小红双手托着书包的底部,那是她妈妈从城里寄来的。

我们小时候都是自己带大米去学校蒸饭,她怕书本加上大米的重量会压坏书包,总是用双手时不时举着手包,爱护得不行。

”走,我们也去。“她把书包取下来,又怕石头上不干净,把书包夹在肚子旁,蹲着用手擦一遍石头,才把书包放上去。

我和余小红挽起裤管下了河,专门找那种长满青荇的石头搬开,找了好几个,终于找到一个带货的了。

我轻轻地猫下身子,两只手从河虾的两边慢慢收拢,好容易把河虾给逮住了,身子立马站直,大喊起来:“小红,我抓住了一只。”

余小红走了过来,看着我手里的河虾也很高兴,她说:“你抓河虾的速度真快啊!”

听了余小红的话,我心里更高兴了,我说:“那我们抓住后放哪里呢?”

余小红这时也有点犯难,她左看右看,用手挽着耳边的头发,嘴里念叨着:“也找不到个塑料瓶子啊......”

王顺这时开始笑起来,他说:“你们这叫摸什么河虾,家伙事儿也不带来,”他走到自己抓河虾的瓶子旁,拍一拍瓶子砰砰响,“看看我们,这才叫摸河虾。”

“你得意什么?"余小红瞪了王顺一眼,她双手叉腰,眼睛滴溜溜地转,“哦,我想起来了,小蝌蚪小时候也是由蝌蚪家长制作一个小水塘生活的,菲菲,我们可以挖个小池塘呀!”

我听了余小红的话觉得她简直太聪明了,老师经常说要联系生活运用知识,我怎么没有想到呢?

于是我们到小河的边上,余小红扒开水草,先用食指钻到泥土里打圈圈,泥土非常松软,挖出来的洞像一个漏斗,不一会儿洞里就有了积水,余小红的脸上出现了满意的笑容,双手沿着小洞挖出一个椭圆形的小水坑。

她说:“把虾放里头。”

“好!”

有了水塘,我们仿佛受到了鼓舞,抓到的河虾也越来越多,特别是余小红一抓一个准,她的眼睛就像鹰的眼睛一样,手就像鹰的爪子,只要被她盯上,绝无逃脱的可能。

我们抓到的河虾渐渐地超过了王顺他们。

王顺似乎有些气急败坏,比如他明明快要抓住时,那虾就像后脑勺长了眼睛一样,故意吊着胃口,等王顺的手快合上时,一溜烟就跑到了另一边,接连几次,他气得用手死劲煽动水面,眉毛眼睛都挤到一块儿去了,龇牙咧嘴,满嘴脏话。

赶巧这时,我眼睛看到一只很肥的河虾,心里高兴极了,眼疾手快地把虾捞起来,猫着腰没瞧见王顺在旁边不远。

他死劲地推了我一把,我一个踉跄倒在水里,水底的石头又滑,屁股结结实实的摔着了,脚踝也有点肿痛。

“恁干什么?”我看着王顺,相当的生气。

“恁眼睛瞎啊,这是我先看到的!”

“恁胡说!”

“恁没有胡说!”

“恁就是胡说!”余小红走了过来,一把拉起我,她推了王顺一把,说,“证据呢?恁写名字了吗?你喊河虾它答应吗?”

“苏菲你怎么不喊,它答应吗?明明是我看到的!”王顺手里拽着拳套,似乎要往余小红脑袋上敲。

余小红也不是吃素的,她捡起一块石头握在手心。

“它就是我先看到的!”王顺几乎咬牙切齿了。

“对,就是顺哥先看到的!”王顺的伙伴们开始说话了。

“没证据叫什么,谁抓到就是谁的!”我说。

“想打架吗?”

“来啊!”余小红说的。

“来啊!”我说的。

“王顺,恁是不记得一年级被我打哭几次是吧?”余小红说的。

王顺看着余小红手里扬起的石头,有些害怕地往后退一步。

“恁没有爹妈,靠一个不认识的人养!”王顺突然就喊出了这么一句。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握着拳头问:“恁说什么?”

“我说恁没有爹妈!”王顺似乎找到一个突破口,得意起来:“村里都说恁其实是孤儿,张婶没有自己的孩子,从孤儿院带回来的。”

“放屁!”我死劲得把王顺一推,抡着拳头就开始揍。

余小红也把石头一扔,跟着我一起打。

其他伙伴们见我们扭打在一起,都赶紧过来劝架。

最后,当然是大人来拉开的。

但是我知道了余小红是嘴仗义的朋友,王顺只是哥纸老虎。

当时普通话才刚从我们这儿兴起,用农民的话说,老师教师洋一半土一半,娃娃也学得洋不洋,土不土。

张婶哭着喊着对王婶说:“王翠花,没想到啊,背后说俄拉不了崽,真是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恁拉了崽了不起,恁光宗耀祖......”

“张婶儿,俄莫有啊,实在是冤枉......”

“哦!冤枉,恁崽是神仙,自己能说这个话!”

“俄真莫有!”

尽管现在大家都能吃饱饭,但是家里生不出儿子,是比乞讨还让人诟病的,生女儿有什么用呢?

生一个女儿,人们尚且能原谅,连着生两三个,这是要戳脊梁骨的,娶回家断人家的根。

可是,余小红有一个姐姐,她的妈妈现在又怀上了。

(三)

余小红的妈妈,算得上村里的一朵奇葩,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是两年前的春节。

那天她穿了一件红色的棉袄,嘴上涂着红色的口红,两根眉毛画得很细,这个妆容比十年后的王婶还精致漂亮,她笑起来也不大一样,不像张婶卡痰似的喘不上气。

张婶说,余小红的妈妈是读了大学的,这让我对她肃然起敬,因为张婶最大的侄子,我们村里年龄最大的一批学生崽子,现在也才读初中,而我,只是一个六七岁的跟着哥哥姐姐混学堂的鼻涕罐罐。

我喜欢去余小红家里玩,特别是余小红的妈妈在家的那一阵子,她总是不厌其烦地教我们读拼音。嘴里念着“张大嘴巴aaa,公鸡打鸣ooo,嘴巴扁扁eee",我们的老师揪着错误就要打我们,余小红的妈妈不会。

那一天是冬天,我不知道多少号,天气相当暖和,太阳檐角下挂着的玉米棒照得金灿灿。我和余小红坐着写作业,余小红的妈妈在旁边洗衣服,两只红彤彤的手拧着衣角,水滴沿着她的路径留了一条痕迹。

“云仙!”王婶嘴里磕着瓜子,从房子的杨树下探出一个头来,“洗衣裳呢!”

余小红的妈妈看着王婶,似乎在回忆这个女人是谁,随后想起来似的把衣服从晾衣绳上拉开,把红彤彤的手往腰上擦干,身子斜着走向桌椅,双目正视王婶,“是王娇姐呐,来,坐坐坐”,她拉开凳子,说:“俄去泡碗茶给你洽”。

余小红的妈妈笑着进屋泡茶,我们向王婶问好,她坐在余小红的旁边,伸着脑袋看余小红的作业,看到余小红端端正正的字眼睛很欢喜,对着屋里喊:“红红的字写得真好,难怪年年得奖”。

余小红的妈妈笑着把茶端到王婶的手里,自己也坐下来,摸着余小红的头发说:“嗐!一般般,只能说算听话,省事!”

虽然余小红妈妈的话很谦虚,但是我听得出相当骄傲。

她们围着余小红和她姐姐的话题聊了起来,相互寒暄了一阵,又开始说起其他的事来。

“孙家的崽争气哦,考上了大学,真是要得,了不起,老孙真是有福。”王婶给了余小红的妈妈一把瓜子。

余小红的妈妈又分了点给我们,自己剩下两三颗,一边磕一边听王婶说话,“我看呐,是家里的风水好,哪一座祖坟生了根,冒青烟。”

“读书一是要看命,二是要自己努力。”余小红的妈妈说。

"俄看恁家红红就是读书的料“,王娇吐了一口瓜子壳,但是用力太小嘴角还粘上了,她用手扒拉两下,说:“恁莫听老一辈的话,咱们女人也是个人,古代还有穆桂英挂帅呢!”

云仙摸着余小红的头,笑着说:“会读书是个女娃,我也认了,只要我还有手有脚,捡垃圾也供她。”

“对头!”王娇说,“就怕恁肚子里这个男娃也是读书的料,到时候两姐弟一起读书,恁这个老房子都得卖了换钱。”

“那也认。”

“俄听说,红儿她奶奶专门去菩萨那儿算过命,菩萨说给肚子里的娃以后吃官饭哩,得取个响亮名字,恁想好莫有?”

云仙坐了下来,天上投来一朵云遮住太阳,冬天里的芦苇荡簌簌作响,她的头发丝也一荡一荡,她想了想说:“我自己觉得叫德善好,可是我婆婆觉得孩子叫余根好,老余家有根了。”

“都好都好,恁这还有几天生娃?”

“大概是下个月吧。”

“那得少做事,让恁婆婆帮忙做”,说着往屋里方向大喊,“余老太,余老太?”连着喊了几声。

“她去地里挖菜去了。”余小红插了一嘴,又对着我说,“咱一起去找奶奶吧。”

余小红妈妈生娃的当天,我们正在学校上学。

学校的墙壁印着大红漆写的“少生优生,幸福一生”的字样,我们小孩子也不懂,每天笑嘻嘻地编着歌唱,此外大红印还写什么“一处冒烟,罚款一千”之类的。

当时的黑板是柏油刷的,学校的粉笔很少,老师手里拿着粉笔屁股在黑板上写字,老师帮二年级上课时,一年级就自己学习,给一年级上课时,二年级就自己学习,长大后我才知道这种教学模式叫做复式教学。

那天下午放学,我和余小红在路上遇着张婶,她那大嗓门的声音从村前传到村后,“红啊,恁妈生了弟弟,恁是惨了哟。”

我们只听到生了弟弟这句,欢喜得不得了,余小红欢雀跳了起来,可着劲往家里跑。

我说,“婶儿,红红有弟弟了!”

张婶拉着我的手,说:“是诶,有了弟弟就不要女崽咯。”

我问:“为啥子嘞?”

“男崽带把儿,能生根,女崽养了去别人屋,吃白饭嘛。”

“不能吃菜吗?莫得菜怎么吃饭?”

张婶听了我的话笑岔气,嘴里不停咳嗽,痰丝连着牙齿和舌头,好一会儿才缓过来,说:“走,去红家洽喜蛋,恁多吃两儿,晚上就不用洽晚饭嘞。”

于是,我跟着张婶去了余小红家。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新生儿,也是第一次吃喜蛋,我看到余奶奶用大红纸给鸡蛋涂色,一边回应着道喜的人,一边忙碌,整个屋里欢声笑语。余小红也高兴,还带着我去挑个大的鸡蛋。

但是自从余小红的弟弟出生后,我却似乎少了朋友。

春天的时候,清河的草地有数不尽的青草从地底下钻出来,绿油油的,能掐出水来,每当这时候,也正是好养活猪羊等牲畜的时候。

一天放学,我正把课本放进张婶用尿素带缝制的袋子里,余小红已经匆忙地收拾好书包准备回家,我喊她:“红红,王顺说田里有小蝌蚪了,咱一起抓不?”

“我不去,我还得回家割猪草呢。”余小红说,“我奶奶要照顾弟弟,妈妈不能下床,我得去割猪草,用火煮好。”

也是从这一次起,个把星期里我与余小红一起玩的次数寥寥无几了,她每次不是在割猪草,就是在煮饭烧水,有时候在竹篓前看着弟弟,刚开始的时候只是放学后给家里干活,慢慢地上着课被她奶奶喊回去。

她奶奶在教室门口招着手示意余小红出来,说:“红崽,好崽,奶奶要去镇上卖菜,弟弟没人看着,恁先回家看弟弟,等奶奶回来了你再来学校。”

于是,余小红白天也开始缺课了,直到有一次作业都完成不了,老师大发脾气去家访。

(三)

老师家访后的第二天,黑着脸进教室,特别是看见余小红上前问题目时,一反常态地没有搭理,放在往常,老师可喜欢余小红了,总会摸着余小红的脑袋笑眯眯的。

我看着余小红破窘地走下讲台,颧骨处泛红,我想是不是老师老师家访,她奶奶把我们偷偷养蝌蚪的事告诉老师了?可是装蝌蚪的玻璃瓶是我偷拿张婶用来装盐的罐子,老师做什么要生余小红的气呢?我始终也没想明白。

晚上张婶拉着我一起剥笋,屋外头飘着雾气,山里总是黑黝黝的,大门处的凉风,哪怕只有一缕也能从因蹲着而开缝的裤头一直爬到蝴蝶骨。我哆哆嗦嗦蹲在炭火旁看着张婶忙碌着,张婶剥完好几节我才能剥完一节。

“婶儿,老师昨天家访,她奶奶把我们养蝌蚪的事告诉老师了吗?”我问。

“恁那多大点事,哪个娃娃不皮嘞!”张婶笑了起来,她手里揪着笋衣,被散下的头发遮住的半边脸在昏黄的灯下看不出什么表情,我的眼睛盯着她那扎头发的发箍,那是我妈妈从城里寄来的绿色花朵,上边镶嵌着亮闪闪的粉色小蝴蝶。

因为张婶给我扎头发绑得紧,这对发箍用了个把月就没什么收缩性了,张婶就用来给自己绑头发,此时小蝴蝶在灯光下格外显眼,亮晶晶的。

“恁老师气余老太不讲道理,两个人还吵起来咯,老师觉得小红应该去学校读书,不该在家里割猪草,那个事儿是我们这辈人才有的,现在是新社会,观念要改,女娃也是亲崽,该去读书。”

“余老太觉得,小红已经去学校咯,只要识得字,会写自己的名就够用咯,说起屋里穷咯,她自己是一天书都没读完,刚到学校屁股都没捂热就让她爹喊出来干活儿。”

“俄自己也是一个样,小时候学校的凳屁股都没捂热,每天去学校前,要煮饭、割猪草,晒稻谷,带弟弟妹妹,要给爹娘烧洗澡水,天不亮起来先干活,恁外公(张婶的爸爸,我跟着晚辈喊外公)要俄先割一筐猪草,割不到不能去学校,学校离家里又远,十几里山路,每次到学校都晚咯,老师罚站,打手心“

”当时又莫得钱,学费都是佘的,老师老问俄啥时候交啥时候交,俄一个娃娃晓得啥时候交。莫得本子莫得笔写字,当时一根笔两分钱,恁外公不给买,说起来也是穷,搞集体公社一天也就几分钱,他不给买,俄莫得作业交,天天打手心,自己也不愿意去读咯,就读了个一年级。”

张婶说了一堆话,看我不答话,也晓得我是听不懂,她把装笋的蛇皮袋扯到一边,将我的雨鞋脱掉,我当时穿的雨鞋是很硬的,不像现在这般柔软,加上天气寒冷,一双脚从鞋里掏出来早就麻木了。

张婶用搪瓷盆打了一些热水给我洗,又用医生打针用的大玻璃瓶装了一瓶热水放进我房间的被子里暖脚,对我说:“菲菲耶,早点困告,明天俄要去街上卖笋,恁叔给恁煮个粉条洽,加个鸡蛋有营养些,到时候恁妈回来看到恁瘦猴似的,要发俄牢骚。”

“我妈什么时候回来呀?”我听到这里眼睛雪亮。

“云仙跟恁妈好得亲姐妹一样,这次云仙生崽,估计回来送恭喜。”

“哦,真好。”我说。

(四)

余小红天天放学就去割猪草,或者不上学,于是我也跟着有些厌学,有时候在家里耍无赖,不是书本没了就是笔被狗叼走了,或是肚子疼头疼,

装病前一两次是有用的,后来太频繁张婶觉得不对劲,于是生拉硬拽带我到赤脚医生处诊断,好在当时的医生也不都是专业的,看不出是装病,我被屁股上打了两针,开了些药就回家了。之后又想装病又怕打针,往往就是既说自己病了又为了不打针在家里撒泼。

每次顺利在家养“病”时,我都会去余小红家玩,要么和她一起照顾弟弟,要么一起去田野里割猪草,有时候我们也会过家家,生活无忧无虑。

一日黄昏,张婶在门口等我,她的家在大路转弯处的田野上,小瓦房外挂着一盏电灯,我远远地在路上走着,觉得张婶在房子底下和我一般高。

“恁个皮娃,大晚上才回来。”张婶在我后脑勺轻轻打了一巴掌,“恁妈回来了。”

我听了张婶的话顿时跳脱起来,朝着屋里就跑去,“妈!”我跑去大厅喊,“妈!”我跑去卧室喊,“妈!”我跑去厕所喊。几乎整个屋里屋外都找了个遍,每去一个地方,心里就慌一份,心脏也从喜悦的跳动到慌乱的跳动,最后慢慢平静。

张婶一把拉着我,说:“恁妈到丽萍家去耍咯,过个时间就回来咯。”

我听了张婶的话,二话不说冲出家门。

张婶看着我撒丫子跑,也没拉得住我。我一路狂奔,一边跑一边掉眼泪,最终在一根电杆下看到我妈在和别人交谈。

“妈!”我飞奔上去,抱着我妈就开始哭,我妈一把把我抱起,眼角也有些湿润,嘴里不停地低喃着:“我崽,心肝,我崽....”

我听了我妈的声音,更是忍不住痛哭起来。在我的哭声中,人们唏嘘着母子情深,也有些女人的眼眶湿了,她们不再打扰我两儿,一起走开了。

我妈牵着我的手往张婶家自己家走去,我问:“妈,咱不去婶儿家吗?”

我妈晃了一下牵着我的手,说:“傻孩子,自己妈回来了,当然回自己家,张婶处我已经招呼过了的。”

“哦,”我点点头,问:“爸爸回来了吗?”

“没有,”妈妈摇摇头说,“你爸爸下海去了。”

“海在哪里?”我问。

“海在广州那边。”妈妈笑着说,“你妈妈前几天和工友一起去了广州那边打工,说是进了一个生产罐头的工厂,在员村。”

“哦,”我点点头,又问,”那过年的时候,爸爸回家吗?”

妈妈摇摇头,笑说,“我不知道。”她拉着我的手漫步在乡间,看到身旁的油菜花忍不住赞叹:“多美的花啊,菲菲,我们摘点回去吧,放在家里,多好看啊!”

我不解地看着我妈,好半晌才说,“妈,猪草是给猪吃的,怎么放家里摆着呢?”

妈妈停下采花的手,蹲下身子抚着我的肩膀,语气温柔,眼带着浓浓的笑意,她说:“油菜花为什么一定要给猪吃呢,它本身就是一种可以接受别人赞美的花呀,如果你愿意,既可以把它用来榨油,也可以吃,也可以观赏。路边的小花小草,都是有不同的价值的。”

(五)

和妈妈相处的时光是快乐而短暂的,一个礼拜天后,妈妈和我抱在一起依依惜别,这种分别我来说本对早已是家常便饭,但是每次都忍不住痛哭。

村子里的油菜花经过骤雨洗礼,那些花朵已经寥寥无几,有一天我躺在底里睡觉,忽地睁眼醒来,爬起来只看见油菜花结了果,稻田里有着涓涓流水声夹杂着蛙叫。

我爬起身四处张望,田埂旁的老槐树的绿荫昏暗了我的视线,虫鸣的喧闹吵得我一阵恍惚。

我穿过油菜花长长节梗,这几方油菜花地真大,我感觉自己进入原始深林,密密麻麻的,一望无际。

在油菜花森林的边缘,我看到了张婶正偻着腰在刨地,她那张长满麻子的脸不停渗汗,我竟觉得今年的油菜花收成也指定好,一粒一粒的油菜籽也能炸出许多油。

张婶直起腰擦汗,她打着赤脚,库管卷到膝盖,撩起花衬衣的衣角往脸上抹,她看到了我,扁平的脸上露出洁白的大牙,“菲崽,来洽茶。”

我从油菜花地里走出来,端起茶碗猛喝一口,又递给了张婶,她伸手接过,咕咚咕咚地喝了起来,我看着茶水从她的嘴角流道裤管,真像书里说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我想着想着,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张婶问:“你笑什么?“

我把自己的想法对张婶说了一遍,张婶听了哈哈大笑,她看着那只有五六排宽的油菜花地,怎也看不出像森林。

夏天在知了声中悄悄来临,余根也在一天天长大,余小红的妈妈也已经能下地干活了,暑假已经开始了。清河里又多了很多和伙伴在摸小鱼小虾,河岸上是一群群耕田插秧的大人们。

“余小红,你下来呀。”我说。

站在岸边的余小红身上捆着红布条,布条绑着她弟弟余根,小余根趴在她的肩头流口水,似乎是已经快睡着了。

余小红摇摇头,手里掐着稻草,她安安静静地站在河边上,眼神里都是落寞的神色。

“你下来站到草地挖坑,我下水摸鱼不就可以了吗?”我说。

余小红挣扎了一下,她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只要不靠近河水,那余根就不会有危险。

我看着余小红下了河堤,也跟着高兴,我已经很久没有和余小红一起摸小鱼小虾了。

直到太阳快下山,河岸上传来大人呼唤孩子回家的声音,那声音穿透辽阔的土地,一直传到对面的山间发出回响。我们这些孩子们听到呼唤,将手放到水里胡乱洗洗,挨个排队从小路上了岸。

夏天的蛾子很多,我坐在屋檐下的矮桌前,叔叔坐在我的对面,酒一口一口地喝着,菜一口一口的吃着,小黄狗趴在桌子下,摇着尾巴听山间的虫鸣鸟叫和田间的细水长流。

张婶端着铝箔过来,锅里装着我们的晚饭,她给我和叔叔盛饭后,将手在围上舔巴几下,也坐了下来。

路上的人影黑黢黢,手电筒却很光亮,小黄狗听到脚步声朝着山路狂吠,提醒我们有人经过。

“有财,恁这时赶什么去呀?”叔叔问。

“余家的小子丢了魂,俄正赶去帮忙找嘞。”有财叔说。

“好端端的怎么会丢了魂呢?”张婶问。

“这谁知道呢,兴许是走了胎吧。”

“恁等等俄,俄也去。”叔叔往嘴里夹了一口菜,起身就跟着有财叔一起去了余小红的家。

我听得懵懂,扒拉着饭问张婶:“婶儿,什么是丢魂。”

张婶难得眼神沉重,她瞪了我一眼,往我的碗里丢了一块肉,说,“小孩子不要问东问西,恁问那么多做甚。”

我从张婶的反应里,猜出来事情肯定不一般。吃完晚饭后,张婶带着我一起去了余小红的家。

我们到了那里时,整个村子的男女老少已经来了大半,这么多人里,我最喜欢王娇婶婶,她平常都是在大城市上班的,很少干乡下活儿,所以细皮嫩肉的,身上也很香。

张婶拉着我到处张望,她个子不高,踮着脚将脖子养得老长,而我在人群里,只能看见无数根腿,闻着汗味。

好一阵之后人群开始散开,有人从屋里搬出一张八仙桌,往桌上摆好香炉和一些生肉盘,还有一整只鸡,两盏酒,穿着黄袍的男人是隔壁村的人,我曾经见过他两次,一次是我奶奶去世的时候,一次是王顺家隔壁的老人去世。

我问过张婶这个人是谁,张婶告诉我这叫道士,专门送人去天庭享福的。

道士手里举着长剑一顿摆弄,余小红的爸爸将黄纸卷成长条递给道士,而余小红的奶奶被人扶着哭天撼地,她妈妈抱着余根,眼睛里也是泪水。

我透过人群去看余小红,发现她躲在门口,眼睛里闪着泪花。

道士将纸条在空中比划了几下,嘴里念念有词:“观音圣母怜众生,俄有一子失了魂,烦请圣母来引路,俄造天桥迎天神。”

唱完了几句把纸条一烧,几个村民就将家里常用的木梯子抬了出来。道士来到梯子前,将铺在梯子上的黄纸一一点着。又对着余小红的爸爸问余根的八字,写在纸条上,嘴里念了几句,放到灯笼里,那个灯笼的穗儿不是线条,我认识它,叫着招魂幡。

道士唱完了之后,提着灯笼开始到处寻找,我们也跟在后边喊余根的名字,每到一处转角旮旯就要放一挂爆竹,一直到白天我们下河摸下的地方,又开始了一阵做法。

这场法师做了好久,直到有人跑来告诉道士,说余根在屋里头放声大哭,那道士才收了灯笼往余根家走,又请了一碗符水在余根的额头脸上涂涂画画,最后喂下肚子。

我看到这里已经坚持不住睡意,躺在张婶的怀里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张婶就板着脸叫我站到墙角,说:“菲崽,以后不准再去河边摸虾了。”

“为什么呀?”我问。

“恁不晓得,昨天晚上,余根家烧了一夜的纸钱,老槐树精才同意放余根回家。”

“老槐树精是谁呀?”

“就是河边的那颗老槐树,已经成精了,它要收童子童女作伴,反正恁就是不准去了。”

“那余小红和王顺能去吗?”

“还小红呢,昨天晚上一阵好打,带着弟弟下河,新娃娃八字多薄,一下子就让老槐树抓住咯。”

张婶从此带着我去地里干活时,再也不准我去河边上,而我午休的老槐树下,我也再也不能涉足。

自从上次和余小红去摸虾后,我已经好几天没有见过余小红了,听张婶说,余老太从此记恨上了余小红,总是没什么好脸色,甚至去物色了人家,要把余小红送出去。

我问过张婶什么叫送出去,张婶说就是家里的孩子太多,把多余的女娃娃送给别人家当闺女,我一想,余小红有一个姐姐,已经十几岁了,现在又有一个弟弟,家里就有了三个孩子了,可是三个多吗?

“那为什么不把小红姐姐送走呢?”我想不明白。

张婶嗐了一声,用衣袖擦着汗,说道:“余鲜花都十多岁嘞,早记事,谁家要养不熟的白眼狼,而是再过几年就能打工干活,补贴家用啊。”

“小红也记事啊,她记课文老厉害。”

张婶笑笑,说:“小娃娃,过几年就不记得咯。”说到这里,张婶把锄地的锄头放一边,问我:“菲崽,恁被恁妈接走,会记得恁婶不?”

“记得。”我笑着说,“张婶婶做的抄蚕豆最好吃。”

张婶满意地笑了,她有些叹息的笑着,两眼看着天,喃喃道:“俄要是能生个亲崽就好咯,别人家的崽,谁晓得靠不靠得住,老了都莫人哭坟。”

夏雨滂沱的一个傍晚,我正在门口剥豌豆,屋檐落下的雨水溅到小黄狗眼睛里,它迷了迷眼,趴在地上甩了甩尾巴,蚊子围着我的小腿打转,时而悬空,想趁我不被叮个包,可我也精着呢,看似在剥豆,眼睛却在注意它们的一举一动,做好准备一巴掌将它们一网打尽。

“云仙,云仙,恁听俄说。”

是张婶的声音,我寻着声音望去,张婶撑着伞拉着余小红的妈妈,而余小红的妈妈正在反抗。

“现在雨太大嘞,恁要走也等雨停撒。”张婶拉带拽着云仙往屋里走,而云仙的力气不如张婶大,或许也有些想被人重视吧,半推半就地进了屋里。

张婶给云仙擦着头发,又换了衣裳,才坐下来看着云仙哭,嘴里说着:“老太太的话莫往心里去。”

云仙哭着摇摇头,眼泪止不住地流,她说:“妈嫌弃俄在家吃闲饭不出去赚钱,现在娃娃也不要吃奶了,还在家里头闲着。红崽也是俄拦了几次才抢回来,不然早去了别人屋里头。张琴,俄是活不下去咯。”

“这是那个造的风,瞎说。”张婶安慰道。

“俄亲耳听到俄妈跟李婆说的。”云仙摸了一把眼泪,作势起身要走,张婶赶紧拉着她,说,“老太婆之间的嘴碎,当不得真,恁好好坐着,俄给恁做饭去。”

张婶说完,又交代我看着余小红妈妈,可是我一个小孩子怎么能拉得住呢,张婶还没到厨房,余小红妈妈就冒着雨跑了出去。

我大喊着:“婶儿,快来,快来!”等张婶赶到门口时,云仙已经跑到了老远的路上。

张婶急得拍大腿,雨声越来越大,夹着张婶的哭喊:“女人都是苦哟!”

之后的事儿,我已经记得不是太清晰了,大抵是生活太枯燥,直到有一天,张婶对我说:“菲崽,恁爸在广州找了房子,马上就来借恁去城里上学。”

我当时欢喜得不得了,日日盼着爸爸早点来接我,直到中秋节前几天,爸爸和妈妈同时回了村子,他们穿的衣服和村里不一样,和王琴阿姨的也不一样,爸爸告诉我这是喇叭裤,这是尼龙裤,妈妈的头发也和以前的不一样,又卷又多,头顶还带着一根布条,妈妈说那个叫发带。

我们一起在村子里过完中秋节,随后去了广州员村,临走的那一天,我把稻田旁边的蓼辣子用瓶子装好摆到屋里的大桌上,粉嫩的鲜花使这间土房子显得生机勃勃。

我走的那天,张婶儿一遍一遍摸着我的脸,眼睛里的泪水就像是决堤的河,怎么也收不住,她在后边喊我:“菲崽,要听话,好好读书,多识几个字,过年回来住啊。”

于是,我在广州的那几年里,一直不知道余小红到底有没有被送走,起初我妈妈回老家时,还会问我的妈妈关于余小红的事情,渐渐的我也有了新朋友。

(六)

我和余小红见面的次数也不多,有时候一年一次,有时候几年一次,印象比较深刻的是高一那年的一个暑假。

当时是零几年,村里头也有了新变化,比方说曾经的小山路修改成了大山路,虽然没有垫上水泥,但也好走路得多,再比如有了闭路电视,白色的信号锅在焦黄色的村子里是能吸引人的地方,家家户户都用大青石压着铁制底盘,就放在窗外头。

我提着水果去拜访余小红家,余老太的头发已经斑白,眼睛却依旧炯炯有神,她热情的招待我,给钱倒了一杯凉茶,我端着凉茶进了余小红的房门,正好看见余小红四仰八叉地躺在席子上看《聊斋》电视。

“小红。“我喊了一声。

余小红听到我的声音坐起,看到我的一瞬间很惊讶,拉着我坐下来就开始聊起最近的趣事。

我注意到她脸颊的伤痕坑坑洼洼。

这是在我去了广州之后发生的,听张婶说是一年初夏,余根两岁的时候,家里头忙着种庄稼,为了孩子安全,把余小红和余根锁在家里。

到傍晚时正打雷下雨,家里的电表跳闸,余根被炸雷吓得哇哇哭,屋里黑黢黢的,余小红就点了煤油灯,但不幸的不知道这灯怎么就点着了家里的布料,整个房间着了火,等大人们看到浓烟滚滚时而赶紧来救火时,整个房间都充斥着火花及孩子的哭声。

余小红就是在这场火灾中毁了容,所幸的是余根还是健全的。

我们聊起高中的话题时,说起我爸爸分析过我的成绩,建议我去走艺术这条路线,因为拿到一个本科的证书要比专科好找工作。

”画画又不赚钱。“余小红说,她给我分析起来,”学画画的都是要吃土的,你记得王顺不,他堂哥就是学画画的,什么好工作都没找到。“

”画画可以当插画师啊,“我说,”你看郭敬明他们的书不都有漫画嘛,而且还能去设计服装,我妈妈说她有朋友就是搞服装设计的。“

”画画谁不能画啊,这个还要那么费工夫专门去学嘛,我也会画啊。“余小红说着从抽屉里拿出自己画给我看,我不由的赞叹一声,那张原画我也看过,是《花火》小说里边的。

不得不说余小红真的是很多方面的天才,从小她的成绩就比我好,脑子比我灵光,小时候天天割猪草的她考试不是满分就是接近满分,而我呢,要费很多功夫才能到八十几分。

余小红见我喜欢那张画要送给我,说她还有很多张,在我的夸奖里满是骄傲的神色,她说:”郭敬明韩寒他们写的小说算什么,我也能写,最近我还看了明小溪的小说,我也会啊。“

”小红,你真是无所不能啊。“我说。

余小红嘿嘿一笑,我们就一起过了一个愉快的时刻,期间余根进来过几次,他和我想象中的有点不太一样了,应该也到了读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鼻子下面那两条青龙总是一上一下,我有时看着生怕一不小心流到嘴巴里。

”崽,快把鼻涕擦掉。“余老太起身用纸帮余根搽干净鼻涕,余根也像是习以为常,只顾着自己拨弄铠甲勇士的玩具。

”李菲,恁读高中了?“余老太问我。

我点点头,礼貌又生疏地和余老太聊了起来。”我现在叫苏菲,跟爸爸姓。“我说。

”恁小时候不是叫李菲嘛,恁奶找人算过,恁跟恁妈姓,老苏家才能有个带把的。”

我看着余老太满脸疑惑,于是也解释了起来,微笑着说:“我没有弟弟,我们家就三口人。”

余老太打量着我,恍然大悟道:“那难怪咯,要不说个女娃儿读那么多书干啥呢,原来是家里独苗。”然后又凑了凑头追根问底,“恁奶就没闹过?”

我尴尬地笑着,面对这个话题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奶奶当然也闹过,在广州时,我爸妈也去了很多医院检查,一直希望能在生一个,甚至还用了试管婴儿,只是没有成功,当然这话我不能对余老太说,要不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的口水,那是要把我家给淹没的。

“女娃读书不要多,早晚生火煮饭带娃儿,读多了莫用。”余老太说。

这些年我深知余老太他们那一辈的思想不是和我们新青年的思想是一样的,我们这间有着无法跨越的鸿沟,但凡有人想趟过去互相发表见解,那就是两个维度牛头不对马嘴。

“小红不也读高中了嘛。”我说。

余老太摇摇头,她说:“读个初中就够用嘞,能写会算,往后打工也好做生意也好不遭人抹钱。”

我听了这话震惊到三观碎裂,我不可思议的看着余小红,余小红也看了我一眼,随即又扭头看着电视,我无法相信在我心里一直优秀的余小红已然辍学。可是当着余小红的奶奶,我的嘴巴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青蛙的咕咕叫伴随着田里的流水声,我大概到天色渐暗才回到家,妈妈已经做好了饭菜摆在院子里,我奶奶和爷爷站在篱笆外,见到我出现在篱笆外站护着手喊我:“崽,赶紧洽晚饭咯。”

我看着院子里的亲人,只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我坐在桌上的正上方,这原本是家里最有权威的长辈坐的位置,在我家却是我的专属,妈妈为我添了几块瘦肉,一家人其乐融融。

“菲崽,爸爸联系到了学校的老师,等过几天就去人家家里拜访一下,看看能不能提前补下高二的课业,当然艺术咱们也不能落下,从初中起你也学了好几年了,走这个路也许容易些,咱们再多去几个补课班。”

我扒拉着饭点点头,心里五味杂陈,余根已经有家里打算好读书不行就去学修车,学理发,而我也有父母的操劳,只有余小红,从来没有人为她的未来打算过。我一时间也有些恍惚,假如我也有了弟弟,我的命运是否也和余小红一样呢?

临走之前,我和余小红告别,说起要不打电话给她父母求求情继续回学校里读书,余小红说她都已经一年多没有去学校了,她自己也有些不想去了,在服装店里上班也很好,她告诉我等她存够钱就去买一台电脑,打算开始写小说,将来要成为大作家。

我知道余小红一直是一个优秀的人,我对她的话坚信不疑,只要是她说出来的话是能做到的,此后我便回了广州。

有时候我也很想和余小红分享着生活中的点点滴滴,余小红通过自己的努力买了一个三百来块的翻盖智能机之后,我们两也能通过QQ互动,只是我们的生活趋向天差地别,我能跟她讲的是学校里的同学和余家里人出游的风景,她能跟我讲的是店里的风言风语和家里的家长里短。

但是一个话题说上百遍,千遍总会有些腻味,而对于我说的内容,余小红也很少愿意听,后来她谈了网聊对象,我们两也从她刚有手机时的天天发信息,到几天才聊一次。

期间我也一直鼓励着余小红走向大城市,甚至是依然保持勃勃野心当一名大作家,后来,我们随着时间的流逝,话题也渐渐地少了。

(七)

我们再次相逢是在2012年,当时我已经考上大学,回老家报喜,一家人高高兴兴祭祖,我还是听了爸爸的意见去考了艺术上,也拿到了广州本地大学的通知书,去余小红家送请帖时,我才知道余小红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已经不在老余家住了,她已经有了自己的新家。

我们通了电话后,余小红的丈夫骑着三轮车来载我。

当时已经是八月中旬,太阳毒辣辣地照耀在土地上,金黄色的稻子还没有收割,我撑着伞站在马路边上等了良久,周边的屋舍在稻田的另一边,以前矮矮的瓦房子已经变成了平顶房,有的几层楼高,有的只有一层,参差不齐。

唯一没有变化的便是路上的蚂蚁,依旧在裂了缝的田里穿行,探索着掉下来的谷穗儿,我看得出神,学着小时候蹲在地上,用棍子使坏拦着蚂蚁的去路,心情也竟然像小时候一样快乐着。

余小红的丈夫骑车车停在我面前,身后是被车子带动的尘土,他问我:”是苏菲不?“

我看着眼前的男人点点头,交流后打电话向余小红确认人,就坐上了车。

这个男人显然不是当初余小红给我看的照片对象,在我们联系还算密切时余小红给我看过几次她网恋对象的照片,大多都是一些非主流,而这个男人黝黑的长脸,老实的外貌看起来已经三十出头。

要是说让我比较难以接受的地方,便是他的左眼皮和鼻根耷拉在一起。

”还是你们城里人会打扮,这个裙子一看就不是小镇的款式。“余小红的老公说。

我透过后视镜看到余小红的老公也通过镜子在打量着我,我说:“镇上也应该有差不多的。”

于是我们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一直到他们的家。

他们的家正在建二楼,二楼的砖已经砌完,只剩封顶了,我走进他们的家,余小红一手抱着孩子,一手招呼着我,为我倒了一杯凉茶,“苏菲,你坐呀。”她说。

我笑着将手里的牛奶和给小宝宝们的礼物一起送给了她,她笑呵呵地叫她老公接住,嘴里说着:“这么客气干什么。”

我凑上前看了看她手里几个月大的婴儿,用手指戳脸蛋儿,笑着问:“男孩还是女孩?”

“女孩,两个都是女孩儿。”她说。

于是我们聊起了这几年的生活,我对她这几年的婚姻和家庭也开始好奇,问她:“怎么结婚也不说一声呢?”

她撩起衣服开始给孩子喂奶,这是我长大后看见喂母乳的场景,小时候第一次是看她妈妈给余根喂奶。她见我转过头,取笑道:“这有什么害羞的,谁都是这么喂的,在外头也是这么喂的。”

我见她这么说,更是不好意思了,但也只能正对着她,为了缓解尴尬,我端起杯子喝起了茶。

“家里介绍,就同意咯,也老大不小了。”她说,“菲菲,我听我奶奶说,你考上大学了,恭喜啊,到大学可要好好谈男朋友。”

我笑了笑,看着她那在地上玩耍的老大,伸手和她一起玩玩具,我说:“这个要看缘分。”

“缘分当然重要,但是女人还是不能太挑剔了。”

余小红与我叭拉叭拉地聊着,中午我们一起吃了饭,两个孩子也在蚊帐里午睡后,我和余小红呆在房间里,气氛又开始向在网络上一样,从最开始的热络到安静。

我甚至都不敢开口询问一句有关她的婚姻,在我心里的余小红应该是不会喜欢他丈夫的这一款风格,果然聊着聊着,在余小红一起劝我大学好好好谈恋爱的话题中,我大抵已经知晓了答案。

”你和我不一样,“她说,”你长得好看,家里又好,又是大学生,自然找男人要有些要求,我呢自己本身就是脸上有疤,也不能嫌弃我男人难看。“

”那你以前的对象呢?“我问的是她网上的对象。

“奔现过一次,他嫌弃我残疾,分了。”余小红说。

我看着蚊帐,里头的两个小婴儿睡得很沉,余小红用手驱赶着嗡嗡叫的蚊子,我们沉默良久,我突然觉得这个话题无奈而无力。我知道,这个男人,年龄也要比她大很多。

”那你现在还写小说吗?“我问

”早不写了,当初的手稿都不知道丢那里去了,我也没有电脑。“她一边说着,一边用手去拍打扑棱发飞蛾。

”那你还在服装店工作吗?“

”早百八十年就不在了,我后来都在家里养胎,嫁人还是要嫁有婆婆的,至少还能帮忙带带孩子,做做饭,一个人可太累咯。“余小红笑着说。

”那你以后打算去那里呢?去城里吗?“

余小红摇摇头,她叹了口气,说,”我男人在镇上做建筑,我呢带着孩子,顺便给他煮点饭洽。“

我已经不知道该聊些什么了。

我已经不知道还有什么是为了维持话题能在聊的了。

屋外的大树为这间房子遮挡了大部分阳光的毒辣,知了声源源不断,我却再也没有了闲情去听,只觉得这间房子的光线似乎可以再亮一些。

下午时,我的爸爸来接我,他骑着爷爷的 摩的,我坐在车上张了张口,提醒余小红一家人都去参加升学宴。

此后我又回了广州,因为大学时间充足经常外出旅游,和余小红的联系也更少了,从偶尔的联系变成了朋友圈的点赞之交。

一次翻阅手机时,看到余小红发的状态,她已经三胎了,是个儿子,我点赞评论送祝福。

余小红也向我发来私信聊天,我对自己的事提得很少,只是告诉她我也谈过一个男朋友后来分了,大部分时间回应着余小红的话题。

那一刻真的恍惚到很恍惚,小时候总是围着余小红打转的我,觉得余小红是大英雄的我,毫不掩饰夸奖余小红我,此刻却小心翼翼地收敛着自己的圈子和生活。

或许只是因为我个人拧巴。

再后来,有一次她向我借了一千块,说是孩子生病了,他丈夫的工资还没有发下来,此后便再也没有了此后。

张婶打电话给我,叫我五一放假回老家转转,我的心里始终对张婶儿的照顾满怀感激,拒绝了同学和同事的假期邀请,只是说想回老家看看。

”菲姐,没想到你也在乡下呆过。“小张笑着说。

我点点头,小张便和我谈起庄稼趣事,我们从茶馆里出来时,窗外的那个男人早就离开了,只剩一个抱着孩子的女人,不知道什么时候坐到花坛边上。

5月1日,我买好了回老家的票,张婶站在门口像小时候一样喊着我:”菲崽,菲崽,快进来,外头热。“

我应了一声,把行李箱放下,门口窜进来一个小伙子,喊着我:“姐姐,你回来了。”

我微笑着默默小伙子的头,这正是张婶的儿子,如今也成了大小伙了,早过几年就要参加高考了。

晚饭后,我和张婶还有弟弟一起去散步,田里的稻子刚染上金黄,而张婶的鬓角也刚染上几分斑白。村子里再也看不见一口大白色的卫星锅了,而是在房地上放了一口小锅,大概村里烧水的水壶那么大。夕阳将天边的云烧得火红。

“张琴,”王娇跟张婶儿打着招呼,看着我说,“哟,菲菲回来了。”

我点点头喊了一声王娇婶婶。

王娇很高兴,说:“娃娃读书的就是不一样,说话斯文又好听。”王娇一边拉着我,一边说,“菲菲,有空去俄家坐坐,家里正打算杀一只养了许久的鸭子,已经养了好几年了,很补,恁也来尝尝。”

“是那只头顶有红点的鸭子吗?”我问。

“对呀,恁咋晓得嘞?”

“我见过它。”我笑着说。

“那更要尝尝味道了,走走走,我正好买了补药明后天就炖,恁们一起去我家坐坐。”王娇说着就开始拉着我和张婶的手,“震岳,恁也来恁也来。”

王娇的家正在附近,我听见王娇张罗吃饭的声音,侧目看去,正好有一个女人抱着孩子出来,王娇接过孩子亲了两口。

张婶说:“王顺还记得吧?嘿,这小子也当爹了,他好福气哦,娶了翠翠,大学生嘞,谁晓得王顺这个没进过大学的门的人还能娶个大学生回来。”

我听见张婶打趣的声音,想起来曾经见过这个翠翠,我们是同一年考上的大学,都是在八月底吃的升学饭。

“余小红恁见着莫有,好福气嘞,生了个带把的,”张婶说,“同样是一块儿长大,恁家生三胎了,恁也要抓紧些功夫。”

我笑着说:“婶儿,我读书出来就二十多岁咯,这也才几年。“

”恁现在大胆的挑男人嘛,都吃了国家饭的人。“

”我就是一个普通的小职员,一月三千块。“我说。我在大学时,我爸爸为了我今后的出路打算,多考了一些证件,正巧毕业那年赶上有个好岗位符合,就去参加考试,没想到却通过了。

”余小红就是可惜咯,以前也是挺聪明的,家里老封建,自己毁容也难找个好人家。“

我一直对余小红没读高中的事情有些迷惑,在我看来,都200几年了,我们农村虽然不是什富足的地方,但是也不至于落后到不放孩子读完高中,我拉着张婶的胳膊一路走着,”家里老封建,她妈妈不是读过大学吗?“

张婶停了下来疑惑问我谁说的,我回答是她自己说的,为此我小时候最喜欢余小红的妈妈云仙,觉得她知识渊博,张婶听了我说的笑得喉咙岔气,她说:“大学就是一本书叫做《大学》啊,余小红的妈妈就读了个三年级,以前村里读书最多的是恁妈这个城里媳妇,读了个高中。”

”那余小红的妈妈没有强硬些放她去学校再读吗?“

张婶缓气,说:”怎么莫有,是学校不收撒,学生都怕小红的脸,就单方面退了学咯。“

我听到此,只觉得除了叹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天色渐渐暗下来,村子里的狗吠此起彼伏,青蛙的叫声持续不断,外出务农的人扛着锄头回家,路上碰到了会互相打个照面,放养在水沟里的鸭子也歪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家里赶。

太阳已经完全看不到红色了,我们也摸着黑,在张婶儿富有特点的大嗓门和欢笑声中回了家。

次日余小红的丈夫还是骑着三轮来接我,他的样子比上次见面要斑白很多,眼角也有了皱纹,他载着我,我们想着田地中间的水泥路行驶,我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他也在观察着我,突然笑起来。

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大城里的姑娘真是白净。

或许是我想得较多,我只觉得那嘻嘻的笑容让人很不舒坦。

不多时,车子驶到她家,我从副驾驶上跳了下来,手上提着满袋的零食和水果,余小红正叉着腰指着隔壁对骂:”真是好笑,俄家的鸡跑恁家过道怎么了?路是国家修的,又不是恁修的,凭什么不给过。“

我朝着隔壁望去,在一块稻田的对面,一位差不多五十来岁的妇女也叉着腰对喊:”发瘟就莫死到我家,整天在俄门前拉屎,臭死个人,下次打点除草剂,毒死这些瘟桑。“

余小红见我来,才缓气拉着我进门,我看着正在倒凉茶的余小红的丈夫,才知道他走路有些颠簸,倒是并不影响生活,上次来她家里时,她丈夫走路还是正常的。

余小红看到我盯着他丈夫的脚,她说:”去年从楼上摔了一跤,好在人没事。“

”啊?“我说,”怎么会这样呢,那主家怎么说呢?“

”赔了些钱呗。“

于是我们两又聊起了其他话题,她还是一如既往的八卦着我,我也挑挑拣拣地回答,问道现在在那里上班时,她挽起耳边的碎发,往电扇旁凑近写吹风,她说:”俄现在都三胎了,哪里有时间去干活,家里三个崽就吵得翻了天,又要送老大老二去幼儿园,每天忙哟。“

”恁就好了,听说考到了工作,吃国家粮食,俄我不一样咯,又不缺钱花。“她说,”好好找个男人嫁了吗,都二十四五岁的老姑娘的,再拖就别人挑你了。“

(八)

回到张婶家里,王娇正好在院子里聊天,她正和张婶哈哈笑,摸着如意的头说:”恁家如意可要多读书,将来学苏菲,咱们女人也要考个好工作才能有保障嘞。“

张婶也跟着笑,如意是她的女儿,今年已经六年级了,一双眼睛很水灵,只是脸上和张婶一样有些雀斑,如意看到我,喊着:”妈妈,姐姐回来了。“

张婶招呼着我坐下,问我在余小红家里做了些什么,又和王娇拉着我一起唠家常,震岳在隔壁房间写作业,房门敞开着,我看到小小少年正在奋笔疾书,整个大堂墙壁上贴着震岳和如意的奖状,大概有三十四来张。

”妈,该回家吃饭了。“

我看着篱笆外,一位乌黑秀发的女孩站在门口,衣服干净又整洁,一副黑框眼镜显得整个人格外文静,这个姑娘就是翠翠。

王娇拉着我们四个去她家喝汤,说她是特意过来等我回家的,好一起吃一顿饭。张婶实在是拒绝不了王娇,就拉着我们姐弟三人一起去了王娇家。

这是我和翠翠第一次走到一起,我说:”你还记得不,我们还互相参加了彼此的升学宴。“

翠翠腼腆地笑着说:”是呀。“

翠翠的声音很好听,将知了的烦躁都融化似的。她边走边看着自己的鞋尖,问我:”你现在在哪里上班呢?“

”区里的一个小单位,当文员呢。“

”真好哦。“翠翠突然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阳,五月初,池塘里的水涨地很满,我们路过小石桥时从塘里流出来的水声很大,像是瀑布一样。

翠翠甩着双臂扭动着脖子,她说:”我都不知道家里为什么要我早结婚,本来我在深圳上班,回家过年时,大姑介绍了个对象,说是在镇上开了一家手机店,家里也比较有钱,叫我交往试试。“

”就是王顺哥吗?“我问。

翠翠点点头,她浅笑着说,”现在有了宝宝,我都不晓得还能不能再回到深圳了,或许就是和王顺一起开店吧。“

”那也挺好的,我总觉得只要过得幸福就好。“

翠翠笑笑不说话,我们两走得很慢,张婶和王娇还有如意已经领先了大半截路,震岳在我们身后没有说话。

河水清清,绿草青青,不知不觉走到了那颗曾经我午睡过无数次的老槐树下,我抬头看着这颗老槐树,想起当初在这里和余小红王顺他们一起摸鱼摸虾的日子,只觉得时间匆匆。

仿佛是曾经的那个下午,我一觉醒来看见油菜花都结了果实,在油菜花森林里找张婶,我的童年也不知道流逝到那个角落去了。

等我们走到王娇家时,王顺正端着电饭煲的内胆走出来,他看见我喊着:“菲菲,快来吃鸭肉撒。”

翠翠打开了篱笆的门领着我和震岳进去,王娇抱着孩子坐在桌子旁,张婶站在桌子旁拿着铁勺等鸭子上桌,为我舀了满满一碗汤,汤里躺着结实的鸭肉,张婶说,“菲崽,恁多吃点,补补身子。”

我接过张婶递过来的筷子,一片欢声笑语中,我看见篱笆处的水池旁躺开一地鸭毛,在张婶和王娇的热情招呼声中,开始喝下了第一口鸭汤。

你可能感兴趣的:(短篇小说//大鹅之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