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已逝之人的告别

一个关于遗忘的故事

2017年11月16日,我出车祸死亡。

那年的我22岁。

当汽车相撞的轰鸣声刺破我的耳膜时,我感到视线一片温热,暗红的色块侵占了我视网膜,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最后的声音是车载广播里正在播放着的坂本龙一先生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然后世界归于寂静。

一切不过是短短几秒钟的事,我甚至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结束。

万幸对死亡的恐惧没能快过死神的镰刀,我几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就直接离开了人间。

有时命运就是这么莫名其妙。

比如我规规矩矩活一辈子,就这么草草收场。

……再比如,我还没来得及和沈凉告别。

明天可是我们的三周年啊。我想。

老天可真是犯贱。

1

我叫沐铃。

我有个相恋了三年的恋人,他叫沈凉。

我和他的故事并不轰轰烈烈。

2014年3月3日,我和沈凉相遇在重庆这座山城,两个初出茅庐的懵懂青年合租在狭小的两房一厅内。

我们渐渐进入彼此生活。

然后我们相识,相知,相爱。

和所有情侣一样。

我们普通的活着,普通的相爱着。

2014年11月17日的凌晨一点,我借着酒劲儿向沈凉表白。

我一字一顿犹如傻缺地对他说:“沈凉,我喜欢你。”

我对着半眠的嘉陵江吼道:“我——喜——欢—-你——沈——凉—-!”

重庆夜晚的嘉陵江映射着四周霓虹的灯光,晚风打着旋儿拂过世间,沈凉抱住发酒疯的我,在模糊的色彩下拉着我一路狂奔。我们在空无一人的道路上跑着。

我看见他的脸因热变得有些红,最后我们停在了江边的一颗槐树下。

槐树的枝条在夜空中温柔的漂浮。

然后沈凉伸出手来扣住我的下巴,吻了过来。

那个吻酿着酒气,裹走了秋夜的热。

这个吻像秋天。我想。

然后我听见了他略有沙哑的回答。

我们对着静静流淌的嘉陵江,月光柔和寂静无声。

我听见他轻轻对我说

我,也,喜,欢,你。沐铃。


2

我感到我的灵魂渐渐上升。

当我的视线重新恢复清晰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没有去往所谓的天堂亦或是地狱。

我还在人间,只是成了一抹透明的魂魄。

我看见了沈凉。

.…...他在火葬场。

他沉默地看着我化为灰。

我没有葬礼,因为才来重庆三年,真正交心的朋友几乎没有。

我的父母早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想来想去还有些悲哀。

我没有其他亲人了,只有他一个爱人。

可我已经死去了。我想道。

我什么也没有了。

我看见沈凉在火葬场默默地流泪,手忙脚乱地办理着各种各样的手续。

火葬场的工作人员好心的为他递了一张纸,关心地问道:“....他是你的亲人吗?”

沈凉愣了愣。

他接过纸,低低地应了句:“嗯。”

是爱人。


3

沈凉带着我的遗像,坐了一辆出租车回到我们合租的房子。

路上他不知怎么地吐了出来,死死抓着遗像的边缘流泪,司机见状暗骂了一声“晦气”,面色极差地到达了房子的小区门口。

“现在的年轻人啊,一点都不知道尊重司机。”司机骂骂咧咧地对何凉说道,“吐之前就不会忍一忍吗?”

我在一旁皱着眉,想要冲上去给他两拳。

沈凉低低地说了声“对不起”,沉默的多付了五十块车费作为补偿,然后他慢慢地下车回到了我们的出租屋。

我静静地跟在他的身后,看着他失魂落魄地盯着我的遗像发呆。

两室一厅的屋内,两个人太挤,一个人又太冷。

沈凉把我的遗像和火葬场买盒子带的香炉摆在了卧室床旁边的柜子上。

柜子的下面两层是他仔仔细细整理的我们的衣物,整整齐齐的叠在一起。

他独自一人在厕所吐得昏天地暗,迷迷糊糊倚倒在冰凉的瓷砖上闭着眼流泪。

我听见他轻轻地念着:“今天是11月17日啊.……”

我们在一起的第三个周年。

约好了要在一起玩一天的。

约好了要再去嘉陵江看夜景。

我们十指相扣,我们嬉笑打闹,我们对着嘉陵江的波光说着我爱你。

只是如今,阴阳两隔。


4

“铃铃,你在哪?”

他一遍又一遍地问道,视线穿过了我的身体,飘向无尽的远方。

我想握住他的手。

可透明的手指穿过了他的身体。

我想对他说,我在。

“沈凉,我在。”我对他说。

可他无法听见。

可他听不见。


沈凉是律师。

因为没有委托,他也没有去上班。

我看着他整天窝在被子里面打游戏,醒了打累了睡,朋友的邀约全部都推掉,常常半夜点外卖,日夜不分浑浑噩噩的度过每一天。

我沉默的陪着他度过每一个日升日落。

每一天太阳升起时我都会对着还在沉睡的沈凉说,“起床了,何凉。”

他听不见。

但我常常看见他在被窝里哭泣。

他从来不崩溃着大吼大叫,每次都是沉默着流泪。

每夜的朔风围绕着我们,像是对金秋的挽留。

沈凉每天都给香炉上香。

我发现我的存在感在这间屋子是最强的,香炉里面的香和沈凉的泪水能让我更有力气一些,一旦离开这间屋子我就会变得很虚弱,渐渐消散。

我无法离开出租屋。

我记起一个很老套的说法。

人的一生会死三次。

第一次是他断气时,从生物学上他死了。

第二次是他下葬时,人们来参加他的葬礼,怀念他的一生,在社会上他死了。

第三次是最后一个记得他的人,把他忘记了,那时候他才真正地死了。

前两次死亡我已经经历了。

我知道我现在还存留在这里的唯一原因,是沈凉还爱着我。

等他把我忘了后,我就会彻彻底底离开这个人间了。

我舍不得离开。

但我也不想他一辈子这样度过。

他应该要遇见另一个爱他的人,快快乐乐的生活着。

我望着床上沉沉睡着的沈凉。

我陪你找到另一个能伴你一辈子的人。

到时候,我就能放心的离开了。


5

我看着沈凉去上班,他独自买饭回家,打开投影仪一边吃饭一边看纪录片。

我看见搁在一旁的两双筷子,他把剩下的一双放进厨房的抽屉,然后在晚上一个人流泪。

六七个月过去,我对时间已经没有观念了的时候,看见何凉买了很多气球和拉花,然后花了一个上午没去律所认真布置房间,很漂亮,很热闹。

我想不起那天是什么重要的日子,直到看见了沈凉提着一个大蛋糕。

那是沈凉的生日——六月七日

我最喜欢的钢琴曲是坂本龙一的《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我还记得他曾经对我说等未来存够了前要买一架钢琴,要学会弹这首曲子给我听。

我以为沈凉振作起来要好好给自己过生日了。

然后我看见了他在房间里尝试了见鬼十法。

不知道从哪里找到一些神神叨叨的法子,还花了这么多心思。

——这个傻子。

说起来挺搞笑的,不知道该庆幸还是该可惜,没有一个“法术”是有用的。

我看着沈凉一无所获,心酸又无奈。

他赌气得摔了设备,然后像喝的烂醉一样,撒泼地问我是不是不愿意见他。

铃铃,你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沐铃,你是不是不愿意见我。

沐铃,我真的太想太想你了……

我温柔地用透明的手指擦着他脸上的泪。我对他低低地说道:“沈凉,我也很想你。”

我爱你。

可是我没有办法陪在你身边了。


我突然想起来,我答应过要陪沈凉过生日的。

我笑着对他说:“以后你的每一个生日我都陪你一起过。”沈凉当时笑得一点都不像一个成年的男人,而是如同得了老师小红花的小学生。

他幼稚地对我说,好的,不许撒谎。

我开始被一股难以掩盖的悲伤侵袭。

我终于知道了鬼哭是一种什么滋味。

很痛苦。

我头痛欲裂,感受不到泪水划过脸颊,但是有亮闪闪的液滴落下,大概是灼烧灵魂融化的结果。

流完这场代价昂贵的泪,我虚弱到几乎无法移动。

我背靠着香炉,缓了整整两天。

我开始了单调又空白的日子。


6

每天沈凉上班之后都是漫长的等待。

我像《小王子》里等待着的狐狸一样,日复一日的等待着我的小王子回家。

然而时间推移,我在沈凉出门之后,会不自觉自我放空,直到他推门回来,才会打破这种意识模糊的状态。

我意识到,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

我对一天内的一切事情都一无所知。

除了天色,日历和钟表,我对时间的流逝都逐渐失去感知。

我不会变老了。

我不会感到饥饿,只会变得越来越虚弱。然而对我而言,感知到自己的虚弱是很艰难的。

沈凉没有回家过年。

2018除夕夜的时候,他抱着我的照片看春节联欢晚会,看见贾玲张小斐他们表演的小品《真假老师》的时候也会勾起嘴笑。

他抚摸相框的手指看上去温暖极了。

沈凉眼神里是怀念。

不再是黑沉沉的哀痛。

我知道他在慢慢走出来。

于是我和他一起笑起来。

嗯,慢慢忘掉我吧。

我对他说。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

嘉陵江畔的槐树又抽出了新芽。

我看不见,这一切是何凉对我说的。

他每天会对我絮絮叨叨很多话。

比如他身边出现一个很优秀的女孩子,笑起来的时候有两个酒窝,黑色的长、发白色的裙子。

比如他终于看完了去年和我一起没看完的《天气之子》电影呀,结局很悲伤还不如不看。

比如他最近回了趟家,参加了姐姐的婚礼。

比如他….…

一天夜里他对着月亮铺洒下的窗台一个人说道,“铃铃,我好像能一个人生活了,我能一个人好好打理房间了。”

——“可是我还是好想你。”

我望着沈凉。

你在慢慢进入新生活了呀。

不知第几年的秋天到来时,何凉把我们的合照装在一块小小的怀表里。

怀表是我送的,已经不走了,所以合照贴在表盖内侧。

沈凉的衬衣上兜揣着怀表带着它出嘉陵江吹风。

我知道这一天是什么日子了。

2018年11月17日。

第四年了。

虽然我无法出门,但是那一天我很开心。秋风好像穿透沉重的玻璃,真切的吹拂在我的脸上。

夕阳西下的时候,沈凉带了一捧花回家。一束鲜红的玫瑰,像是在灼灼的燃烧着。他把玫瑰插在玻璃瓶里,被放在了摆了我照片的柜子顶层。

很漂亮,我很喜欢。


7

沈凉和那位新同事渐渐熟络起来。

新同事跟他很有共同话题,沈凉经常提起她。

有一天沈凉带了两本自己的书,和新同事在图书馆泡了一下午。

新同事姓颜,颜涵。

过了大概三个星期,沈凉带回来一只可爱的猫咪,蓝瞳的布偶,乖巧懵懂地蹭着何凉冲他“喵喵”叫。

和他一起来的还有颜涵。

颜涵说话很轻,带着一股江南女子的温婉,听起来清澈又舒服,她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很有亲和力,正如沈凉提过的,很干净。

我并不排斥她的到来。

颜涵把一大包东西拆开一点一点给小猫布置猫窝,然后把大兜猫粮和罐头放进橱柜,写了很多便笺贴在柜子上。

她对沈凉说,小猫就拜托你啦。然后她亲昵的亲吻小猫,在屋内留了大概一个多小时,然后跟沈凉挥手道别。

小猫的窝在客厅的角落,和卧室一墙之隔。我在墙边看着小猫落窝,然后看沈凉逗着小猫点外卖。

越来越有生活气息了。

挺好的。我想。

只是我没想到小猫看得到我。

它扑来扑去的,最后跑到我旁边,冲我“喵喵”叫。

我想起了我之前一直很喜欢猫猫,又害怕又喜欢,我想起了我们之前在学校里遇见的流浪猫,沈凉给它取了个很难听的名字,叫黑豆。

这只小猫很亲近沈凉和颜涵,但是对我很冷淡,叫唤了几声后就去继续蹭沈凉了。

大概小猫也看得出我不是真人吧。

我有些无奈的想道。

沈凉每天的生活多了色彩。

他回来会和小猫聊天,和小猫说很多话的时候,我也知道了他们越来越熟。

他们都很喜欢小说和电影,尽管并不是太相同的风格。

颜涵要出差几天,所以才拜托沈凉照顾小猫。

她回来后大包小包地登门道谢,我看着他们煮了一次火锅,因为沈凉婉拒了相熟的同事一起来的请求,所以只有他和颜涵两个人以及我这个幽魂。

我看着他们在客厅看了一部电影,是《海蒂和爷爷》。

我在那天得知,颜涵要搬进这里。

我其实并不是很惊讶,我和沈凉合租的时候也不是很宽裕。

他们那么志趣相投,合租不是坏事。

但是在电影龙凤配的结场音乐里,颜涵试探着亲吻了何凉。

其实哪怕我早有预感,但还是愣住了。

我艰难的告诉自己,我已经死了。

沐铃已经死了。

意识到自己已经死去这件事其实很难很难。

哪怕我提醒给自己无数次,但在我的灵魂和沈凉相处的这段时间里,很多时候我选择了忘记。

我选择忘记我现在无法再陪沈凉去嘉陵江边对着月亮表白了。

我选择忘记我连今年是多久都不记得了。

我选择忘记我的遗照就摆在卧室的柜子上,要靠香火才能停留在人世间。

我选择忘记我已经忘了重庆长什么样子了。

在无数个陪伴在沈凉的日子,我仍然把自己当做沈凉的爱人,每天早上固执的叫他起床。

都快忘了,我在所有人的眼里,已经死了。

沈凉推开了她。

他轻轻地对颜涵说,他现在没有办法谈恋爱。


8

但是那一周他忘了给我的香炉清灰。

进香的时候,香断了一根。

有时间小猫会进沈凉的房间,然后颜涵道歉再带回她的房间。

他们平平淡淡的相处着,却无法克制的互相靠近。

沈凉身上渐渐沉淀了平静和温和。

他很久都没有再哭过了。

我看着他们越来越亲近,心里什么都明白。

我不想骗自己,也不想沈凉一生在一个已逝之人身上打转。

当沈凉专门挑出龙凤配的碟片时,我就大概明白,我对他依然重要,但是沈凉已经走出来了。

他面对新生活了。

我又哭了一次,对着窗口。

我好想看看夜晚的嘉陵江。

我谁也不怪,只是很难受。

我开始变得很虚弱。

我已经快出不了卧室的门了。

沈凉会在聊天时和颜涵讲起我,一讲起来就是很久很久。

颜涵从来不会不耐心。

在沈凉讲了很久很久之后,她会给沈凉冲一包果汁粉,立顿的。

然后她会到卧室去给我相片前面的果盘换一点零食。

我的香炉已经放起来了,还有那些叠得整整齐齐属于我的衣服。

沈凉扔了很大一部分,留了一些我很爱穿的——聊做纪念。

颜涵对我这个不算前任的前任抱有一种不带天真亲近的尊重。

当他们确认关系时,我终于意识到,我该走了。

沈凉会记得“沐铃”这个人很久很久。

只是随着时间的渐渐冲刷,那种感情不再有爱情的色彩。

“沐铃”会成为他生命中一个重要的人。

然后无可避免地渐渐遗忘。

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

我很高兴,他终于又有了依托。

只是没有了泪水,香烛和强烈的执念,我的灵魂一天一天的走向衰颓。

——我该走了。


9

他们决定搬家了,带上可爱的布偶猫。颜涵很会拍照片,她用胶卷相机,拍了很多可爱的照片摆起来,这些都被收进他们大大的行李箱。

他们要搬去哪里,我不知道。

我听着他们说新租屋的地址,听着他们打电话邀请朋友去乔迁的派对。

可是已经过去太久太久了,久到我已经忘记了那条街到底在哪里,不知道那个小区,不清楚那家餐厅的名字。

他们走之前最后停留了一夜。

我听着客厅里音乐声轻轻响起,感到自己的灵魂渐渐消散。

那是坂本龙一的《MerryChristmasMrLawrence》。

我的视线开始模糊。

我在离开这个世界前,艰难地走出卧室,看见了挂在客厅的日期。

11月17日。

又过了一年了。

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已经模糊不清的记忆,走马灯一般的清晰浮现在我脑海。

我要经历第三次死亡了。我想。

一切要结束了。

2017年11月17日到2020年11月17日。

我漫长的告别终于落下了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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