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读书笔记49

短篇小说的进展(二)

讽刺小说

讽刺小说可以沈既济的《枕中记》,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为代表。唐代以诗赋取士,造成那些词人才子热烈地追求富贵功名的欲望。我们试看王维的歌唱《郁轮袍》,李白的《上韩荆州书》,杜甫的《进雕赋》、《献三大礼赋》,便知道功名利禄的观念,是唐代读书人的人生哲学。李、杜辈尚且如此,其他的人也就可想而知。《枕中》、《南柯》的作者,就用着这种社会心理为基础,写出这种强烈的讽刺小说了。

在这两篇的作品里,作者的用意及手法,都是一致的。作品的社会心理的基础,也是一致的。他们同样用虚幻的象征的描写,来描写富贵功名以及人生的幻灭,给当代沉迷于利禄的人生观一种强烈的讽刺,也可说是一种解脱。在这一点,故事的虚幻,虽近于志怪,然在心理的发展上,却有极现实的基础。有些人把这种作品归之于神怪一类,与《古镜记》同列,那真是可笑之极了。同时作者对于人生的态度与人生意义的认识,也是相同的。富贵功名既是虚幻,人生不得不求一个真正的归宿,这个归宿,便是佛道思想所组合成的一种清静自然的生活。《枕中记》的结段说:

生蹶然而兴曰:岂其梦寐也?翁谓生曰:人生之适,亦如是矣。生怃然良久,谢曰:夫宠辱妇且,穷达还色,得丧之理,死生之情尽知之矣。此先生所以窒吾欲也,敢不受教,稽首再拜而去。

又《南柯太守传》的末段说:

生感南柯之玄虚,悟人世之倏忽,遂栖心道门,绝弃酒色。……公但编纂成传,以资好事。虽稽神语怪,事涉非经,而窃位著生,冀将为戒。后之君子,幸无以南柯为偶然,无以名位骄于天壤间云。前华州参军李肇赞曰:贵极禄位,权倾国都。达人视此,蚁聚何殊。

在这两个收场里,很明显地表现出作者的用意和他们的人生观。当日的佛道思想,成为一般达人逸士的理想归宿。李肇那十六个字的赞语,正是这两篇作品的主旨的说明。由此我们可以知道这种作品,一面是深刻地对于当日的功名病患者加以讽刺,一面是将那种自然主义的人生哲学加以表扬。这两种思想都有现实的社会基础。因其文字的美丽,故事的曲折,布局的整严,描写的动人,使作者的目的,得到了极大的效果。

爱情小说

爱情小说多以现实的人事为题材,与取材于神怪者全异其趣。才子佳人的离合,妓女秀才的结识,因此演出种种可歌可泣的故事。文人以清丽之笔,描摹体会,所以格外动人。此类作品颇多,如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房千里的《杨娼传》,皇甫枚的《飞烟传》都是,尤为此中之代表作。

爱情小说中最脸炙人口者,为元稹之《莺莺传》。此传亦名《会真记》,写张生和莺莺的私恋而终至于决绝的悲剧。这故事在中国的读书界是人人皆知,这里无须再说。传中的张生就是作者自己,那是无疑的。所以故事的发展,心理的活动,都有实际的经验,决非出于虚构,因此写得格外真实动人。加以作者美丽的文笔,更增加了这作品的艺术价值。

唐代的爱情小说,多写妓女才人的悲欢离合的故事,这也是有其社会的背景的。唐代商业发达,国内国际的贸易,交往频繁。长安、扬州诸地,更为繁盛。在这种交通便利经济繁荣的状况下,唐代妓女之盛,称为空前。有的重利, 有的爱才。重利的与富商逢迎,爱才的与文人来往。当日那些诗人进士之流,年轻貌美,又前途远大,最为当日妓女所欢迎。

历史小说

历史小说,多取材于史料,再加以编排铺设,与正史不同,同那些志怪言情之作亦异。唐代天宝之乱,最能扰动人心。推其祸源,总以玄宗的荒淫,贵妃的骄奢,杨国忠的专权,高力士的跋扈种种现象,而构成安禄山的变乱。于是这些人物的事迹,遂成为诗歌小说的好题材。如郭湜的《高力士外传》,姚汝能的《安禄山事迹》,陈鸿的《长恨传》、《东城老父传》,吴兢的《开元昇平源》,及无名氏的《李林甫外传》,都是属于这方面的作品。其中以陈鸿的两篇为最佳。

侠义小说

侠义小说是以侠士的义烈行为为主,而加以政事爱情的穿插,更显得故事情节的复杂。唐代中叶以后,藩镇各据一方,私蓄游侠之士以仇杀异己,于是侠士之风盛行一时。如元和十年宰相武之衡的被刺,开成三年宰相李石的被刺,首者出于平庐节度使李师道所遣,后者为宦官仇士良所主使,这都见于正史的记载。欧洲中世纪骑士活跃于社会,因此产生描写骑士生活的小说。唐代侠义小说的产生,同样有着这种社会生活的基础是无疑的。但因为要表现侠士的特别技能,所以常有种种超现实的描写,如腾云驾雾之术,神刀怪剑之事,与当日神仙术士一流的宗教思想,发生密切关系,因此这一类小说的作者,往往是佛道的信徒。如杜光庭之为道士,段成式之信佛,裴铏之好神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侠义小说前有许尧佐的《柳氏传》,李公佐的《谢小娥传》,后有薛调的《无双传》,裴铏的《昆仑奴传》、《聂隐娘传》,袁郊的《红线传》,杜光庭的《虬髯客传》。段成式有《剑侠传》一书行世,是明人伪托之作。但在段氏的《酉阳杂俎》里,有《盗侠》,一门,叙述剑侠故事的共有九则。段氏为宰相文昌之子,兼为当代的美文家,故其文笔清丽而有情致。《杂俎》虽似《博物志》一流,庞杂万象,然其中亦时有佳作。可知到了晚唐,是侠义小说的最盛时代了。

还有一件事,我们要注意的,便是唐代的传奇,对千后代戏曲界的影响。这些传奇中的故事,都成为后代戏曲的题材。如沈既济的《枕中记》,演为元·马致远的《黄粱梦》,明·汤显祖的《邯郸记》。陈玄佑的《离魂记》,演为元.郑德辉的《倩女离魂》。李公佐的《南柯太守传》,演为汤显祖的《南柯记》。李朝威的《柳毅传》,演为元·尚仲贤的《柳毅传书》及李好古的《张生煮海》。元稹的《莺莺传》,演为董解元、王实甫的《西厢》。陈鸿的《长恨传》,演为元·白仁甫的《梧桐雨》,清·洪异的《长生殿》,这些都是最著名的作品。其它如蒋防之《霍小玉》,裴铏之《昆仑奴》,杜光庭的《虬髯客》,袁郊的《红线》,后代曲家,亦多取材。经了这些戏曲家的努力传布,于是唐代的小说内容,成为最普遍的民间故事了,同时这种作品也曾影响过日本的文坛。像《游仙窟》风行于日本古代读书界的事,在上面已略略说及。其它作品对于日本古代的文学,也发过很深的关系。据《拙堂文话》上说:“物语草纸之作,在于汉文大行之后,则亦不能无所本焉。《枕草纸》多沿李义山《杂纂》,《伊势物语》从《唐本事诗.章台柳》来者。《源氏物语》其体本《南华》寓言,其说闺情盖自《汉武帝传》及唐人《长恨歌传》、《霍小玉传》诸篇得来。”这种话出自当日人之口,自然是更可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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