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寻凶》连载——第十四章

第十二章,第十三章被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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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就在王曦去找刘群利的时候,曲直也来到刑侦大队。

曲直开车进入公安局大院,见一号车位被奥迪Q7占着,他并不知道这是王曦的车,更不知道王曦正在刘群利办公室,将车停在二号位置,正要下车,手机响了,刘群利发来微信:

“临时有事儿,十分钟后你再来。”

看到马路对面有打印店,曲直下车,拎着装有寻人启事的黑塑料袋,出了公安局大门,进入店内,加印了二百份寻人启事,顺便买了一条中南海烟。

回到刑侦大队门口,王曦迎面出来。

“曲直,来办事儿?”

“哦,来找刘队长。”

“我还说呢,回来一起吃顿饭,这没想到,回来了倒是比在北京还忙,你哪天回北京?”

“没定。”

“我这就走,你到了北京给我电话,这顿饭必须吃。”

作别王曦,曲直来到刘群利办公室,门虚掩着,听到里面在嘀咕:

“穷气、穷气。”

敲门进入,刘群利见曲直手里拎着黑塑料袋,又从柜子里找茶,说道:

“随便坐,我这儿有上好的大红袍,你尝尝。”

曲直随手把黑塑料袋放在脚下。

刘群利递过茶,瞅了一眼塑料袋,猜想着,应该是两条中华烟,说道:

“方院长每天都和我通电话,刚才还说起你了,一个人在北京闯,不容易呀。寻人启事贴了不少吧?”

“有两千多张了,这几天,接了几十个电话,没什么有价值的线索。”

“该贴还得贴,一旦有线索,赶紧告诉我。”

“刘队长,我走了一遍线路,从招待所到胡小缇家,中间有一个红绿灯,铁架子上除了有交管摄像头,还有治安监控,胡小缇回家,必然要经过这个路口,我想问一下,监控里面有胡小缇吗?”

刘群利犹豫片刻,缓缓摇头。

曲直见他摇头,无法判断,他的意思是不便说呢,还是没有记录?又问道:

“警方只查当天夜里的时间段,应当不困难吧?下大雪,又是深夜,路上应该没几个人。”

“没有记录。”

“这就是说,胡小缇是从招待所到十字路口的这段路上失踪了。我量过了,走大路距离是1700米,走小路绕来绕去,晚上不太方便,可能性不大吧?”

“不管是大路还是小路,我们也走了几遍了,关键是天气糟糕,路上的雪化了,没发现什么情况。据焦中立回忆,那天晚上,胡小缇至少喝了一斤白酒,他把胡小缇送出招待所,看着胡小缇笔直往前走,应该能肯定,胡小缇回家是走的大路。”

“焦中立?”

“他俩一个办公室,关系还不错,平常打交道时间最长。”

“假如说,胡小缇走了一段路,觉得酒喝多了,又返回招待所,没有开新房间,而是和别人挤在一起,有没有这种可能?”

“各种可能都有,那天晚上,一百来人住招待所,我们还没查完,不能下结论。”

“准确说,是多少人?”

“九十多,一百多?”

曲直心想,人都失踪五天了,你刑侦大队的队长,竟然不清楚到底多少人?

这时候,一个女民警敲门进来,提醒刘群利去开会。曲直只得起身告辞,到了车前,发现黑塑料袋没拿,返身回来,门虚掩着,刘群利手里拎着塑料袋,正在翻看。

“东西忘拿了,”曲直说道,“犯糊涂了。”

刘群利把塑料袋递给曲直,说道:

“我还想呢,这谁的东西放这儿了。”

看着曲直走后,刘群利关上门,又嘀咕道:

“穷气、穷气。”


***

曲直来到胡小缇办公室,房间里坐着一人,正是晚会的男主持人。

“打扰一下,焦中立在吗?”

“我就是。”

“您好,我叫曲直,是胡小缇邻居。”

“哦,请进、请进,哎呀,我知道你,咱俩虽然没见过面,我总听到你的大名。”

曲直坐在双人沙发上,焦中立送来一杯茶,紧挨曲直坐下。二人相距一尺远,这是亲密关系才有的距离,曲直挪了一下位置,身体紧靠着扶手,焦中立也挪了一下身体,又凑了过来。

“我和胡小缇无话不谈,她可没少替你操心。对了,你媳妇还在折腾吧?”

曲直只得尴尬一笑,把黑塑料袋放在二人中间。

焦中立瞧着黑塑料袋,想要伸手翻看,却又不能看,说道:

“我这人说话直,你可别怪我。那天晚上,胡小缇在酒桌上给你打电话,我就在身边,你也不接电话,你说你,唉!”

焦中立眼睛仍盯黑塑料袋,模样很像一只好奇的猫,说道:

“胡小缇说你在北京混得不错,房子也买下了,还开了文化公司。说正经的,你那儿缺人不?我去北京跟着你混,咱这破地方,一个月三千块钱工资,吃不饱也饿不死。来,咱俩加个微信。”

曲直把手机交给他,心里想,焦中立长相倒是气派,气质却庸俗,且做事极无分寸感,又喜欢咀嚼他人隐私。

“我也是编委之一,送你了,你拿回去看看,”焦中立放下手机,起身到了柜子前,抽出一本厚书,书名为《辉煌:建矿60周年回顾》,再次坐下,顺手将书装进塑料袋,见里面是寻人启事,这才安心了,“这么四处贴不行,我出个主意,保管好使。你这样,在有线台拉一条字幕,效果肯定好。”

不等曲直回答,焦中立拨通了电话,说道:

“边洁,来我这儿一趟。没有,没有逗你,真有事儿,快点过来。”

“您让谁过来?”

“边洁,有线台播新闻的,也是我搭档,咱这地方,不管啥活动,或者谁家结婚办事儿都是我俩主持。”

“您确定,胡小缇肯定是回家了,没有再回招待所住?”

“绝对的,绝对的,不可能回来。一共一百零二人,开了五十二个房间,”焦中立起身,从文件柜里掏出一个记录簿,交给曲直,“这是我发演出补助的名单,你看,我挨个都打过电话了。”

曲直接过记录簿,翻看着,上面标注了每个人的房间号,并且,人名后都打了红色对勾。

“胡小缇人缘挺好,这么多年,我是没见过她和人闹过别扭,”焦中立说道,“两口子感情也可以,没红过脸儿。哦,对了,我刚调到工会那一年,两口子闹了一阵子别扭,你知道为啥?”

“不清楚。”

“你知道就行了,千万别跟其他人说。方向前的精子都是死的,他不能生育,胡小缇就想领养一个孩子,方向前死活不同意,后来,也就过去了。”

边洁推门进来。

焦中立起身,取过两把椅子,放在对面,坐下后,捉住边洁的手不放,说道:

“哎呀,边洁,脸色发暗,一瞅就是没睡好,啥情况?说说,是不是昨晚又折腾了?”

边洁是个小姑娘,眉目清秀,一甩手,脸色变了,说道:

“我都得叫你一声叔了,这大岁数,咋这么不要脸呢,没正经事儿我走了。”

焦中立不羞不恼,哈哈笑着,介绍过曲直,拿起寻人启事,说道:

“能不能帮着拉一条字幕?”

边洁接过寻人启事,看着曲直,说道:

“没问题,这事儿我能办,胡姨对我好着呢。你缩写一下,别超过四十个字就行。这种事儿是积德,肯定得帮忙,我现在就跟台长打个招呼。”

边洁办事儿利索,拨通台长电话,刚说两句,便放下电话,说道:

“方院长已经和台长说过了,不用咱操心了。嗳,你俩知道胡姨的生辰八字吗?我妈可以去找柳大仙,算一卦,特别灵,真的,别不信。”

“拉倒吧,骗子,柳大仙专门骗你和你妈这种傻子,”焦中立说道,“你说的那事儿,我真不信。”

“滚吧你,人家咋是骗子呢?你就胡说吧,你这张破嘴迟早要招祸,”边洁瞪了一眼焦中立,又转向曲直,“你知道柳大仙吗?”

“不知道。”

边洁挪着椅子,说道:

“渡津县的邱老板,开煤矿,有的是钱,他不是也不信吗?前年国庆节,他回村了,到了柳大仙家里,问柳大仙,我能活到一百岁不?柳大仙看了一眼,不理他。邱老板拉开包,倒出五万块钱,对柳大仙说,你要给我算准了,这钱给你买寿材。

“柳大仙看着五万块钱,笑了笑,说这钱呀,它就是买寿材用的,不过呢,我用不上。邱老板就乐了,问柳大仙,你啥意思呀,这钱是给谁卖寿材用的?柳大仙摇着头,就是不接话。邱老板逼着柳大仙,非让他说个明白,要是不说,就在他家不走。

“柳大仙实在没办法了,就告诉邱老板,这钱是你用的,十月五号,你躲不过去的,是车祸。”

边洁停下,看着曲直不太感兴趣,加快说道:

“邱老板一听这话,你咒我死,他就发火了,把柳大仙家里的桌子给掀了。邱老板回家了,家里人就埋怨他。他心里多少也有点怕,让派出所把路封了,十月六号以前,不管是汽车、马车、牛车,只要是车,一律不能进村。哼,我就待在家里,不出门,看看有啥车祸。”

焦中立给边洁倒了一杯茶,说道:

“听多少遍了,我都会讲了。”

曲直清楚,这不过是个故事,可他对结果好奇,问道:

“后来呢?”

边洁接过茶,喝了一口,神秘兮兮地又讲道:

“邱老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熬到了五号,平安无事。夜里,邱老板和保镖坐在老屋的炕上,二人喝酒。到了半夜,他看表,马上就十二点了,心想,车祸,还让我死,笑话。保镖给他倒了一杯酒,起身出去解手。回来一看,邱老板真的死于车祸。”

“怎么死的?”

“邱老板把酒杯往炕桌一放,身子往后一靠,天棚上面放着一架旧纺车,墙一颤,纺车掉下来,轮子有一根铁钉,正扎到邱老板囟门,两腿一蹬,就死了。”

焦中立哈哈笑着,说道:

“说得邪乎,你当时在呀,你看到了?”

边洁急了,站起身,腰一挺,争辩说道:

“真的,警察都这么说,我当然没在。柳大仙我见过,一个月前,我陪我妈去柳大仙家里,见着她了,是个老婆婆。”

“你干啥去了,给你算啥时候死?”

“滚,你臭嘴。”边洁说道,“我妈有个干妹妹,名叫白美妍,她早都调到青岛去了,一月份的时候,人找不见了。对,对,是一月八号那天失踪了。然后,我妈就去找柳大仙,让她算了一下。

“知道吗?可灵了,我和我妈一进门,柳大仙就说,你们是来寻人的。天呀!当时,我脊背就冒汗了。我妈说了白美妍的名字、生辰八字。柳大仙说,过几个月就会有结果啦,你们回吧,不用找了。”

“扯,胡扯,”焦中立看曲直掏出烟,伸手要了一根,“这话等于没说,他要是仙,白什么美到底在哪儿,咋不说清楚?”

边洁坐下来,一脸鄙夷,慢悠悠说道:

“柳大仙说了很多话,反正特有道理,你们是没在场。她说白美妍有罪孽,到底是咋回事儿,她不能说,要是说出来,会折她阳寿。”

“快拉倒吧,就这两下子,我也会算,专门骗傻子。”焦中立听到楼下有喧闹声,到窗口看后,回身对曲直说道,“你车是不是停楼下了?老百姓又来了,小心挨砖头。”

曲直、边洁赶紧起身,往楼下走。

“焦中立的嘴巴最臭了,迟早招祸。”边洁说道,“其实,我刚才有话都没说透,要是让焦中立这种人知道了,不定在外面乱说什么呢。”

“什么意思?”

边洁脚下放慢,有些恋恋不舍,因为,曲直是个好听众,从不打断她说话,这让她觉得说话很过瘾,她上下打量着曲直,恨不得马上找个房间坐下来深聊,慢慢说道:

“你知道吗?胡姐和白美妍是同学,她俩以前上学的时候出过事儿,好像是招了一个小流氓,把一个女生给祸害了。我是听我妈说的,真的,我可不是背后说胡姨不好。按理说,你的年龄应该知道呀?”

曲直心想,边洁和焦中立是同一类人,私下里,特别热衷谈论周围人的隐私,放大他人的缺点,目的是矮化、污名化他人,以对自身的道德品质并不高尚进行一番补偿。

来到楼下,老廖指挥着村民,正准备在台阶两侧支帐篷。

一个保安站在台阶上,看着老廖,说道:

“我说,老伙计,有几天没见你了,想死我了,拘留所里住得惯?”

老廖故作夸张地笑着,说道:

“拘留所就是我家,一年总要住几回,美得很。”

曲直见柱子上的寻人启事已经残破,换过一张。

老廖看到曲直贴寻人启事,再打量汽车,又瞧曲直,一脸狐疑,回身继续指挥村民支帐篷。


***

又几日,曲直电话响了,见是陌生号码,接通后,随口问道:

“那位?”

“我有胡小缇的线索。”

“您说。”

“胡小缇失踪的那天中午,和我通了一个电话,先是聊了一会闲话,说了说以前上学的事情。我觉得,她有点不太对劲儿,就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呀?她才跟我说了一件事儿,千嘱咐、万嘱咐,让我不能告诉第三个人。喂、喂,咋回事儿,信号不好……”

“能听到,您说。”

“喂、喂,能听到吗,你贵姓?”

“免贵,我叫曲直。”

“你是她什么人?”

“亲戚。”

“不对,胡小缇和我是老同学,她老公姓方,家人都去世了,哪儿来的亲戚?喂,喂……”

曲直看手机,信号满格,且听筒话音清晰。

“喂……怎么回事儿?信号这么差,听不清楚。这么吧,曲先生,咱俩见面说。”

“哪儿见?”

“我在900矿,白云宾馆,你到前台,就说是我朋友,我叫左林生。”


***

900、1000、1100是千岭山铝锌矿业集团的三个工人村,数字是指海拔高度,数字大,意味着进入了深山。目前,仅有900矿还在生产,后二者,矿石资源开采殆尽,生活区已封闭,数万矿工、家属已被遣散。

沿着山路走,半小时后,进入900矿工人村。

坡冈上,平房低矮,楼房老旧,经过一所幼儿园,路边停着几辆蹦蹦车,又有一幢四层小楼,正是白云宾馆。

到了前台,一个老大妈趴在柜台里打瞌睡,曲直问道:

“您好!左林生住那间房?”

“401,给你房卡。”

曲直以为乘电梯需要扫描房卡,进入电梯,发现并不需要,未及多想,电梯已到四层,401就在对面,房门大开,一人站在门口。

“您是?”

“我叫左林生。”

左林生个子不高,穿一件黑色羽绒服,戴着圆眼镜,脸儿圆白,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很像日本太君。

房间里烟味、方便面味、脚臭味浓烈无比,仿佛伸手就能握住一团。曲直见床上被褥凌乱,沙发还算干净,坐了下来。

左林生坐到床沿,掏出手机,屏幕对着曲直,上面显示,他和胡小缇确实通过电话,随后,他掏出烟盒取烟,却是空盒,问道:

“你有烟吗?”

曲直拿出中南海烟。

“看你抽这烟,是在北京工作吧?”左林生指着烟盒,“混合型烟,抽不惯,咱这的人都抽烤烟,你等一下,我下去买盒烟。”

五分钟后,左林生仍未回来。

曲直一个人坐在别人房间,觉得不太妥当,打量一下,房内没有私人用品。掏出电话,拨给左林生,电话却无人接听。又等了一会儿,左林生还没回来,曲直掩上房门,来到大厅,向外瞧,天色已黑。

老大妈坐在前台里,眼睛紧跟着曲直,见他要出门,抬手召唤,说道:

“师傅,师傅,你先交一下订金。”

“什么?”

“交房间订金呀。”

“我交什么订金。”

“不对呀,刚才那个师傅,他把押在我这儿的身份证拿走了,说你还要继续住。”

“啊?”

老大妈急了,走出前台,拦着曲直。

“你不是把房卡拿走了吗?”

“你给我的。”

“不是你要接着住吗?”

“我不住,我是来找左林生。”

老大妈堵到大门口,生怕曲直跑了,说道:

“那个师傅说你继续住,房钱一起算。”

“他说你就信?”

“那、那你拿房卡干啥呀?”

“我没要,是你给我的。”

“那个师傅说他拉肚子了,在卫生间里怕你进不去门,让我把房卡给你的,他就这么跟我说的。”

再一问,才知道,左林生住了三天,欠了三百多房钱。曲直知道,遇到骗子了,他不想为难老大妈,掏钱了事。

走出宾馆大门,顺着台阶向左看,到尽头,地上有小灯箱,上面写着姐妹足疗的字样。灯箱明亮刺目,闪烁不定。曲直来时,足疗店尚未开门,车正好堵到足疗店门前。

曲直走下台阶,正要上车。

啪啪啪,身后有敲门声。

回身看,足疗店里红灯暧昧,玻璃门里有个旧沙发,上面坐着一个身材臃肿的中年女人,样子像是橱窗内展示的商品。

女人倾直身体,一张笑脸儿几乎贴到玻璃,看着曲直,她起身,拉开玻璃门,喊着:

“进来,来呀。”

曲直拉开车门,正要上车。

“曲四眼,不认识我了?”

女人走了出来,笑得更欢了。

曲直这才看清她的面目,喊道:

“魏鲜彤。”

“进来。”

二人进屋,沿着狭窄走廊往内去,墙边立着十几桶纯净水、一大编织袋咸盐、一大桶食用油,再往里,有几间小隔断房,门上均有布帘子,里面除了一张按摩床,别无它物。

最里间的门帘挑开了,出来一个姑娘,年纪不到二十岁,身条尚好,面相平平。

“圆圆,你出去守着,”魏鲜彤说道,“见到老同学了,我俩聊会儿。”

这间房略大一些,有桌子、沙发。

“茶不好,你凑合着喝,”魏鲜彤拿起电热壶,走到对面厕所,打开水龙头,接满水,返身回来,插上电源,盘腿坐到床上,大脚趾头露在连裤袜外,伸手拽了一下,脚藏在腿下,掏出烟,扔过来一根,“别嫌烟次。”

这烟名叫都宝,两块五一盒,是最便宜的一款烟,号称良心烟。

“瞅着就是你,”魏鲜彤鼻孔里冒出两缕浓烟,“你们男人就是好,这么多年了,变化也不大。你瞅我,都变成啥样了,丑死了,不能看了吧?”

曲直见初恋情人如此情状,心里不是滋味,说道:

“变化不大,有少妇风韵。”

“切,咬文嚼字的,你就捡好听话说,混得挺好吧?一晃二十多年没见了。”

“哪儿有二十多年?”

“有了,初中毕业了就没见过嘛。”

“也是。”

“媳妇、孩子都挺好?”

“还可以。”

“我离婚了,孩子跟他爸走了。”

魏鲜彤张嘴吐出一口烟,烟雾散去,露出了一口烟渍黄牙。

故人面目全非,曲直不忍看,端起空杯,又放下,再转头看房子,问道:

“这房子一个月租金多少?”

“六千。”

“这么贵?”

“你不懂吧?六千块钱保我平安,没人来找事儿,一点都不贵,就是个这。”

“就你和圆圆俩人?”

“也招人,都干不长,我这儿的客人都穷,养不住人。”

电热壶吱吱作响,水汽艰难地挤到寂静里来。

二人无话可说,眼睛都看向别处,一相触,又尴尬地笑着。

水开了,魏鲜彤起身,拿过一个杯子,用开水涮一涮,泼在地上,拿着茶袋,沏了一杯,递给曲直。曲直接过水杯,看着魏鲜彤的手掌,厚实粗糙,再看她的脸儿,嘴唇上生出了褶皱,褶皱里扎出黑硬汗毛。

“你咋来这里了?”

“别提了,找个人,被骗了。”

曲直略说后,魏鲜彤拉他出门,到了大路边。

“杨大爷,”魏鲜彤问蹦蹦车司机,“刚才,是不是有人坐你车了?”

杨大爷是个地包天,下了车,手指着曲直,说道:

“你被坑了吧?我刚才去宾馆解手,听到你说话了。那个左林生,是我们900矿有名的小骗子,他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认识他。刚才,他上了我车,着急忙慌的,我就知道,他保准没干好事儿。

“左林生这王八羔子都搬走多少年了,去了渡津县铝厂,这次回来,是给他爹妈扫墓。你呀,稳当当的,我告诉你怎么办,九点来钟,你堵高速路收费口,他肯定在大巴车上,一逮一个准儿。你从这儿往东拐,笔直走,十多分钟就到了。”

回到足疗店门口,看时间,才六点钟。曲直心想,三百多块钱无所谓,那电话到底怎么回事儿?

“你开车了?”魏鲜彤说道:“那我正好省点钱,占你个便宜,你替我拉个东西,跑一趟。”

出了足疗店,曲直打开后备厢,帮着魏鲜彤、圆圆把一桶桶纯净水往外搬。

“往哪儿送?”

“1000矿。”

曲直知道,魏鲜彤家住在1000矿,可那里早都关闭了,工人村应该没人住了,便问道:

“工人村还住人?”

“有二十来户吧。”

“你卖水?”

“不是,配药用。”

曲直搬运了几趟水,已然开始喘着粗气。魏鲜彤推开他,一个人肩扛手提,又把一编织袋咸盐、一大桶食用油装入后备厢,再让圆圆坐进后座,把一桶桶纯净水码放到座位上,自己坐到前排,怀里还搂着一桶水。

驶出不久,魏鲜彤鼾声微起。

四下暗无灯火,大山层层叠叠,道路年久不修,崎岖坎坷,左边深沟大壑,右边壁立万仞。

走了四十分钟,遇到一道水泥墙,沿墙走,到了大铁门前。魏鲜彤下车,推开铁门,用石块挡好,回到车里,又前行。

车灯远照,路上浇注着十几个水泥墩,无法前行。唰一下,一个黑影闪过,似人非人,紧跟着,一个大野猪带着一群小猪慢腾腾地横路而过。

魏鲜彤指路,车右转,爬上碎石路。

一幢大楼就在眼前,楼体从中炸开,窄缝恰好可以过车,残垣断壁几乎擦着车身。驶出断楼,一个黑魆魆的大烟囱逼到眼前,烟囱爬满枯藤,又垂下几十条,在车顶悠来荡去。绕过烟囱,有大树一株,枝杈上立着一只猫头鹰,蓦地,它俯冲下来,叼起一只老鼠,掠车远去,惨叫声过后,寒风愁起,卷飞一地断梗碎草。

“慢点,这边拐。”

左盘右转,一排排平房坐落在山体上,仿佛一支看不到尽头而又被时间凝固住的送葬队伍。到近处,才看到门窗残破,院墙倾圮。

“一直走。”

多年前,曲直来过这里。可今天,几万人凭空消失了,眼前人兽不分,世界仿佛早已死亡,死亡世界又似乎还有生命存在。这景象,让人窒息,这哪里是人间?简直是地府鬼城。

“快到了,拐过去。”

转过弯,几排老平房就在眼前,窗口灯火隐然。

车刚停下,几人走来,搬过食盐、油桶走了。

魏鲜彤提起两桶水,引着曲直,走上一架小铁桥,脚下吱呀乱响,似乎随时会塌下去。过桥后,一条小径,不足三米宽,趁着窗口灯火,见有一个简易棚子,里面柴油发电机突突突地响着。

路过第一户人家,从窗口看进去,白发老婆子坐在轮椅上,老头子在给她洗脚。第二户人家,一个中年人站着,两条小腿像是弯曲了两次的U型锁。

魏鲜彤推开第三户人家的院门,进了屋,喊道:

“哥,来客人了。”

房间里温度高,曲直的眼镜上起了一层雾气,他放下水桶,摘下眼镜擦着,鼻子里闻到84消毒液、福尔马林混合在一起的味道,朦胧间,听人说道:

“坐下歇歇。”

戴上眼镜,这才看清楚,面前一个病男人,身体干瘦,面色暗黑,头顶上有个木架子,垂下输液管、药袋子,输液管一头连着蓝色机器,一头连着男人的胳膊,输液管里流着病男人的鲜血,墙边、床下堆满了医用盐水瓶子、透析药剂瓶子。

魏鲜彤又回来,放下两桶水,指着机器、管子,说道:

“这屋子就是我哥的外挂肾。”

病男人站身,拖着管子,蹒跚着往外走。

曲直不敢搀扶,心想,人还能这么活着?

圆圆进来了,问道:

“爸,你别动,干啥呀?”

“给客人倒水。”

曲直原本以为,圆圆是外地来的小姐,却不料,她是魏鲜彤的亲侄女,是面前这个濒死未死男人的亲女儿。曲直赶忙出去,帮着搬水桶,往返几次,不敢往窗口里看。

干完活儿后,曲直再无勇气进屋,站在小铁桥上抽烟。

残月微光,断楼狰狞可怖。更远处,群山无数,仿佛一群被䙏的木然的却又对屈辱有着无穷忍受力的奴隶。

魏鲜彤走来,站在曲直身边,二人看着断楼。

“这楼我记起来了,叫苏联专家楼。”

“五十年代建的,比咱们岁数还大。”

曲直转身来,数着亮灯的人家。

“二十多户?”

“差不多吧,都是些老弱病残,两人肾衰、一人氟骨病、十几个肝癌,就是个这。”

“不搬走?”

“搬啥呀,都是花钱的病,先是卖房子,再就是借钱,治不起病就出院,耗到人死了,也就了事儿。没钱往哪儿搬?住这儿好着呢,不花钱,就是这个。”

“因为尾矿坝污染?”

“嗯,是。我文化浅,听人家说,我哥的病就是镉和铅的过。”

“你哥一个月花多少钱?”

“两千多。”

“这能行吗?”

“三年了,好好的呢。”

“一直这么下去呀?”

“攒钱呢,就快够了,我的肾合适,圆圆的不合适,到时候,换我的肾就行。你看,咱俩好些年没见面,这一见面,让你看到我变成了下贱人。我也没请你吃个饭,还占你便宜,白白用你车,你别笑话我,我家里困难,你多担待担待。”

曲直心中既悲且凉,仰头看天,抑制着,不想落泪,可眼泪还是流下来。

魏鲜彤回屋,拿来一卷超大号卫生纸,递给曲直。

良久,二人默然,垂泣而对。

“哭啥,摊上事儿了,就得面对,”魏鲜彤擤着鼻涕,“人活着都不易,还有比我难的人呢。”

曲直终于找到了可倾诉的对象了,脱口而说:

“我姐姐失踪了。”


***

高速路收费口只开了一个通道,车辆排队通过。

曲直坐在车里,开窗抽烟,倍感无力,低头看到胡小缇工作卡上的照片,旧事历历,仿佛如昨,一时凄哽而难自禁。寒风阵阵袭来,猛然间,他想要拥抱于薏薏,想要告诉她,我姐姐失踪了。拨通了电话,于薏薏却仍是不接。

放下电话,眼望窗外。

电话响了一声,拿起看,是Emma发来微信语音,温柔问道:

“几天没你消息,还好吗?”

“不太好。”

“怎么?”

“我姐姐失踪了。”

“什么?”

曲直正要回复,见一辆大巴车开进收费口,车后窗的玻璃上贴着一行红色大字——河阳县至渡津县。

曲直摁下录音键,说道:

“现在有事儿,晚点再说。”

扔下手机,推门下车,疾步跑去,敲开大巴车门,上去后,看到左林生坐在最后一排,喊道:

“你给我下来。”

左林生站起身,走了两步,停下来,说道:

“你干啥?”

“下来。”

“我干嘛下去。”

“是不是想让我报警?”

左林生倒也不软,气势汹汹地下了车,脚刚沾地,两腿一软,噗通,坐到了地上。

曲直近身,闻到一股浓重酒气。

“三百多块钱,你这人,至于嘛,我还你,”左林生踉跄起身,掏出钱包,里面零零散散有二三百元,尽数塞给曲直,一回头,大巴车走了,大怒道,“现在咋办,我今晚住哪儿?不行,你送我回渡津县,不然我跟你没完。”

左林生身体软成了一滩泥,推搡着曲直,自己却摔倒在地,爬起身,脸色煞白,两眼布满血丝,头顶着曲直胸口,两手背后,耍起了无赖,说道:

“你敢打我?打,你打,我讹死你。”

曲直无奈,将他搀到车里,启动车,往回开,说道:

“坐好,系上安全带。”

“去哪儿?”

“派出所。”

“我操,跟你拼了。”

左林生把手举了起来。

曲直停车,握住他手腕,说道:

“想动手,是吧?咱俩下车,谁要是先跑,谁是孙子。”

左林生的手没落下来,身体一软,靠在座椅上,一边嚎哭,一边扇自己耳光,胡言乱语道:

“你随便,他妈的随便,爱怎么着怎么着,把我拘了、判了、枪毙了,随便吧,法院、检察院,我都不怕。”

曲直观察左林生,确信他已经喝糊涂了,启动车,走了一会儿,说道:

“不去派出所,我送你回酒店。”

“不、不,”左林生摇晃着曲直胳膊,断续说道,“我就睡你车里。”

“松手,开车呢。”

“住车里,就住车里。”

“好,行。”

往前又走,左林生脑袋一歪,睡着了。

隔着峡谷,姐妹足疗的灯箱在闪烁,它仿佛一只温柔的眼睛,凝望冬夜,给路人指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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