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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前来送葬的人陆陆续续地离开,离开之前,他们无一不仔细拍打着不知何时拂在身上的浮土,至少眼下,他们生怕和这里再沾染上丝毫的联系。
即使已经处于杨柳飘飘的四月,孤寂的坟院已一改冬日白冷清的面貌,被大地重新赋予了绿色的生机,可放眼望去,肆意的春意终究抵挡不住这满园的坟包所带来的寒意,空洞,压抑,绝望。
待到最后一个发动机声音也逐渐消失时,他依旧没有起身,只是机械地堆砌着涌上去又掉下来的泥土,刚刚新添上去的那抔黄土还未干,湿润的泥土夹带着些许腐烂的味道,此时,如果刻意延伸一下视线的话,你就会看到,新的坟包周围紧紧依附着几个旧的坟包。
他缓缓地挪动着绝望的视线,放眼望去,四个坟包紧紧依附在一起,倒像他们重新团聚了一般,给人一种热闹而又团圆的感觉。
中间埋着的是他的老伴儿,老伴儿左边躺着的是他的老大,右边是他的老三,老伴儿下面躺着的,还未真正融入泥土里面的,是他的老二。
短短二十年间,老伴儿和三个儿子相继离他而去,天凭日月,人凭良心,作为一个虔诚的穆民,他不迷信,也不太懂科学,但他首先审问起了自己的良知,人如果刻意的去扪心自问,那么至少,在他自己那里,对于过往是有一些愧疚的。
太阳慢慢地西斜,血红色的光晕肆意地晕染着大地,静观大地,无论是人还是四方的生灵,无一不是在向家的方向归去;只有他不着急回家,也无心回家,这里似乎比家里更热闹些。
落到坟院里的光芒已削弱了很多,变为了淡淡的,忧伤的,橘黄色的光晕洒向了他和满院的亡灵。他的头抵在双手上,半跪半坐,既像虔诚的祈祷,又像真诚的忏悔,往事带着灰色的陈迹慢慢地将他拉回了过去。
(二)
嫉妒是一簇尖尖的蜂刺,刺着别人时也蛰了自己。与他一墙之隔的老七住着向阳的好地段,更是凭借人多的优势分得了比他多两倍的土地,这让他渐渐产生了妒意,人一旦产生妒忌,就再也见不得别人家的烟囱冒烟。
老七本名叫张贵忠,后来被人叫老七,是因为他的七个儿子。房子,土地,人丁,天时,地利,人和,老七得到的一切似乎都不费吹灰之力,嫉妒引起的怒意让老七成了他眼中的一粒沙子,他暗下决心,要给老七点颜色瞧瞧,只是给他点颜色瞧瞧。
夜已渐深,月光晕开在深邃的黑夜中,透过枝叶,似盐一般,零零碎碎地洒向大地,大地上散开的万物陷入了沉睡,轮到老七家玉米地放水时,已是夜半十分,老七安排妥当一切后便趴在地边上昏昏睡去。
他就是在这个空当出现的,清冷的月光下,他手中的铁锹闪着银白色的寒光,像一把开弓便再也不能回头的箭,同他走向了老七家玉米地,盘亘在老七家玉米地下面的是马老三家即将收割的扁豆地,盛夏之下,带着暖意的微风拂面而来,让焦黄而又焦急的扁豆们摆动着风铃一般的声音,那是熟透了的声音。
他三下并做五下便挖开了老七家玉米地的豁口,决堤的流水像猛兽一般,一发不可收拾地流向了马老三家的扁豆地。流水无情,决堤的那一刻,悔意便涌上他的心头,但他已无阻法止这一荒唐行径,便黯然地顺着夜色消失在了夜的尽头。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老七醒来时,太阳带着往日的灰暗升向了半山腰,晚间凉风的吹拂加上久未进食,使他的胃里泛起了恶心,但一想到马上就要回家,他还是硬撑着站了起来,水已经停止了流淌,但久雨未下的玉米除了晨间滴落的露珠外,仍是萎缩得厉害。
老七走向田畔的瞬间傻了眼,明明是自家玉米地放水,水却漫延了马老三家的整片地,大水漫后,那片饥渴的土地像是吸足了水分,表面漂浮的浪沫,淤泥之中的扁豆,厚厚地淤积在地表,像是为土地施洒了一层肥料,场面壮观而又惨烈。
早些年,老七也算是在大浪里沉浮过的人,战争年间,他跟着红军打游记,过着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后来又独自度过很多个青黄不接的年月,如果是他一个人,就算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他也不会眨一下眼睛。
如今已是老小妻儿一家,他已没有当初的胆量来面对任何未知的风浪。对于向一向豪横的马老三赔偿损失的粮食,他缺少了那份气魄,他是土地多,但张口吃饭的嘴也多,更没有多余的口粮,以及与马老三对等的土地去赔偿自己的这一疏忽大意,短短一晚上,命运似乎像是对老七开了一个玩笑,看你这下怎么办。
像是早已策划好的一场预谋,老七没有来得及多想,马老三便带着本家的一大群人走向了他。
“平日里见你老兄也是个厚实老道的可怜人,没想到暗地里给你弟弟使绊子。”
“你说,怎么办!怎么办!”
“可怜哪,可怜哪。”马老三一连串悲情的发问让老七哑口无言,进而,画风一转,“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老兄断了我的口粮,弟弟我自然要拿了你的地!”
“坏地赔地,损粮还粮!,我倒要去看看我的水怎么流向了你家的地!”
见老七没有半分妥协,马老三破口大骂,“流氓,今天我们马家就先踏平你的地再说!”
一阵拥挤的推搡下,老七已被众人推向了地的一边,电光火石间,他看见了马老三的弟弟满身是血的扭曲着双脸,而施暴者正是他的儿子,一个手持粪叉,刚满十八岁,憨气未褪的少年。
自老七出事那天之后,老七后来怎么样,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的人生轨迹彻底发生了转,好的,坏的,纷涌而至。
老七的儿子打碎了马老三弟弟的鼻髓,在马老三以及众多马家人的逼迫下,老七悉数留下了经营半生的土地,携妻儿老小离开了这个曾经让他知足现在又让他伤心的地方。
像是得到了法律的认可,马老三得到了老七全部的土地,他也没有没有任何异议地得到了老七家那片向阳的地段。
(三)
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忙碌的来到这世间,吞下了这么多的苦,好像就是为了回忆,为了享受那一时的天伦。他和老伴儿见证着三个儿子一个个的成家,安家。他不再担心儿子们的住房问题。关于老七,老七的住房,老七的一切,好像已经变得很久远。刚开始,他还会想起老七,他人生地不熟的会去哪儿?能去哪儿?安家了吗?七个儿子怎么活?后来不知是时间,还是快乐冲淡了这一切,他心安理得的将老七的住房当做自己的,整个的打通了一片,三个儿子相继在这片地盘上各自占地为营,安营扎寨。如果没有后来的事,他的记忆里大概不会再出现老七这个对他来说熟悉而又渐渐陌生的名字。
改革开放以后,短短的三十年间里,青草沟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物的变化直接体现着人的变化。
清早的狗粪不再有人抢,寒来暑往拥挤在泉眼抬水的人少之又少,及至消失。冬天烤火炉,用煤炭也已经不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新世界的大门逐渐向这个封闭的村庄打开。
新世界的大门一旦打开,这些黄土便再也羁留不住这些青年了,以前外出的人也有,大家都是赶着农闲的时候出去的,叫搞副业,现在除了老人,男人一年四季在外,搞副业的叫法已经过时,外出的人统一叫打工,打工已经和务农平起平坐,或更甚于务农了。
青草沟不傍水,但依山,人住在山坡上,就像是被山背着,这里的男人就是从这些山坡上下去的。早些年间退耕还林大规模种植的杏树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每逢春天到来,这里便是陶老笔下的“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可这里终究不是陶老笔下的世外桃源,这里还有贫穷,疾病,悲欢离合。
儿子们安置好家里便悉数去打工了,房子大了,也空了。他视为珍宝的土地像早些年一片接着一片开垦的一样,又一片接着一片地荒废,那些庄稼人见不得的杂草重新占地为营,他看着心疼,却也无能为力。常常感叹“老了,是该老了啊!”
一条条长长的渠道像一条条蜿蜒的长龙般延伸到了家家门口,人们欢呼,自来水要下来了。一连几天,老伴儿都高兴地向挖渠道的人送水,送瓜,但好事儿也能变成坏事,老伴儿的命就是葬送在这条水渠上的。他始终没有想明白,这么大的摊场,老伴儿咋就没看见,下去了也就再没有上来。
(四)
过完了老伴儿的七七四十,儿子们又相继出去打工了,房子越来越大,也越来越空。看着他落寞而又孤独的背影,小儿子于心不忍了。
“大,我这次出去挣个摩托车钱,以后就再也不出去了,好好陪你。”
“去了就别回来,”原本是一句气话,他本意是为挽留儿子,留在家里吧,留在家里咱爷俩种地也能活。没想到他的气话竟一语成谶,儿子再也没回来。
他常常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那样对身边的人重复着自己的不幸,“那时候有微信就好了啊,我打视频见上一面也好啊,我是在别人电话里听到他没的消息啊。”
他已经半年没有小儿子的消息了,他有点想念,也有点赌气,在心里常犯嘀咕“以前有你妈,还能知道个信儿,现在没你妈信儿都不知道回了。”
傍晚时分,山头的夕阳带着五色的云留恋地向下沉去,热气还未散褪,空气中弥漫着腐烂的死亡的味道,即使穿一件无袖的马甲,他还是窒息的恶心。
“巴巴,布子在工地上出事儿了,你要保重啊,”年轻的队长哽咽着向他说。
他的嗓子里像是突然撒了一把盐,涩得他说话都吃力,“咋就出事儿了,出啥事儿了,”他惊恐的面孔着实吓了年轻的队长一跳,队长结巴得更厉害了,“那边,那边说,布子没踩好地方,跌,跌着下来拌坏了。”
他的小儿子,也就是布子的埋体是火车运下来的,天气太炎热,怕埋体腐烂,他见到的也是一具冰冻的埋体。
送走了小儿子,两个儿子和工地上打起了官司,后来的事儿好像记不清了,关于老伴儿的前前后后,他还能想起,每每想到布子这里,他的记忆总是零散,短片。后来工地上是赔偿了,但赔偿的钱他也无心过问,只记得媳妇儿带着三个月大的孙女离开了。
(五)
这次大儿子没有出去打工,用小儿子赔偿的钱买了辆车,跑起了出租车的生意。儿子白天跑车,晚上准能回家,生意也做得不错。老式的房子已经被拖拉机推翻,旧的记忆,旧的历史,旧的人已被压在了下面,这座房子,新的房子,被新的人重新续写。
儿子的房子也真是漂亮,竣工那天,好多亲朋好友都来参观,新的变化,好的变化慢慢愈合着他的伤口。房子更大了,也更空了。趁着早晨,趁着新鲜的空气,他总是勤谨的打扫着院子,修剪着果树,看着门前的那棵迎客松慢慢地成长起来。
他已经喝上了最好的茶,也住起了最舒适的房子,可还是很孤独,没有了拌嘴的人,三个儿子像三叶草的三片叶子一样,已经被掰开了一片,这是他的遗憾。所幸,大儿子也孝顺,一切也都像好的方向发展,这也让他稍感欣慰。
他从前总是感叹,命,不公平的命,现在,主似乎又跟他开了一个玩笑,大儿子又出事了。
他赶到医院时,儿子在重症监护室里,他顶着一头银发跪着祈求医生,务必救活他的儿子,医生让他放心,患者的命就是自己的命,他又跪向了西方,祈求主,仁慈的主,万能的主,一定要让他的儿子活过来。天亮时,儿子还是离开了他,由于大儿子这次是酒驾,不仅没有得到赔偿,反而背着几条人命走了,百日刚过,儿子媳妇带着孩子们去投靠娘家去了。
(六)
二儿子从外边回到了他的身边,开起了大哥生前的那辆车,彼时国家实行乡村振兴战略,儿子的那辆车被替换成了乡村公交,每天都有固定的经济来源,他像是打气,又像是安慰,“从今以后,咱爷俩活,好好地活。”
三家房子合并在了一起,房子更大了,也更空了。他照常每天勤劳的打扫院子,照常给那棵即将枯萎的迎客松浇水施肥,为了不打扰儿子媳妇的生活,他另起了炉灶。从前老伴儿在世,他从不操心锅里放几碗米,甚至连柴米油盐酱醋茶的位置的都不知道,如今轮到自己掌厨,做的经验多了,他总能做的不多也不少。偶尔也会想起老伴,“你捏的饺子像小船,飘在锅里勒,我捏饺子像缝补衣服,缝缝补补几片面皮才能吃到嘴里勒,”他自言自语,说着从前从未对老伴儿说起的话。
二儿子相安无事地陪伴了他十年,虽然很少来看他,但他从未怪过孩子,只要儿子幸福,能在他离开这个世界时还能为他点一炷香,他一个糟老头子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夏天对他来说,是炎热,窒息,死亡的代名词。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会在网上,会在寻人启事的页面上看到儿子的消息。
儿子开着车送走了一批摘枸杞的人,回来的途中头痛恶心,将车子停好后便躺在地上不省人事,是路过的人将他送往医院的,看到寻人启事的告示后已是第二天,医院确诊儿子是脑出血。
在这之前,他的一生中更多的是妒忌,猜忌和攀比,他从未想到,有一天,他毫不丰富的人生字典里会收集感动这个词,儿子的病需要二十万,正当他绝望无助时,孙子已经在水滴筹平台集齐了所有钱,那是千千万万,四面八方,素未谋面的热心人帮助了他,一个处于耄耋之年,祈求主留下他最后一个儿子的老人。
医生下达了病危,要家属做好心理准备,这一次他没有祈求医生,而是固执地,不顾所有人的反对将儿子撤回了家中,他害怕这个洁白而又冷漠的地方,他的大儿子就是在这里离开的。
儿子被撤回了家中,将儿子清洗洁净后,他请来了老人家为儿子念了脱白,是去是留,他将一切希望托靠给了万能的主,但这次他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如果儿子醒不过来,至少也得让儿子干干净净地走才是。
最终,他的最后一子也离开了人世。
就像一个荷包,被针刺的次数多了,他反而忘记了疼痛的感觉。
(七)
孤独的冷风吹在了坟院中,吹回了他的思绪,抬头看时,孙子正在静静地看着他。
“爷,有人找。”
“不认识?”
“不认识”
“他说是故人。”
带着最终的离别,他和孙子下了山。
那个和他同样披着满头白发的老人并没有进屋,家里人也都不认识,他就站在门口等他,等他真正走近细看时,一行滚烫的老泪滑下他的脸颊。
是老七,老七来看他来了。
双方靠近时,两把枯瘦的,历经沧桑的双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那是怜惜,同情的力量。真是奇怪,当初是他害老七背井离乡的,如今他遭遇的诸多不幸,他原以为老七会嘲笑,挖苦,讽刺他,但真正见到了老七,见到了这张仁慈,满是宽容的脸时,他知道老七原谅了他。
扑通,他跪在了老七的面前,“老哥,当初是我害马老三家的地被淹的,是我害你走的,我们都是黄土即将没过脖子的人了,这件事憋在我心里几十年,不说出来难受,难受哇!”
坦诚和浪子回头同样珍贵。
“弟,啥都别说了,过去的就让他过去!”
“我当时的确恨你,恨马老三,恨你们容不下我,害我背井离乡,我的小七就是在离开的途中去世的,当时我和他妈只顾着满头的愤恨,孩子痢疾跑得那么厉害,我们竟都不知道,等到发现时,已经晚了。后来孩子们也争气,日子慢慢的好了起来,我停止了对你们的怨恨,我想本不怪你们,是主让我命中遭此一劫,重要的是遵从主的意愿,活在当下,活在当下啊。”
那晚他听老七聊了很多,聊过去的诸多不幸,也聊今后应从容的听从命运的安排,他的言语间满是宽容,坦然,以及释怀,他瞬时明白,从一开始他就输了,他曾执着于金钱,执着于让自己的儿子个个出人头地,原来,生命里最珍贵的是那份对命运的淡定与从容,是尽人事,听天命。
儿子百日过后,他将那栋富丽,已经发展为一座标准的四合院,让诸多人羡慕的院子捐给了寺里,而他,带着简朴的行李,晚年的凄凉,乘车去了养老院,他想,那里该会给他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