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下脚料的艺术之旅

“搞艺术就是在建一座塔,一座很漂亮的塔。”郭翱喝了口酒,他已经喝多了。“首先需要很多很多各种各样的材料,石头、泥土、金属、木材,各种各样,奇形怪状。这些材料因为自身的条件和建筑师的好恶被分配到塔的各种地方。有的放在塔顶闪闪发光;有的挂在塔角随风摇曳;有的做成塔身或者地板,刷上油漆和颜料支撑起整个塔或者塔上的人;还有的,被埋在了地下,却也是不可或缺的下脚料。”

郭翱的这段话让我印象深刻,也是因为这段话,我决定把他这十几年的执拗和追求写出来。这是一个有梦想的普通人的故事,在那个纷杂繁华的圈子里,还有许许多多像郭翱这样偏执的追梦者,他们藏在公众的视野之外,向往着那个张扬缤纷的世界,大多数却最终深埋地下,不是被人遗忘,更是从未被人记得。

一、

2017年的郭翱已经33岁了,从北京回来后已经3天没有出门,他的母亲给我打了电话,希望我能够劝劝他,就这样,2017年6月15日,时隔七年我又见到了郭翱。

到他家里是他母亲给我开的门,“阿姨好,郭翱呢?”我换上拖鞋问道。他母亲朝他的卧室努努嘴。七年了,他的母亲仿佛这几年老得特别快,短发开始花白且杂乱,皮肤蜡黄,眼神中的疲累和无助透着绝望和哀求的气息。

我叹了一口气,安慰了阿姨两句,走到郭翱卧室门口推门就进。

郭翱坐在电脑前猛然回头,上扬的眉毛透着怒气,看到是我,他呆了一下,眉毛回落了下了:“是你啊,好久不见。”

“是啊,七年了。”我走进来把门带上,直接躺在他电脑旁的单人床上,床上衣物被褥一大堆,我倒是不介意,没有什么臭味。斜眼看着他。七年过去,郭翱瘦了,黑了,皮肤也粗糙了,脸上真有了沧桑的感觉,他穿着白色的文化衫,下身只穿着一条内裤,就这样身体前倾坐在电脑前,他还在盯着电脑屏幕,我从侧面看到他的眼神似乎有些发散。

二、

也许是见面的时机和心态都不对,七年后的第一次见面不是我想象中的任何一种情形,我俩沉默了许久,我打量着整个房间,他一直对着电脑屏幕发呆。

13分钟,大概过了这么久,他的眼睛想必有些干涩,脖子也有些酸痛,他终于向后靠在椅背上,双手捂脸,揉了揉眼睛。我一直看着他,终于迎来了第二次对视。

“最近怎么样?”我尽量用七年前的语气问他,轻松带着调侃。

“还行吧,就是没钱了。”郭翱带着苦笑。

“回来了就好,家人朋友都在这边,总比在外面舒适。”

他笑了笑,眼神有些失落,微微低头,看着地板没再说话。

“对了,我已经结婚了,小孩都能打酱油了。”我还在试图继续我们的沟通。可他仅仅是上拉嘴角抬头看着我说了句“我知道,恭喜你。”又继续低头看着地板,百无聊赖。

我也不知道还应该再说些什么,我能够理解他,毕竟我们认识已经快30年了。

三、

我和郭翱是从小玩到大的交情。本就住得近,我的父亲和他的母亲在一个单位上班,如此两家经常来往,两个同年的独生子更是天天泡在一起。

郭翱从小就很敏感,我也是。小时候附近的大男孩总是欺负我们,同龄的小孩也跟着捉弄我们,每次都要把我们弄哭,他们才一哄而散。我们俩没有其他朋友,就两个人倒也不觉得孤独。

一路成长到了初中,我慢慢变得合群,模仿着其他人的语气和动作,和他们玩一样的游戏。郭翱却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独来独往,敏感。

记得有一次,他被一群大大小小的男生堵在学校厕所后面的角落里,嘲笑他爱哭,说他是个人妖。我为了打发掉那群坏小子便附和着说了几句他的坏话。之后郭翱一个礼拜都没有理我。

后来说起这事还有些好笑,我对他说过,无论我们变成什么样,我们都是比亲兄弟还亲的好朋友。

转眼间到了大学,我俩考在了一个城市。到了大二,我买了一台电脑,经常叫他来宿舍看电影,什么电影都看,无论是国内的、香港的还是国外的,也无论是经典的还是冷门的。就是这一段时间,我们俩疯狂地爱上了电影。

“我想当个导演。”郭翱兴奋地对我说。

“好啊!如果你当了导演,我就当个编剧给你写本子。”当时的我也很兴奋。

四、

毕业之后,我找了个工作,去了深圳,他回了家。

然后我又有了女朋友,与他的联系渐渐地少了。大概毕业半年后,他打电话很兴奋地告诉我:“我要去杭州学动画了!学成之后你要写本子让我拍哦!”

我当时应该是答应他了,和他相比我的心大得可以装下个足球场。我一直以为我很懂他,但是我的心已经被磨糙了,再也体会不到他敏感的心了。

我在深圳工作了两年,日子寡淡如水却偶有风情,期间郭翱来了深圳,他是来工作的。

我去他工作的地方见了他,他很开心,他终于进了自己梦想的圈子,就算又苦又累又没钱。

“我现在在这个剪辑工作室上班,你看,我正在剪辑一部电视剧,你看……”他坐在电脑面前给我讲解着一些专业术语,眉飞色舞,激情四射。

现在想起来这些事都有点模糊,只记得他工资800块,不包吃住,他在关外租了个房,房租500块,买了张床2000块。然后那天那个导演来了,是个中年妇女,表情严肃,牛气冲天,各类人员鞍前马后。最后就是这个电视剧好像叫湘西什么来着,总之也没有上映。

在深圳期间我们又见了几次面,他的日子过得不好,全靠家里帮衬,又跟我说了许多许多工作上的委屈和劳累。

五、

两年后,我离开深圳回了家乡。走的时候给他打了电话,他好像很忙,之约了过年时回家见面。

回家后我在家里介绍的单位工作,那一年过年他没有跟我联系。

第二年我才知道,他在我回来不久就回来了,也是一直呆在家里。直到他父母出资让他与他的朋友开了一个摄影工作室。

那一阵我的工作也不太顺利,许久未去找他,直到我朋友结婚。朋友说想拍结婚视频,想找一个好一点的摄影。这样,我才第一次到他的工作室。

他的工作室不大,就是一间30多平米的公寓,不过整体设计还是很有艺术气息。

我跟他说了朋友的事,他有些犹豫:“我们工作室主要是拍一些故事,比如从相知相识到步入婚姻殿堂什么的。收费也是几千到几万不等。”

他给我介绍了目前的一些情况,家里给他买了一辆面包车运送摄影器材,最近生意还不错,预计今年就可以回本,明天开始盈利。

我看着他泛着红光的脸,也为他高兴。不说养家糊口、结婚生子,能养活自己总是好的。

“工作有很多种,爱好也有很多种,如果你的工作恰巧又是你的爱好,那你真是太幸福了。”我拍着他肩膀说:“好好干,这是个很有前途的行业哦。”

他笑了,当我再说起朋友的事,他点了点头,告诉我只要那天没有安排,就亲自过去摄影。

从我那个朋友结婚之后,我们又许久没有见面。再听说他的消息,又是一年多以后了。说是生意和名气都越来越好,却与合伙人闹掰了,工作室解散了,他在家又混了几个月突然北上去学导演。

六、

就这样,再见面就是七年后了。

这一瞬想起以前,突然我感觉身体有些发燥,都是因为大学时候的约定吗?

我有些坐不住了,起身告辞:“哪天有空,去喝两杯?”

“呵呵,我天天都有空。”他没有站起来,反而看向窗外。

“好的,那我联系你。”我转身走出去,又安慰了一下他母亲,开车回家。

梦想总是美丽的,天赋和机遇却是少之又少。如有命运使然,就像沙丁鱼的卵,几万只卵尚未孵化,就已死去70%,真正能够成年的不到千分之一。

看到郭翱现在的样子,想起他母亲哀求的眼神,我真心希望他能够放下梦想,找个好工作,找个好媳妇,就像我一样。追梦,真的太苦了。

第二天正是周五,我约到郭翱到一家大排档坐下。

我发了一支烟给他,给他点上,同他一起坐着,无言,等酒。

待酒菜上齐,我举起杯:“七年未见,当浮一大白。”

“拉倒吧,这是啤酒。”郭翱笑道,端起杯来与我相碰。

二人一饮而尽,他的心情仿佛有些好转,语气动作慢慢有了七年前的感觉。

“这七年,你过得怎么样?”

“还好吧,苦我不怕,但是穷。”他顿了一顿:“真是太可怕了。”

我陪他又喝了一杯,他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这七年的事情。这七年很普通,对于太多太多北漂追梦的人而言,真的很普通。但这些事发生在自己最好的朋友身上,我为他感到心疼。

七、

七年前,郭翱的执拗终于让他的父母妥协,给了他3万元让他去北京学导演。

那是一所不太知名的学校,2年学制,聚集了很多很多怀有梦想却缺少一些天赋的年轻人。这两年,郭翱重温了校园生活,他说这是段美妙又梦幻的日子。

这两年里,郭翱与许许多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在一起,畅谈梦想,通力合作,拍出了第一部真正属于他的短片。尽管剪下来只剩下8分钟,尽管这一部短片浏览量只有几百,尽管他的老师们也并不太喜欢这部作品。但这仍是让他非常激动的事情,有一总有二,逐步提高前进,总有一天能够成功。

两年后,郭翱重新步入社会,在北京住上了地下室,与许许多多的同道中人一起。他们开始疯狂地想剧本,疯狂的拍片,即使都是十分钟以内的短片。他们疯狂地希望能够一击击中观众的内心,疯狂地希望某一部短片能够突然间火起来,让他们也火起来,然后就可以拉到投资,能够拍摄真正的电影。

在那个年代,手机像素还很低,还远远不能替代专业的设备,哪怕是一台DV。但在三年之后,仿佛一夜之间,手机也可以拍出效果很好的短片来了。那一段时间在网上出现大量非专业人士拍摄的各种短片,如大浪淘沙般,尽管多数默默无闻,仍然有少数精品脱颖而出。

郭翱看着差距悬殊的点击量,天天窝在地下室喝酒抽烟。

“技术有什么用?光线走位有什么用?全靠天赋!与生俱来的天赋!一个钢铁工人随手拍的短片都能引起轰动。我学不来,真的学不来。”

郭翱绝望了,仿佛夜路中远处的灯塔突然熄灭了,四周漆黑一片,没有方向,去不了前方,也找不到走过的路。

颓废到身无分文,郭翱被朋友带去从操旧业,成为婚庆市场的一份子,为别人拍摄、剪辑结婚视频。就这样也算有了收入。

同其他人一样,郭翱每天都在想办法,却碍于不善交际,一直执拗着要靠作品获得成功,赚到的钱往往很快又投入到梦想的无底洞里。

这几年,最困难的时候3天粒米未进,靠饮水充饥,烟头更是捡了不少,还到大排档顺别人没喝完的酒喝。

经历过相互扶持、相依为命,也经历过欺骗、背叛。五年时间,周围的人换了一批又一批。

终于,最后一个相识多年的好友放弃了梦想,返乡接受父母安排的工作和婚事。北漂之旅对郭翱来说,已经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八、

等到他说完他的故事,已经是凌晨三点,仿佛作最后的总结,郭翱跟我说了文章开头的那一段话。

“生活还是要继续,我们需要更多的沉淀。”我拍了拍他的肩膀:“首先,让你自己能够过上正常的生活,让你妈能够安心。”

郭翱没有说话,他的眼神又开始涣散,应该是真的累了。

“我们都还年轻,还有很多时间。”我不知道是说过他听还是告诉我自己。即使在生活的重压下匍匐多年,每每夜深人静,我也会想起自己的梦想。

郭翱的执拗让我很羡慕,那种不顾一切要去完成梦想的坚持。即使他现在仿佛一蹶不振,我仍然佩服他的勇气。

我伸出手再想拍他的肩膀,说出几句豪言壮语激励他,却只能停在空中。我试图让当年的雄心壮志再充满胸臆,却几次尚未充满又泄下气来。

尴尬地收回了手,顺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起身走到他身旁,搀起他对他说:“我送你回家。”

九、

郭翱在一个月后在本地找了一份工作,是个白领岗位,工资不太高,在我们这个小城市倒也生活不愁。后来听说他家给他相亲了一个比他小五岁的姑娘,两个人正处着对象。

生活恢复正轨,大家都这么说。

但我最近却在思考,人生几十年,是该选择舒适普通地过一生,还是应该选择饱经苦难,轰轰烈烈追求自己的梦想,即使不一定成功。

如果选择后者,执拗应该是必要的素质,如郭翱一般,他其实拥有很多人不具备的天赋,才能经受着苦难坚持这么长时间,只是在亲友看来,过于不忍。

在我写下这段故事之前,我还做了一个梦。梦见郭翱又孤身一人,远走高飞、渺无音讯,然后在一个漫天红霞的傍晚,我收到一封信,打开信封,是两张首映场的电影票,电影的名字叫做《执拗——郭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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