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故事 旧时光 三题

之一

平素里,父亲几乎滴酒不沾,我的祖父也不喝酒,但我的曾祖父好酒,豪饮,一斤两斤不在话下,喜欢以酒会友,我们当年在村里单门独户,曾祖父凭着仗义豪爽,赢得了一村人的敬重。

清末民初,我们祖上在这村子积攒下一块六十亩的好地,是从败落的地主后人手里买下的。但祖上一家人不住在这村子,他们在南面很远的一处依山傍水的地方聚族而居,这块田也只是在春种秋播的时候,祖上派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来。因山高地远,粮食收得逐年减少,明知就里,但无可奈何,这村上有几户人家很霸道。

后来,祖上给四个儿子分家,就谈到六十亩地的事儿,老大、老二憨厚,谁也不敢接手,老四还小,担不起事儿。起初的时候,老三,也就是我曾祖父,也没说话,他在看窗外的山水,从小就生长在这儿,一草一木都熟悉。祖上候了一袋烟的功夫,叹了口气,说,想我张家从明代迁居此地,忠厚持家,几辈子的辛劳,攒下这点儿苟且饱腹的家业,竟无一人能守,这点铁骨硬气的担当没有,子孙堪忧啊……

“爹,恁老别着急上火,山后的六十亩地,俺去种。”曾祖父抬起头,望一眼两鬓白发的祖上,挺直了腰杆儿说。

“你就不怕那几户人家欺生?”祖上不无顾虑。

“咱种自己的田,收自家的粮,咱行得端走得正,就不怕歪风邪气。”曾祖父刚毅而坚定!

祖上捋须点头,说,把家前的那口碾带上!

讫今,我们村子碾房里用的还是这口碾,但很少人知道,一百多年前,一个壮小伙把这口碾从山前滚过山后,十几里地,一口气把近乎一吨重的青石滚子挪到这村上,村里几代婆媳一用就是百年。

曾祖父喜欢喝酒,一天三顿,到地里干活儿

腰里也会挂一葫芦酒,歇脚的时候,他会招呼左右地邻,你一口我一口,一把花生仁,半块腌咸菜,大家一回生二回熟,以酒为媒,曾祖父交了一帮子穷哥们,晚上不忙的时候,家里也常有一拔伙计们喝酒聊天儿,谈蚕桑稼穑、四时农事。

曾祖父身形威猛、膂力过人,无论搭墙造屋还是耕耧锄种,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而且性情豁达,有求必应,渐渐地村上老老少少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年轻人。

那一年的夏天,六十亩地的黄色麦浪招来一群精壮的小伙儿,曾祖父一呼百应,白面卷子管够,晚上高梁酿酒猛喝,一集不到的功夫,俺家的麦子收到了麦场上,村上那几家霸道人家一看曾祖父不仅身强力壮不好惹,还有一帮精神小伙儿追遂,一下子消停下来,这一年天公作美,麦子大丰收,曾祖父家里囤尖缸满,小麦磨成面,卖给打锅饼的马家,换了银元,买牲口、添农具,日子一下子红火起来。

曾祖父与村上田地最多的大户王光明、手艺最好的庄户厨子周老厨相交甚好,经常在一块喝闲酒、叙农事、谈经营。有一天,光明老哥对曾祖父说,徐家老宅要卖,这家后人撑不下去了。周老厨说,那可是一处好宅子,有配房、有前后园子。曾祖父说,手里银元怕是不够。光明说,大家凑凑。周老厨说,对,大家都想想办法!

次年的春天,徐家老宅被买下来,我们一家人一直住到现在,老房子翻新,前后园子也盖了新房,我们家、二叔家、几个堂弟的宅子还在曾祖父买下的徐家老宅那片地场儿。

那一年兵荒马乱,沂蒙地界儿,四处闹匪事。这一天,村里来了一位青衣白衫,鹤发童颜的清矍老人,在我家麦地兜了一圈儿,挖起一团土,掂了掂,手掌用力揉捏,捧到鼻底下,嗅了嗅,抽动鼻子,说,真是一块好土!

这老头儿,就是后来曾祖父的岳父。

又一年的冬天,为防土匪扰乱,十一杆大枪护嫁,四十里外,八楼刘家的闺女嫁给了曾祖父,生了两男一女,曾祖母温良恭俭,处世开明,为解放战争输送了三位战士,祖父兄妹三人都是早期的共产党员。

曾祖父四十多岁英年早逝,据说是命伤在酒。为此,祖父誓不沾酒,我父亲与二叔也不喝酒,可能缘于祖父的训诫。祖父的二弟,我的二祖父嗜酒如命,五十七岁病逝。坊间有说,我们家族一辈出一个大酒量的人,曾祖父酒好,我二祖父酒量奇好,他家我的二堂叔亦是千杯不醉,我们这一辈人,暂不知是谁……

大酒伤身,小酒怡情,以茶代酒,亦可加深友情,情浓如水不在酒,劝朋友,多约茶,少斗酒,友谊才能更长久!

之二

曾祖父好酒那是出了名的,有身有力,做啥营生都不在话下,喝酒也是从不拖泥带水,有酒喝,无关酒肴好坏,半块咸鸭蛋,一碟儿腌罗卜都能对付,开坛倒酒,一碗两口,仰脖下肚,卷衣袖抹抹嘴儿,拿粗白布擦把汗,抡开膀子,在他的六十亩地里纵横驰骋,一介武夫,竟也能妙笔生花,把他的庄稼侍弄得如诗如画。

那些年曾祖父的日子如同芝麻开花,庄稼连年丰产,圈里六畜兴旺,买下徐家老宅,娶了八楼刘家的闺女,接连生下几个儿女,村里村外交了一帮好哥们,心情好,干劲足,有时候活计紧,与老天爷赛跑,舍不得回家吃晌饭的功夫,就让人送到田头,喝碗酒吃口饭,立马开干!

爷爷很小的时候,就行走在给他的父亲送饭的路上,那时候,他会挎着一只柳条编成的篮子,放上几块煎饼,或者曾祖母馏好的干粮,还有一碗炒菜,另加一碟切好的腌咸菜,上面覆上一片土蓝色印花本地布。有时候,地里活儿多,会请村里的短工来帮忙,这对曾祖父来讲,打声招呼,必是一呼百应,这时候菜蓝里一定有肴有素,吃的是白面卷子,老坛高粱酒一定备足。通常是曾祖父的本家兄弟,老四爷爷回家带过来,爷爷象小尾巴一样跟在后面。

六十亩地,两季庄稼,秋播小麦,夏种高粱、红薯以及玉米。田间地头,有水的地场开出几片,种菜蔬瓜果,或者花生大豆。那时候,荒山野岭,绿草葱芜,曾祖父尝与村里富户王光明交游,学了许多伺养牲畜家禽的经营之道。

夏天,农闲时,曾祖父会带上伙计割草喂养牲口;秋天,则会把庄稼秸叶晒干团起来,在打谷场上堆成一座座小山,以备作冬天耕牛、骡子、山羊的饲料。牝牛生犊、母羊养羔,一茬儿一茬儿的牛羊卖出去,变成白花花的银元,这让曾祖父每次去集上买酒的日子,背搭子鼓鼓囊囊、极有底气。多余的粗粮掺上糠菜,用来喂猪喂狗、饲养鸡鸭鹅,每年的春天,曾祖母会把攒下的鸡鸭鹅蛋腌几坛,农忙的时候给帮忙的兄弟爷们下酒。

圈里养着老母猪,每年春上下崽,十几只小猪崽到年关长到膘肥体壮,卖给肉铺,也会是一笔不小的进项。曾祖父把自己的日子打理得有条不紊,有钱买酒,有酒有朋友。

这样恬美的日子,终于被当年横虐于沂蒙icon的匪患击得支离破碎,1925至1928年间,土匪头子刘黑七携众在沂蒙山icon腹地抢掳奸杀,罪行擢发难数。刘匪还到处向各村支派钱粮,一有抗拒或上交不齐,则攻村掠寨,烧杀劫洗。

土匪来了,生计维艰,曾祖父只得把粮食牲口变卖,换成银元搁瓦罐里埋地三尺藏起来,举家迁往南山寨,那儿有几家大户牵头集资征招的乡丁护寨,有长枪十几枝、短炮若干,土匪几次攻寨惨败,伤了几条人命,铩羽而归,乡亲们只有躲在南山寨才得以苟全。

曾祖父已经见不了酒,因为山寨里能有口吃不错了。曾祖父整个人像焉了似的,打不起精神,苦心经营数年的家业毁于一旦,痛心藉首郁郁寡欢,却无法凭酒浇消千古恨。两年后,等到匪事阶段性平缓,曾祖父回到自己的家,见田地荒芜,房屋坍塌,一片百废待兴之状。

重打锣鼓另开戏,曾祖父鼓足干劲,依如当年初来之时。但他发现自己的体力已大不如前,他开始喝酒不吃饭,后来只饮酒吃不下饭,人日渐消瘦,四十几岁那年的夏天,饱饱饮足一坛酒,还未及吃上当年麦面包的饺子,便溘然长逝。

我的二祖父,曾是山东某市商业部门的干部,写得一手好字儿,半生清苦,为人正派,但独好杯中物。晚年亦是只喝酒不吃饭,一天多的时候喝五、六次,临上床也会咪一口。人瘦成贾玲所谓之闪电,在一个夏天的晚上,酒足之后,家人把饭盛上来,他摆摆手说,不吃了!这是他在世上最后的晚餐,从此不吃了!

几十年后的雨季,我家老屋漏水,爷爷叫上我,扛木梯登上屋脊修缮,爷爷说,这房子估计有上百年了,还是你曾爷爷置下的家业,可惜啊!早早地人就没了……

爷爷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酒就那么好喝吗?早知道,小时候给他送酒的时候,换成水就好了!

之三

我的祖父有个弟弟,我们叫他二爷爷,他是祖父兄弟姊妹三个唯一读过书的人,写得一手好字,人文文净净,厚道耿直,为人和善。

解放后,二爷爷因为有文化,被安排到山东某市一所机关当文书,这活儿很适合二爷爷,每天读读报、喝喝茶、写写材料、练练icon字儿。发了薪,除了寄回老家,也留点酒钱,时不时与同事弄俩菜,喝一盅儿。

也许二祖父承继了曾祖父的基因,久而久之就喜欢上了喝酒,每到饭点儿,几乎无酒不欢。

那时候,二祖父娶了山后老刘家的三女儿,也就是我的二奶奶。二奶奶个子矮、人很清瘦,三寸金莲。除了养孩子做家务,土改分来的田摆弄不了,二奶奶于是托村里教书先生给二爷爷写信,催二爷爷回来种南瓜。二爷爷成了公家人,上班很惬意,二奶奶的信也就不放心上。后来曾祖母给二爷爷捎信儿,再不回来,也就不要这个娘了,看着办吧!二爷爷是孝子,立马去车站买票,坐罢火车转汽车,汽车下来转牛车,一天一夜的光景回了老家。

一家人皆大欢喜,人欢马叫,气氛热烈,白天一家人去地里干活儿,晚上回家二奶奶也会炒俩鸡蛋,让二爷爷喝两盅儿。二爷爷在家的日子沉默寡言、郁郁寡欢,干活儿心不在焉、了无兴致。爷爷看出来二爷爷的心思,等收罢了秋,爷爷对曾祖母说,娘,还是让老二回公家干吧,家里活儿,紧紧手就干了。

秋后,二爷爷背上铺盖卷儿又回到了遥远的城市,文书是干不成了,领导顾念二爷爷人实诚也能写会算,就把他推荐到百货站,这在当时可是炙手可热的好差使。又过了几年,等二爷爷稳定下来,就把全家迁过来,因二奶奶和孩子们是农业户口,领导帮忙落在了郊区农村。那些年,孩子小挣不来公分,全家只二爷爷一个人挣工资,人口多进项少,吃了这顿愁下顿,日子过得十分清苦。二爷爷酒不得不减下来,不喝酒人真得提不起精神。秋天,二奶奶就发动孩子在收过秋的田里拣漏,把落下的红薯刨出来,切成片,晒干,去供销社换成酒,给二爷爷喝。

早些年,领导安排二爷爷负责基建,承包单位给二爷爷送酒送烟,二爷爷坚决不收。人家请他喝酒,仅管他好饮但决不答应。每次拂了人家面子,他会拍拍人家肩膀,说,活儿干得好,我请你喝酒。每次承包单位活干得漂漂亮亮,他会请负责的工头到家里喝一杯,以示褒奖。时间久了,就有了闲话,老张这人,如果不是贪了人家好处,会请工头喝酒?

唯一的一次沾公家便宜,是从单位垃圾堆拣回一只纸壳子包装箱,上面印着醒目的红字儿“发展经济,保障供给”。那是库管员清理仓库时扔出来的,二爷爷觉得可惜,就拣了回来,用作换季时装被套之用。二爷爷象得了宝,说,钢板一样结实,扔了多可惜,装被套多好!这只纸壳包装箱一直用到他去逝,还依然立在他的床头。

他家大叔、二叔、小叔陆续上班,家境逐渐好起来,但二爷爷的酒已经无可节制,严重的酒依赖浸蚀着他的健康,五十几岁时己是瘦如枯柴、显得风烛残年。晚年,一天的喝酒多达五、六次。早上一睁眼,从床底下摸出酒瓶子“咕咚”喝一口,一日三餐,只喝酒不吃饭,晚上临睡觉,摸出酒瓶子“咕咚”再一口。终于,在五十七岁的那年夏天,喝足人生最后一场酒,说,不吃了!从此了却人间烟火,散淡洒脱,驾鹤西去……

一介酒客,平凡简单,在光阴的长河,荡起几朵酒花,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曾经我们并不欣赏二爷爷饮酒的嗜好!每次有亲朋去他的城市看望,回来总是把他馋酒的故事演绎成笑话宣扬,在我们这些孩子的世界里,二爷爷就是传说中的酒蒙子。

几十年后,与他共过事,交往过的人对他的评介却颠覆了我们的想像,在只言片语、零零碎碎的回忆中,我们懂得了,二爷爷除了酒的标签之外,还是个好人,与世无争、与人无求,公道正直、心无染着。这样的人,在当下欲海苍茫的红尘之中,还会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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