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校园的暮色中,听秋风萧瑟尽。手机上突然弹出一条消息:“转专业的通知又发布出来了。”我回想起一年前的那场不亚于高考的紧张奋战,觉得一切很近,又很远。总在不经意处,记忆便流淌出来。
岁近重阳,我梦到一位窗前抚琴的前朝才女,她生前被视为文学上的天才,却未及婚嫁早早仙逝,死后被奉为女神。她的琴声悄无声息地潜入我的梦里,如晚风拂过万里关山,哀而不伤。这凄凄琴声妙绝,使劳累跋涉的梦魂有所偎依,从此我不便再质疑“九天亦复称才乏,故向人间索女郎”的合理性。
我不像这位才女一样,从小就被认为是个天才。曾几度让父母失望,早年的诗词创作甚至被人斥为无用。在“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理科统治时代,文科生被迫夹缝求生。我在数理上并不擅长,并且屡次遭受过“文科无用论”的质疑。我注视着漫天卷地的圆锥曲线和导数问题,甚至自己都怀疑过文史哲存在的意义。庸庸碌碌的无为中,身体也不乐观。辛丑年初又被查出了些疾病,近来偶有复发,周身并无可取之处。
斜阳外,步出校北门去,一股炒黄瓜的家常菜香恰似不速之客,不合时宜地钻进我的鼻子里,时刻提醒着我是个身处外乡的游子。楼上钢琴的声调恍然入耳,傍晚昏黄的灯光打量梧桐的黯然黑影。这使我想起了许久以前发生的事。因过去太久了,仿佛从未发生过一样。于是,我念着“人间别久不成悲”的句子,开始了说不清楚的难过。天竟下起雨来。微云正酣眠在河汉的怀抱中,疏雨有落在梧桐上的归宿,只有我还像蒲公英一样,独自乐观着四海为家的旷达。
说起蒲公英,我又想起一件事,事关蒲公英与人的相似命运。儿时,我的大多数课后时光都是在母亲的单位里度过的。我清晰地记得,在一个“落尽梨花春事了”的下午,午后的阳光并不太暖,满地斜阳堆起了无端愁绪。四顾已是绿肥红瘦,小院里依稀可见蒲公英的身影。年幼的我凝视着这个漂泊四海、无家可归的小东西,尚不知其苦境。彼时,我常与母亲同事的孩子一同消遣为数不多的游戏时光。当了解到这小友曾多次搬家,我甚至还嘲弄着将她与蒲公英作比。虽然在当时也如谢女飞絮比雪一样,着实使母亲惊艳了一番,但现在想来却也罪恶。世事就是这么光怪陆离,充满巧合。现在那位小友正应了儿时那句谶语,远隔重洋飘去美国了。而我也在不断南渡,离家愈远。或许,这正是被我嘲弄的蒲公英的报复,我想。没人会在意一株蒲公英的命运,因为过度在意也属实无用。但人在很多时候,也和蒲公英一样,不过是平等接受命运安排的微尘罢了。这件事让我对一些于己毫无关联的事物产生了好奇。
去往北门的路很长,饭香持久地氤氲。小时候,我总是不能好好在家吃上一顿晚饭。逢周一的钢琴课、周二的奥数课、周三的英语课、周日的古筝课,还有忘记什么时候上课的舞蹈课……一切都被安排地满满的。我的痛感有时保持得格外清醒长久。至今我犹记得,当我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被钢琴老师敲打手背的痛楚以及被舞蹈老师按压韧带的酸涩。
由于上课时间过紧,冬日放了学,遇上车辆限行的日子,便少不了在早早擦黑的暮色中伴着寒风狼吞虎咽快餐的场景,这倒给我提供了机会去寻找一些无用的东西。对于帝都霓虹的雨夜,我是熟稔地知道她的美之所在的。地面的积水坑洼处,霓虹灯与车的警示红灯投下倒影,刺目骇人。那时候,还是小学生的我,总喜欢留意那些行走在大都市大街上匆匆来往的人们,那些与我在各自生命里有过萍水之缘的过客们。我常常好奇这些大多数都将被都市的红尘与历史的黄尘湮没的人的故事。这些无用功夫使我更娴于在奥数班上走神。但当我每次因走神而无知于数学公式,询问旁听的父亲无解,并偶然看到他刚临摹完的《葬花吟》一类的长诗时,我总会得到片刻的放松。
我以为的,风雨霓虹夜里匆忙的过客,与《葬花吟》中的落红,都是些旁人看来无关紧要的物事。虽然我还是会遭到父亲的批评,但我很庆幸父亲与我一样,都为这些旁人看来于己前途、命运无关的东西而思考、着迷着。
我尽情享受着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并且从未奢望无用哪一天会变成大用。我坚信,万物有灵且美,常于无声处见惊雷。物哀以哀人,哀人以哀己。无穷的远方,与我有关,好像也无关。因为“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因此,我从不功利地去关注这些无用之物是否会给予我等价的情感回报。
终期于尽的世界,冲浪在大化造物中,我虽然会时不时地对周围的人事熟悉,便觉万物明朗可爱、见之可亲,突然萌发宝黛初见时“这个妹妹我见过”的青山如是之感,但也会在某个与过往极度相似的“去年今日此门中”里怅然若失。我是谁,我曾是谁?桃花年年按照去年的节律生长,继承旧时的芳华。于是,华枝无憾辞树,春草怀梦再生。而人,却再也不能回溯到过往的记忆片段中去了。那长生殿里的唐玄宗,行尽泪雨霖铃的蜀道情难,带着满腔相思与长恨銮驾回宫后,看太液芙蓉照常盛开,未央宫苑的杨柳婀娜依旧,是否也感叹过月似当时,人似当时否?这时候,草木多数无情,与人的情思并不相通。我忽而感受到身为万物灵长的局限和来自山川草木的嘲讽:庭树可以荒唐地不关心物是人非,只要等到春风吹来,还肯兀自生发出旧时的花朵。春水可以用来煎茶,看似殷勤地为风雅人士提供了口头清欢,但也在光阴流逝的同时,煎走了人之寿,煮尽了人之梦,而它却永远无辜地付诸东流,从不留意人间的悲欢喜怒。
尽管这样,我还是选择原谅这些山川草木。或许山月从不屑于知晓人的心底事,因为他们从不有情之于天下。他们的记忆历程是如此简单,只是萌芽、开花、枯萎与重生。哲人正是在这种无情却大道至简的轮回中,悟得月如何缺、天如何老。
就是这样,我到达人间十九年,一往情深地珍藏这些无用的剪影与无情的万物。虽然世事总是不尽如人意,我所为多数无用于我,我所爱多数无情于我,但我始终对这世界保有着婴儿般的好奇与深情。
夜色渐起,雨停了,北门还远,游子习惯性地望向明月。此时相望不相闻,愿逐月华流照君。我在考试周结束前收集了正好九张我求学之地桂子山的明月。她们在镜头前永远可爱,永远动人,而且经常随光阴流转,变化着不一样的角度:时而侧容,时而全像,恰似美人理妆,照花前后镜。我看待风花雪月,总是这样有情趣的,虽然我晓得对方可能永远不会感知到,我也经常多情总被无情恼。
继续走着我的路。我曾妄言,此生要读尽万卷书,行尽万里路。由是,我热爱四处漫无目的地游走,这依旧在某些人眼中显得无用。我见过苏扬杭的园林,走过陕甘宁的荒原,受过川藏滇的高寒,踏过黑吉辽的沃土。我登过很多山,涉过很多河,见过很多人,遇到很多事,却始终对每一片山水的自然与人文充满敬畏;我也读过一些书,并通过这些书识其人、见其心、知其音;我也去过一些宫殿遗址与博物馆,曾孤独地徘徊在各大文明的疆界上,目睹王朝的废墟与遗物,并试图从中看得日升月恒间帝国的瞬息兴衰,闻得民间市井贩卖千年的鱼米莼鲈之味,听得宫廷贵族的西域珠花无声讲述那一条迢递的丝绸长路。
人间经常遗忘和疏离。但总会有人有意地替时代留下记录,或许这就是历史的诞生方式。我惊叹,历史的魅力竟如此之大——它希声,无形,晚成。默默无闻却又永远留存,无用之至却又不可缺失。
我再次抬头,祈求得到明月的垂怜,却引得喜鹊踏枝侧目。倏尔,它被远处高楼上孩子的练琴声惊到并快速飞走,也许它听不得,也从未耐心听过这些来自过往的声音。它或许正如那些霓虹街市里熙熙攘攘的名利客一样,争先恐后地寻找那些他们自以为的有用有利之处。我为他们生命中的留白缺失感到惋惜。
这孩子的琴练得不是很好,和我之前一样。我独自听着这间断间续、不成篇章的钢琴声,却感到熟悉:是《梁祝》。这情形,一如多年前我在暖色灯光包围的温馨家中所苦练的那样,一如千年前殉情的蝴蝶幻化在庄周梦中的曲调一样,独自流淌在记忆的不起眼角落,凄凄多似向前声。
一切好像都没变,一切好像又都变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太多,我们或许再也回不到原点了,只能一直走下去。但我因爱着这些无用与无情,我走过的路,显得比别人更加曲折、更加精彩,路过的风景与遇到的琐事也丰富到足以使缪斯艳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