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巴尔加斯•略萨:关于小说写作的八个关键词

略萨与马尔克斯可谓南美文学双雄。马尔克斯撒手之后,就靠略萨来撑起整个南美文学了。作为“结构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略萨写起小说来常常追求新奇,以此不断突破传统。《给青年小说家的信》就是略萨对小说写作某些方面的“随想”,说随想,是因为略萨是以一个朋友的口吻道来的,其中并无“花架子”,而是个人的体悟,即便不一定能得到所有人的认同。事实上,他才不在乎呢,结尾的时候他说:“亲爱的朋友,我试着告诉您的是,请忘掉我在信中提到的那些关于小说形式的内容:还请忘掉一下子就动手写长篇小说的念头。”这并非性情之言,而是一个朋友对另一个也在写作中的朋友的一个忠告。这里的八个关键词就出自此书。


抱负


文学抱负的基本属性是,有抱负的人如果能够实现自己的抱负,那就是对这一抱负的最高奖励,这样的奖励要超过、远远地超过它作为创作成果所获得的一切名利。关于文学抱负,我有许多不敢肯定的看法,但我敢肯定的观点之一是:作家从内心深处感到写作是他经历和可能经历的最美好事情。因为对作家来说。写作意味着最好的生活方式。作家并不十分在意其作品可能产生的社会、政治和经济后果。


主题


小说家不选择主题;是他被主题选择。他之所以写某些事情。是因为某些事情出现在他脑海里。在主题的选择过程中。作家的自由是相对的。可能是不存在的。真正的小说家是那种十分温顺地服从生活下达命令的人,他根据主题的选择而写作,回避那些不是从内心源于自己的体验而是带有必要性来到意识中的主题。小说家的真实性或者真诚态度就在于此:接纳来自内心的魔鬼,按照自己的实力为魔鬼服务。


说服力


为了让小说具有说服力,就必须讲出故事来,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包含在事件和人物中的生活经验,并且努力给读者传达一个幻想:针对现实世界应该自己当家作主。当小说中发生的一切让我们感觉这是根据小说内部结构的运行而不是外部某个意志的强加命令发生的,我们越是觉得小说更加独立自主了,它的说服力就越大。当一部小说给我们的印象是它已经自给自足、已经从真正的现实里解放出来、自身已经包含存在所需要的一切的时候,那它就已经拥有了最大的说服力。于是,它就能够吸引读者,能够让读者相信讲述的故事了;优秀的小说、伟大的小说似乎不是给我们讲述故事,更确切地说,是用它们具有的说服力让我们体验和分享故事。


风格


既然没有一个连贯而且必需的风格就不可能成为小说家,可您又很想当作家,那么就探索和寻找您自己的风格吧。多多读书,因为如果不阅读大量优美的文学作品就不可能掌握丰富流畅的语言;在衡量自己力量的同时,虽然这并不容易,请不要模仿您最钦佩并且教会您热爱文学的那些小说家的风格。可以学习他们的其他方面:对文学的投入,刻苦勤奋,某些癖好;如果您觉得他们的信念合乎自己的标准,那就可以接受。但是,请您千万避免机械地复制他们作品中的形象和风格,因为假如您不能创造自己的风格、即最适合您要讲述的内容的风格,那么您的故事就很难具有使故事变得生动起来的说服力。


叙述者


小说作者应该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谁来讲故事?”这看上去似乎有不计其数的可能性,但就一般情况而言,实际上可以归纳为三种选择:一个由书中人物来充当的叙述者,一个置身于故事之外、无所不知的叙述者,一个不清楚是从故事天地内部还是外部讲述故事的叙述者。前两种是具有古老传统的叙述者,第三种相反,根底极浅,是现代小说的一种产物。


时间


虽然时间这个话题让许多思想家和作家着迷(其中包括博尔赫斯,他构思出不少关于时间的文章),产生了大量不同的理论,但我想,大家可以至少在这样一个简单的划分上达成协议:有一个按照计时顺序的时间,还有一个心理时间。计时顺序时间是客观存在的,独立于我们的主观感觉之外,是我们根据天体运动和不同星球所占据的不同位置计算出来的,是自我们出生到我们离开世界都在消耗我们生命的时间,它主宰着万物生存的预示性曲线。但是,还有一个心理时间,根据我们的行止能够意识到它的存在,由我们的情绪以种种不同的方式支撑着。当我们高兴、沉浸在强烈和兴奋的感觉时,由于陶醉、愉快和全神贯注而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相反,当我们期待着什么或者我们吃苦的时候,我们个人的环境和处境(孤独、期待、灾难、等待某事的发生或不发生)让我们强烈地意识到时间的流动时,恰恰因为我们希望它加快步伐而觉得它迟滞、落后,不动了,这时每分每秒都变得缓慢和漫长。小说中的时间是根据心理时间建构的,不是计时顺序时间,而是作者设计的主观时间,这是一条毫无例外的规律。


现实层面


要找到(或者至少凸现)生活的、人类经验的、生存的一个方面或者作用,而它此前在虚构中被遗忘、被歧视、被取消了;现在它在小说中作为占据主导地位的视角出现,为我们提供了对生活观察的前所未有的崭新视野。比如,普鲁斯特或者乔伊斯的情况不就是如此吗?对于普鲁斯特来说,重要的不在于现实世界发生的事情,而在于记忆力留住和复制生活经验的方式在于对活动在人们心中的往事的选择和追忆。


隐藏的材料


如果一个小说家在讲一个故事的时候,不规定一些界限(就是说,如果他不甘心隐藏某些材料的话),他讲述的故事就可能没头没尾,就会用某种方式与所有的故事联系起来,就会成为那种不可能实现的总体、想象中的无限宇宙:各种各样的虚构亲密无间地共处一体。然而,如果人们同意这个假设:一部小说一一确切地说是写出的虚构作品一一仅仅是整个故事的一段,小说家注定不得不从整个故事中删除大量由于多余、可以放弃和包含在已经说明白的材料,无论如何也应该对那些因为显而易见或者无用而被排除在外的材料与我这封信中提到的隐藏的材料加以区别。我的这些隐藏的材料当然不是显而易见的或者无用的。恰恰相反,这些隐藏的材料有功能,在叙事情节中发挥一种作用,因此,如果取消或者替代这些材料,就会对故事产生影响,在故事或者视角中引起反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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