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李是从来不卸妆的。
他曾是富商之子,却偏偏喜欢上了在当时属于轻贱行当的唱戏。他留着长发,化装成侍女模样,偷偷摸摸爬出家门去拜师的时候,被攻进来的敌人抓了个正着。
一命呜呼。从此他变成了从乱葬岗里爬出来的一缕孤魂,几百年来始终保持着二十岁时的模样。
何肃对他的固执嗤之以鼻。他指指燕李的一头长发,又指指他眼角眉梢的朱砂道:“死都死了,屁事还挺多。”
何肃是生活在21世纪的摇滚青年,被骗租了鬼宅。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回到家的他与披头散发的燕李打了个照面。
彼时何肃刚参加完一场地下音乐节,被化妆师压在桌上化了一个烟熏妆,眼下还被贴上了亮晶晶的水钻亮片,一头自来卷毛乱糟糟地蓬着。
浓妆艳抹的一人一鬼面面相觑,半晌后同时冲进洗手间洗眼睛。
身上没有半毛钱的何肃退不了房,但他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声大、眼大,胆也大,于是一人一鬼开始了同居生活。
燕李对自己死的原因总是三缄其口,何肃一旦提起这件事,他就把自己关在洗手间里。
于是现在生闷气的燕李又躲到洗手间去了。
电视上在播一部由当红小生演的电视剧,里面的一个女角色哭花了脸,和燕李有几分相似。
何肃难得良心发现,敲了敲洗手间的门问:“喂,没事吧?”
半晌没有回应,何肃便把耳朵贴上门,听到里面传来了若有若无的呜咽声。
燕李把水龙头打开了,水声响起来,呜咽声再也听不到了。
满脸是水的燕李打开了门,保持着偷听动作的何肃尴尬地直起身道:“怎么,哭了?”
燕李冷冰冰道:“你不是想知道我为什么不卸妆吗?我告诉你。”
那是在三百年前。
逃出家门的燕李还没开心几分钟,便迎面撞上了敌人的军队。
燕李本就长得清秀,此时又化着妆,便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一个姑娘。
一同被抓起来的还有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抱着他的卷毛小土狗窝在角落里。
敌人的大部队去了前线,看守他们的人只剩了两三个。
燕李悄悄挪过去,对小男孩说:“一会儿我去勾引他们,你抱着狗狗快跑。”
小男孩抓住他的袖口说:“姐姐,危险。”
燕李捏捏他还带着婴儿肥的小脸,勉强地笑了一下:“不怕。”
小土狗拱了拱燕李的手,燕李笑着摸了摸它的头说:“如果逃出去的话要好好活着。”接着他又垂下眼叹口气,将小土狗的爪子握进手里,“如果我死了,那就下辈子再见呀。”
几个看守喝起了酒,眼神淫邪地看着燕李说荤话。燕李安抚地拍了拍小男孩的手,握紧拳头走了过去。
燕李学着父亲三姨太的样子硬挤出一个谄媚的笑容,然后拿过酒杯坐在了其中一个看守的腿上。
小男孩抱着小土狗,慢慢地往一边挪去。
看守嘴里的酒气不停地喷在燕李脸上,他一边躲避,一边朝着小男孩做出一个口型:快跑。
但燕李是男人的事情很快就被发现了。看守们气急败坏,一脚将燕李踹倒在地,浇了他满头满脸的酒,又抡起椅子朝他身上砸去。
小男孩小声抽噎着,大步跑着不敢回头看一眼。
小土狗两爪搭在他的肩膀上,朝着燕李“汪”了一声。
燕李见他们跑远,欣慰地勾起了嘴角:“忘了说……我不是……姐姐……”他皱着眉头吐出一口血,很快就没了气息。
何肃靠着厕所的门,眼眶比燕李眼角的朱砂还红。他吸吸鼻子走进厕所,坐在马桶上撕了几张纸擤鼻涕:“你……你不卸妆是……”
燕李在镜子前端详着自己的脸,轻声叹气:“卸了妆,我怕故人认不出来我啊!”
何肃抓着自己的一头卷毛,涕泗横流:“那……那他找到你没有?”
燕李走过去捏捏他的脸说:“找到了,但是他好像把我忘了。”
何肃的太阳穴传来一阵刺痛,夜晚树林里流着血的燕李与此时灯下的燕李合二为一又一分为二,循环往复。
脑袋好像快要爆开了,何肃猛地睁大眼睛:“你说的……是我?”
洗手间忽然起了一阵没来由的风,燕李脸上的妆被风吹成沙,散在了空中,露出一张素净清秀的脸。
燕李摸摸他的头道:“几百年不见,别来无恙?”
何肃情绪稳定下来后,弹着吉他说他要谱写一种前世今生的挚友情。他转头问燕李:“哎,你说我当时怎么不回头看你一眼?我有那么胆小吗?”
燕李挽着头发喝可乐:“你看了啊……还跟我说话了。”
何肃放下吉他:“我说什么了?”
燕李看着他:“你说‘汪!’”
“小狗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