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忆我的恩师和师母

          我青年时代的授业恩师黎永材先生离世的时候,因为失联太久,不得而知。去年冬,遇先生次子,网络作家叶脉。方知先生辞世,但九十余岁师母尚存。先生一生养育五个子女,现如今虽分居北京,武汉,荆州,荆门多地,但里孙外孙众多,有如一颗大树衍生成一片森林,枝繁叶茂,欣欣向荣。

        既知师母硕果仅存,意欲立即拜见请安。恰在此时,新冠病毒疫情爆发,武汉封城。随之湖北全省宅家禁足抗疫。又怎知腊月廿九日,师母驾鹤西去。我们慈爱的师母,孤单单地一人独行。没有告别仪式,没有葬礼。这怎不叫我们悲哀无比,愧疚万分。

      脑子里浮现近五十年的记忆碎片,心里总是有一股情绪纠结,于是写了巜忆我的恩师和师母》短文,聊以填充空荡荡的情怀。女儿拿去发在《天门文艺》上。等待情绪稳定下来,再读《忆…》文,甚觉不妥。文章如此拙劣,所忆之事连自己都感动不了,何以感动他人。于是乎只好撤回修改一番,再做处理。

          时光穿越到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恩师黎永材先生,供职于湖北的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任教务主任。  那个时候,我就读于这所学校,恩师兼职教授我们的数学课程。先生体格健壮,长相英俊,平头,阔脸,浓眉大眼,长年着一身布制的中山装,脚下穿一双师母手缝的千层底布鞋,给我们印象是整洁,朴素,平易近人。先生进了教室,上了讲坛,就如同现代的《百家讲坛》的教授一样,气埸立马形成。先生讲学,深入浅出,言简意赅,风趣横生,妙语连连。上完先生的课,让我顿觉如沐春风,如食甘饴。

        我们在那所学校的时间段是1964.09.01—1968.07.30.四年。绕不过去的是两年多文革,所幸它已成为历史,抹不掉,遮不住,现在说说也无妨。

          五十年过去,众多记忆中还清晰地记着一件,实在忘却不掉。那是1966年的夏天,学校教室走廊的墙壁上,突然间张贴起一张张白纸大字报,大字报上有两位老师的署名,原来是语文组的两位“神仙”。一位是大刘老师,北方人,资历甚深,曾参加过延安文艺座谈会,持有高知身份,端一杯清茶,夹一只香烟,在教室里讲一上午都不用翻教材的狠角色。另一位小吴老师,英俊潇洒,风度翩翩,精通三门外语,擅长书法,且年轻气盛,恃才傲物,两位权威老师,用大字报揭开了学校的文革序幕。 六月天的一个上午,天气很有些闷热,学校里的高音喇叭震天响,播送着歌曲《大海航行靠舵手》。我因为伤风感冒,到校医务室找校医弄了些药,等我赶到大礼堂的时候,礼堂正中央的舞台上,早已站满了一长溜的人物,首当其中的是学校党委书记,头上戴着一顶厚纸板糊成的高帽子,胸前用铁丝吊挂着一个牌,牌上写着打倒走资派XXX,他的右边依次是校长,先生排在右边第三位,他胸前的牌子上写的是“反动学术权威”。语文组的那两位经常互掐的权威也成了陪斗对象。历史证明上述各位都属于人民内部矛盾,后来都正常离退休。但那个时候由于我们这些心里头热爱党和毛主席,政治上却又十分幼稚的十七八岁的狂热青年人,学着北京大专院校的样,闹着文革。后来才知我们都是被当时的潮流裹挟着走。情不能自已。现在记叙当时批斗会现场实录。会场上挨批斗的对象全都低着头,每人身后站着一个戴红袖章的红卫兵,时不时摁一下前边“牛鬼蛇神”们的头,礼堂里人头攒动,人声鼎沸,一片怪象。 一个熟识的清脆的女声,从广播里飘出来,吓我一跳,那不是小师妹吗?只见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戴的军帽也是新的,齐耳短发拢在军帽后,腰间扎着武装带,左臂上戴着红袖章,胖乎乎的圆脸上因为兴奋而红扑扑的。右手拿着麦克风,左手指着前排的父亲,原来她在做批判发言,子女批斗父亲的现象,后来并不少见,司空见怪后,并不为奇,但当时还是吓了我一跳。她在讲什么,我不大想听,我只是低着头,用双手捂着耳朵,再也不看台上。许久,瞅个空悄悄地溜出会场,心里总是想,她那套军装是从哪弄来的呢? 傍晚时分,先生把我和小师妹叫到他的教工宿舍。房间很小不足十平方米,我们并排坐在板床上,我很窘迫。老师右手撑着腰,左手拿一只烟,吸燃,朝窗外吐一口烟雾,我看到小师妹也很忐忑。看到老师的侧影,我心里边忽然想到鲁迅先生,老师此刻的神态与他何其相似。我俩不吱声,心里边直嘀咕,风暴快点来吧,打亦可,骂也行,我们活该。老师摁灭了烟,神情和往常上课一样,仿佛白天的情景早已灰飞烟灭了,说话的语气却是极其温和委婉。老师回顾了他青年时代的求学路,那可是烽火连天的抗日战争时期,多少中华优秀儿女把热血和生命献给了祖国,他枚举了多位学友为国捐躯的事例,他每讲一个人,一件事,我都看见他的眼里透着敬仰的神情,眼眶里湿润着,他完全沉浸在他的回忆之中。从开始到谈话结束,老师没有呵斥我们,更没有评价白天的批斗大会。临了,他对我俩说:“孩子们,文革是潮流,青年人投身其间是必然,逃避不了的。但最主要的是,不管在什么时候,始终要保持头脑清醒,慎之又慎”。若干年后,回顾那晚老师的嘱咐,让我受益终身。

一个重要补白:我和先生同乡,先生长女和我小学时代同窗,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如今她就读的高中和我们学校相邻,每逢周末,我俩在先生的宿舍里聚餐一次,度过温馨的一天。

        先生籍贯湖北天门,一人在外地谋职。除长女带在身边,老家尚有师母及四个子女。师母娘家汉川县田二河镇,娘家旧日是大户人家,黎李两家联姻,实属门当户对,才子佳人。婚后不久,全国解放,黎家祖业经公私合营,继而国家经租,而后经营停摆。先生参加国家教育工作,师母留家养儿育女,过着极普通的平民生活。

        下面是我要叙述的第二件事。一九六七年隆冬季节,寒假独自回乡的我,从沙洋搭江轮沿江而下,多祥河上岸,步行近三十华里。那天,天空雪花飞舞,土路上泥泞难行。傍晚时分,我来到师母家,师母盛情款待我,因为天晚,且雨雪交加。师母留我夜宿师母家。房子外边北风呼啸,不断的钻进屋来,房间内空间极小,三铺床紧挨着,四个小孩挤在一堆,已然呼呼入睡。房内没有点灯,一片黑暗,只有师母和我还在小声谈话,不厌其烦的询问先生和师妹的诸多细节。那个年头,通讯条件差。传递讯息,急事,大事靠拍电报,缓事,小事靠写书信。老师和师母异地分居,一般相聚是在寒暑假。除此之外,老师一月给师母定时汇一次款,附寄一封家书。师母回复,款项已收到,家里很平安之类短信。老师是薪资阶层,但薪金之低,非现在年轻人所能理解,一人薪水供养七口之家,且分居两地三处,小孩要读书,大人要吃饭,谁家没个小病小灾?老师一家的生活艰辛,常人何曾知晓?况且他们的祖上是何等富裕殷实人家,他们青年时代生活条件优裕可想而知,如今的艰难,与从前形成巨大的反差。仅此,我格外懂了师母持家的难能可贵,对师母产生敬佩之心。恩师和师母一家的俭朴家风,成为我效仿的楷模。

        还有一件事至今不能忘却。那是1987年夏,失联已近十余载的老师和师母突然来访,弄得我措手不及,老师依然精神,师母还很健朗。此时我已在一所中学任教。老师带来一叠材料,原来是申请政府退还黎家祖屋产权的材料,中间夹有许多各个时期的有关方面的字据,按当时的大环境,应该落实返退。我应承下来,在镇上我还有几个亲戚和朋友,我想应该能帮上老师的忙。老师当晚留宿在干驿黎姓本家。其后的日子里,我和妹夫跑了好多次县里,终究敌不过重重阻力,再加之年长日久,老师祖屋原址上的建筑,几番拆迁重建,户主不断变更,一团乱麻,现居者又不理不睬,此事只好以失败告终。回想起来,此番一别,再没有机会和先生晤面。老师一生没求学生办一件事,临了给我一个报恩的天大的机会,却让我弄砸了,唉!半个世纪来,每当提起此事,我是耿耿于怀,愧疚难当。

恩师和师母都已成古人,聆听教誨不见影,欲报师恩已无门。只有思念像影子一般,陪伴我到永远。


唯一尚存联系的昕弟像恩师一样朴实,似师母般善良,如兄弟姐妹般勤奋。昕弟至孝,夫妇二人奉养老母经年,无怨无悔,人皆敬之。昕弟颇具乃父遗风,虽未师承恩师教书育人之路,然辛勤耕耘文学之路,著作颇丰,收获满满。有子若此,足慰父愿。恩师后裔,或居北京武汉,或居荆州荆门诸地,开枝散叶,枝繁叶茂。且人才辈出,人生至此,叹为观止,足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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