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墨砚
群山连亘,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山径蜿蜒曲折,如一条灰白条带从云间飘落下来。薛忆之像个小白点,在条带上缓缓向上移动。一座孤峰拔地而起,似一个睡意朦胧的仙女,披着蝉翼薄纱,凝眸不语,含情脉脉。上得峰来,即可看见石刻的“无念崖”丰厚雍容,笔力飘逸。崖顶面积开阔,百余平米。三面悬崖,一面是山壁,山壁上有一洞名曰"澄怀洞",乃是南朝画家宗炳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宗炳善山水画,弹琴。一生酷爱徜徉山水之间,饮溪栖谷三十余年。文帝屡次招他做官,都被他一一回绝,是真正意义上的隐士。宗炳喜欢将游历所见所感之景,绘于居室墙壁。可谓放情丘壑,自称“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澄怀洞”之名即取自于此。
鸢飞戾天者,望着如此悬崖亦生胆寒之心。此处人迹罕至,空山幽谷,清矿无比,遗世独立,不由得让人心神入定,无欲无念。朝看青峰山顶云烟缭绕,暮看日挂林梢气象万千,人世一大奇观,乐哉,妙哉!
薛忆之立在崖上,望着远处,无限忧愁窜上眉头,不知是那般滋味。低头正瞧见一棵树,屹立峭壁之上,临着深渊,顾影自怜。多少年月了,它是否无时无刻不在憧憬着有缘人的造访?山风呼啸的时候,它是否也感到了王者的孤寂?深夜万籁俱寂时分,它是否悟了禅道,如老僧入定般思索着万物的因果来源?师父就如同这棵树,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棵树呢?师父坟前是否有人打扫?旁边的青柏长了几尺高,可是森森然?大约是不会有人去祭奠师父的,他生前一个人过日子,何来亲人,师父也不曾向我提起过他从前的亲人,我也没有看到过有亲人来探望……
薛忆之凝容满布,把菊花放在崖边,磕了三个响头,一个重过一个。
青冢有情犹识路,空谷无处可招魂?
下山的时候,雾气消散殆尽,日头灿然挂在当空。远山像被雨水洗过,明镜似的,青翠欲滴,历历在目,看上去好像离眼前近了许多,挺拔巍峨许多。
郑秋凌认识薛忆之纯属机缘凑巧。
一日,秋凌在街上卖折扇。尽管她心灵手巧,卖力招揽顾客,无奈生意惨淡。薛忆之从旁经过,见其折扇精致漂亮,想这做折扇之人是个有心人,有机会不妨认识一下。就到对面茶棚,叫了一晚西湖龙井慢慢品尝,远远观察几个时辰。有时也有稀稀朗朗几个顾客上秋凌摊子前围观摸看,但总归空手离去。
秋凌正要收摊的时候,薛忆之走上前来。
秋凌误以为面前之人欲买扇,就道:“客官,可以随便翻翻,这里各色样式的折扇都有。若是有心喜欢上的,可告与我知晓,价钱好商量。”
薛忆之道:“姑娘误会了,我不是来买扇子。”
秋凌道:“那不知……”
薛忆之道:“方才,薛某在对面看姑娘折扇并没有卖出去几把。这扇子作工细腻,不知姑娘可否告知在下,这扇子出自何人之手?”
秋凌不假思索道:“请恕小女子不才,正是出自奴家之手。”
薛忆之十分吃惊道:“想不到姑娘小小年纪,竟有如此好手艺,实乃难得,难得!既是如此,在下愿意与姑娘合作,从此生意有所好转,也是说不准之事,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秋凌想了一想道:“好是好,可小女子也只会做做扇子、手绢之类寻常物品,其它的一概不懂?”
薛忆之道:“在下平时无其它兴致,就喜欢随笔涂涂画画。姑娘仍旧只需做好折扇就行。”
秋凌突然像明白了,莞尔一笑道:“薛公子的意思是说我负责做扇子,你可以扇面上题诗作画?”
薛忆之道:“姑娘果然十分聪慧,一点即通。这么说姑娘是应许了。”
秋凌点点头道:“如此甚好,求之不得。”薛忆之道:“那这样,你快些收拾东西,同在下一起回家,我备好笔墨,就可开始。”
秋凌道:“反正今日也怕难以卖出,不如依了公子所言。”
薛忆之就同秋凌整理打点街摊,不多时就收拾完毕。
秋凌跟随薛忆之曲曲折折穿过几条街巷,到城外一处幽静的竹林。
秋凌道:“你住这么远,是怕人打扰么!”
薛忆之道:“平时独自惯了,喜欢清静。也不远了,过了这片竹林,走过前面的小木桥就到了。”
隔着竹子,就听到了淙淙流水的声音,像是佩戴的玉佩互相碰撞发出,秋凌打心眼里欢喜。走了十来步,便看见一座木桥直挺挺横躺在小溪之上。顺势往下看去,水尤清冽。有石潭的地方,依稀可见小鱼儿无所依凭,自在游来游去。有时怡然不动,倏然又游远,好像和观者逗乐。
当下薛忆之引秋凌进得屋来。秋凌抬头看见一幅画挂在墙壁上,画的崇山叠岭,起伏有致,山溪河流简淡,花木烂漫葱郁,见其画下有字乃“溪山春晓图”,只是不知是何人所画,心中不免有些怏怏不快。正欲问时,却又见其旁画提有“天香书屋图”几个字,奇山突兀,古木苍苍,屋子下站立一童子,坐着一老者,老者左侧桌上放着竹简。因前面的一株盘虬老树遮挡,究竟有几册,却不能看视清楚。
四下寻去,一首长诗书法清秀,浑然一体,其诗云:
谁向苍茫辨不讹,满林秋意欲如何?
画家六法诗三昧,落笔须教万卷多。
入座清风绕屋山,已看枫桕叶斑斑。
炉香椀茗琴声里,未欠安排只欠间。
秋凌默默想道:“果然是世外高人之,室宇装饰精美,铺设华丽,墨香四溢。自己在这觉出不自在,不相称。”
薛忆之道:“姑娘,把你刚收捡的扇子放几把到案上,我先看看该提何字何画相宜。”
秋凌道:“薛公子,你就别姑娘,姑娘的直叫了。小女子姓郑,名秋凌,公子以后可以直接称呼我秋凌即可。”
薛忆之不好意思,笑道:“看我糊涂,这半天,一件十分紧要的事却忘记了,竟忘记请教姑娘芳名。我叫薛忆之,字会晴,号璧溪,称呼由姑娘随意。”
秋凌道:“才刚说了称我秋凌,又忘记了,姑娘,姑娘,叫着好生别扭。我还是叫你薛大哥,可好?”
薛忆之道:“这般也行,姑娘愿意就好。”
秋凌道:“薛大哥,我来磨墨,你来写。”
薛忆之道:“那就有劳秋凌了,你先把这旧砚台拿到院间池里清洗一下。这墨块也用完了,我进里屋去拿一方新的出来。”
院子里的洗砚池被隔成两方,一边是清水,一边是废墨。秋凌从清水池里舀出一瓢来,先把砚台放入清洗,如此反复几次直到干净为止。
薛忆之铺开扇面,冥思。秋凌往砚台里加了一些清水,放入墨块研磨。
薛忆之看到秋凌儿不是斜磨就是直推,走到秋凌身旁道:“秋凌,你这种磨墨方式不对,我先给你示范讲解一下,一会你再来,不然白白苦费劳作。”
薛忆之边磨边道:“磨墨在力道曲直,用水浓淡,用手技法上可大有讲究。磨墨之人姿势要端正大方,轻重、快慢适中,保持墨的平正,要在砚上垂直地打圈儿,切勿如你刚才般斜磨或直推,更不能胡乱瞎磨。磨墨之水必须要用清水,不能用热水、茶水替代,这点你刚才做得很正确。用水宁少勿多,墨要磨得浓淡适中,磨浓了,加水再磨。当然,蘸墨的多寡,也会影响浓淡用笔。磨墨时间比较长,所以要学会左右手皆能做,避免仅一只手酸累空乏。最重要的一点,墨要随磨随用,秋凌你可知道是何故?”
秋凌沉思一会道:“想必是怕墨汁干裂,影响其成色。”
薛忆之道:“大意是这道理。用墨必需新磨,因墨汁若放置一日以上,胶与煤逐渐脱离,墨光既乏光彩,又不能持久。故以隔夜之墨写书作画,极易褪色。”
秋凌道:“今日听薛大哥讲,真真开阔了眼界,长了不少学问。我从前见其他人磨墨,以为是简单之事。”
薛忆之道:“你今后若欲习书画,磨墨的姿势端庄,能够促进你书写手法的平稳。与你却是大有裨益,所以万不可小觑磨墨之功夫。东坡藏墨成癖,蓄墨数百锭,暇日辄出品试之,《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诗云,人生当著几两屐,定心肯为微物起。此墨足支三十年,但恐风霜侵发齿。非人磨墨墨磨人,瓶应未罄罍先耻……”
薛忆之提笔作书时,秋凌仰头见其身后的墙壁上悬着一面金匾,乃是“翰墨丹青”四字。两边对联写的是:
放笔能令雾雨开
白云都长碧山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