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蛰日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加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落地时背包底部的喷气激起一团粉尘,林中两脚先后着地,两手光顾着拉住背包两侧的平衡带,没来得及捂住口鼻,立时被呛得喘不过气来,咳出一口黄沙。好不容易顺了气,却找不到正常的呼吸节奏。空气仿佛不是气态了,全是固态的粉尘,涌入他的口鼻,一层层黏在鼻腔口腔里头,口舌干涩,他感觉自己像卡顿的机器。林中挥了挥手试图驱散眼前的屏障,又往前走了几步,视线才终于清晰几分。

脚下是河边的老公路,上面蒙着一层黄沙,水泥块早已四分五裂——是他记忆中的样子,只是缝隙里原本应该有些顽强的杂草冒出头来的,这会子却都只剩下干枯的黄色的茎,湮没在同样黄色的沙土里面,不仔细根本看不出来。

公路与河道中间种着些行道树,他一直没有搞清楚这些城里移植来的长青树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就算冬天它们也绿得发亮,叶子表面跟打了一层腊似的。在这个终年不见雪的南方小镇,往年一点雨就能把叶子洗得透亮。

那些年他和小伙伴们最喜欢逞强斗勇,拼谁能更快爬上笔直的树干。林中记得,像个瘦猴一样的宋永州每次都是第一个爬上去的,而且他挑的总是最高最粗的那一棵。林中倒是不介意先后,反正只要能爬上去。坐在树冠上,被一堆清亮的绿叶围在中间,可以安静片刻,眺望河道上游的村庄,看那个像石榴一样被包裹在河谷中的小镇,屋顶的红色琉璃瓦在阳光下透露出红石榴的色泽。

可是这些树如今都坏了,光秃秃的,只剩几片叶子稀稀拉拉地残存在树上,叶子颜色枯黄,能隐约看出一丝绿意,却也是穷途末路,且卷成了他从未见过的蔫吧模样。他曾以为这种树叶永远都不会变形。

林中抬起手腕看了一眼,9点28,分明是早上,他却在那一刻有些恍惚。接近昏黄的天色让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些傍晚,那些睡了一个漫长的午觉刚醒来的时刻。那时候他常常需要在屋内外溜达片刻,寻到姆妈在菜园忙碌的身影,才能重新找回时间感,明白自己不是在早晨刚醒来。如今整个世界好像颠倒了,就连他的恍惚,也颠了个个,变成了上午宛如黄昏。

从行道树中间看过去,清水河几乎已经完全干涸,四方形、三角形的泥块就像那时秋收后晒得开裂的水稻田一样,只有很深的缝隙处带着些湿意——他们曾很喜欢把这些土块抠出来,杂碎在路中央。

这河里,别说鱼了,恐怕连泥鳅也不剩。曾经很讨厌捉泥鳅时黏黏腻腻的触感,如今林中却怀念起那种感觉来,连带着想起了姆妈炸的泥鳅,又香又脆,盘成蚊香似的一圈,混着紫苏叶的香气和朝天椒的爽辣。那是一种告别越久,越馋得人坐立难安的味道。

手环震动了三下,九点半了,林中忍住深呼吸一口的冲动,理了理思绪,终于想起来自己此行的任务。


禹城清水村,他的最后一站,现居人口四十六人,他有六个小时的时间完成转化注射,赶在天黑之前离开,回到云城,静候即将到来的蛰日。

沿着清水河往上游走,不过五分钟,林中的脚步停在一个白色围墙的院子门口。白色石灰粉刷的围墙早已斑驳泛黄,墙皮到处在剥落,露出内里青灰色水泥砖。他不由得想,也许扒掉一些墙皮,还可以找到他们划在砖块上的拙劣的字迹。只是想想而已,他的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蜷缩了几下。

院门上方是一块招牌,同样蒙着一层黄色。他记得原来没有的,那时只是门口左边挂一块白底黑字的牌,表明里面是国营造纸厂。现今侧边的挂牌没有了,门框上方这块招牌依稀可以辨认出字迹——“清水村疗养院”。

林中在门口顿了顿,想来让里面的人开门也不方面,最终他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然后在生锈的铁门上推了一把。摩挲的触感让他不用看也知道指腹和掌心上沾了一层粉状的红锈。嘎吱声划破了院落的寂静,院子里几个人影转过头来。

“各位好,我是239号志愿者,林中。”他站在门口朝众人点头致意,一边把右手沾的铁锈蹭在牛仔裤边缝上。

院子约有十米长,林中和他们中间隔着一个六米见方的池塘,或者,应该说是新挖的泥塘。池子底部和周围是湿润的新鲜黄泥,比外面的清水河要湿润很多。

林中绕过池塘,经过院子西侧一间高大的厂房。透过破损的玻璃窗,可以看到里面有几台造纸机械蒙着黄色灰尘,窗边一根机械臂耷拉在地上,尖端上翘,指着外面浑浊的天空,挂在上面的蜘蛛网如残破的军旗。

廊下坐着三男一女,最前面的一个男子比较年轻,坐着轮椅,两只手的手肘磕在两边的把手上,支撑着自己微微往前撑的瘦骨嶙峋的身躯,透过薄薄的衬衫隐约能看到胸腔上的肋骨。林中推测,这位应该是患肌肉萎缩的朱先生。

林中看了一眼他血色极淡的嘴唇,似乎嗫嚅了几下想说什么,终究没有开口。林中也没有说话,转而和另外三位点头致意。他们都是癌症晚期,没有靶向药,化疗也走到头了,余下的日子,医生束手无策。神色间的枯槁昭示着他们平日里所忍受的病痛非常人可想象。林中快速地同他们对视一眼后,探头往屋里看去。里面应该还有两人。

“小林来啦——”正在这时,屋内传来一声亲切的呼唤。听到屋里的声音,门口的众人都回过头看去,一个白发老者在少年的搀扶下走出来。林中快步走近,扶住老人的另一只手臂,引着他在门口藤椅上坐下。一根翘起来的藤皮扎在林中的手背上,他稍微一用力,拉出来一截藤皮随手扔在地上。

老人坐下后,少年往屋里又退了几步,找了一个凳子坐在阴影里面。林中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这是他第一次亲眼见到白化病人。少年裸露在外的皮肤像艺妓的脸色一样苍白,不,不只是白,这种白里面还透露出一丝不正常的粉。少年的须发眉眼也是如此,如果不是皮肤更显年轻,极易被当成须发皆白的老者。少年见林中打量他,也不恼,只是静静地回视他。林中在这目光中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摸了摸自己的耳垂,不好意思地朝少年笑笑,回过神来。

“麦老师,您最近怎么样?”取下身后的背包,林中给自己搬了一把椅子——那种很久没有见过的走乡串户的木匠手工做的木椅,和他家以前的一样——坐在老人面前。

“好着呢,我这病一时半会也死不了,说不定还能迎来一线转机。”麦老边说边拍了拍藤椅扶手,颧骨上褐色的斑点随着他眯眼的神态折叠在皱纹里面。这里环境如此恶劣,分明比不得干净整洁的云城半点,林中却发现麦老师的状态却看起来比半个月前好了不少。

似乎看穿了林中的想法,老人说道,“我呀,还是住在下面好。在云城住了二十五年,好像,整个人始终是悬浮着的。在地上住的那五十年呀,早就决定了我这颗心在哪里。哪怕这儿灰尘多,又干燥,那也是熟悉的泥土的味道。踩在地上我就感觉踏实。”

“最近睡得好了?”林中转头看向少年,想来平日是少年多加照料。

“只有上周一晚上犯过一次。”听了少年的回答,林中在心下了然。麦老师在云城的时候,整夜睡不了觉是家常便饭,折磨自己也折磨身边的人,这样看来,到了下面之后确实好很多。

“您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毕竟上一次没有这样的案例,而且您的身体——”林中想说,还不至于像其他几人一样,到了不得已的地步药石无医,只能借此一搏。话到嘴边,看见他们眼神中的黯淡,不忍说出口。“如果您改主意了,现在叫他们接您回去还来得及的。”

“不用劝我了”,老人视线落在门口的泥塘里面,没有看林中。他们不知道的是,因为自己发病后什么都记不清,麦老曾经偷偷在发病的夜晚录下自己的言行。作为一个体面了一辈子的科学家,他实在无法接受自己的歇斯底里,那些他靠修养与学识掩盖、用理性深埋的不堪记忆,被毫无保留地揭露,暴露在家人和朋友面前。于他而言,无异于当众鞭笞。他在清醒的时候下定决心,决不想继续受阿尔茨海默症的折磨,像忍受凌迟一样,一点点被摧垮,更不愿意连累他人。他也相信自己亲自参与研究的这项技术,理论上不存在问题,即使二十年前的蛰日没有他这样的案例,他也愿意做第一批尝试的人。退一万步讲,就算因此长眠,他也没有遗憾了,走得干净,还能留下一些研究价值。

林中看着麦老师鬓角的白发,发梢还有些没有完全褪去的黑色染剂。老人深邃的眼光格外坚定,林中在他眼中看不到一丝迟疑。当年姆妈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给他勇气,让他与她一同赴第一次蛰日。如今再想起来,他无法确信当年的姆妈有没有半分伪装,更不敢想,如果当年清水镇没有划为试点之一,事情会不会完全不一样。

林中叹了一口气,不再纠缠这个问题。他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一个医药箱。尽管在场的只有六人,不用再看早已熟稔的资料也能一一对上,他还是将每个人的资料拿出来,用心核对每一项。

“那么,我们开始吧。”

核对完毕,林中站在众人面前宣布。在场的各位都是从云城下来的,在此之前已经清楚蛰伏计划的流程,于他而言也省了讲解的时间。

屋内正中并排放着六个有些年岁的医用单人床架,林中扶着麦老师坐在右手第一张床边,将白色枕头的位置稍作调整,好让老人舒适地侧卧躺下。其他几人依次侧躺在剩下几张床架上。

林中打开医药箱,取出消毒器具和一套针剂。他熟练地撩起老人衣服后摆,左手沿着脊椎按压比量几下,准确地找到第一腰椎,消毒后在这一节下方注入第一针。再往上摸到第一胸椎,消毒后在其下方注入第二针。最后在第六块与第七块颈椎中间注入第三针。整个流程下来不超过三分钟。

林中给另外几人注射同样很顺利,衣物下都是瘦骨嶙峋的背部,定位注射没有什么难度。他给所有人注射完毕,返身将缓过来的麦老师扶着坐起来。

看了眼手腕上的时间,林中嘱咐道,“晚上八点大家就可以就位了,转化剂会逐步起效,整个过程会持续二十四小时左右。刚刚我们注射的第二针是麻药,会延缓至晚上九点开始生效。所以一定切记,必须在九点之前入塘。等麻药的药效过去之后,转化应当已经完成。十年之后,蜇日结束之际,刚刚第三针注入的微芯会帮助我们定位核对各位的信息,从而注射匹配的逆转化剂。”

结束清水疗养院的注射之后,林中在众人的目送下离开。他从池塘的另一侧绕到门口,鞋底沾了些黏腻的黄泥,没有想象中那样难受。小时候他最难以忍受下雨天鞋子上沾满淤泥,那样鞋子会越来越重,让他抬脚都费力,因此他对脚上的鞋子近乎有洁癖。是因为十多年没有踩过淤泥里吗,竟然连这么强烈的困扰都已经淡去。

出门前,林中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廊下的众人,还有隐没在屋内阴影里的少年,不知道蛰日之后,是否能再见到今日的这些身影。他挥了挥手,吐出无声的“珍重”两字,转身出了门。


从疗养院出来,沿着公路继续往河流上游走,两岸平坦的地势逐渐收紧,原本隐没在黄色烟雾中的山岚隐约现出轮廓。当石头上的红色漆字“清水镇”出现在眼前时,林中意识到——尽管还看不清——清水镇已经到了。不成想,以前看到沿途一棵树一块石头就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的他,对故乡如此熟稔的他,竟然会有一天要靠这块界石才知道自己回来了。是他离开太久了吗?

小镇近乎死寂地卧在河谷中,除了自己脚下因沙尘而起的沙沙声,林中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小镇口万才家的院子里曾经拴着一条极爱狂吠的狗,像个尽职的士兵守着入口,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招来它的怒吠,进而在附近引出一波此起彼伏的狗叫声。

“老子改天一定偷偷给它药晕了宰喽!”宋永州曾经咬着牙在他们面前放狠话,每次逃课出镇被这狗惊出一番动静的时候他都这样说。只是,直到他们离开小镇的那一天,这狗也仍旧活得好好的。也许数年过去,老狗已经寿终正寝了吧。林中希望如此。

河道两岸分布着小镇的几条主街,街道边参差坐落着样式各异的屋舍,只有屋顶出奇的统一,多是朱红色琉璃瓦。往远处一望,当年苍翠的远山被黄沙笼罩,辨不清看不明。他该想到的,只怕青山早已不妩媚。

清水镇曾经那么热闹繁荣,小小的地方住了上千人,每日雄鸡刚起,镇子就跟着醒来,此起彼伏的嘈杂声不绝于耳,直到深夜才肯静下去。哪怕是第一次蛰日过后,萧条的景象也没有持续超过半年,小镇很快又有了人气。

乍落入如此死寂的环境,林中久久无法适应,仿佛是某天深夜突兀地出现在街头,天色诡异得既不像白天,也不似黑夜,像某个噩梦中出现的末日场景。曾经有这样的梦吗,或者此刻身在梦中。有那么一瞬,他失了神。

每隔半小时就震动三下的手环将他的思绪拉回。他没有太多时间沉溺在伤感当中。

镇上各处分散着四十个等待转化注射的村民,依靠尚未褪色的记忆,林中需要根据给定的地址一一上门,重复方才在疗养院所做的工作。

二十年前的蛰日来临之前,他还只是他们中的一员,不成想,如今,他摇身一变,成了执行人。

正龙街上第四户人家是离林中最近的第一户。屋内的玻璃柜台不再透明光亮,几乎被打磨成了泛黄的毛玻璃,且裂痕满满。林中在门口唤了几声“杨老板”,又等了片刻,才听到拖沓的脚步声从里间传来。

杨老板如今该是五十多的年纪,因为瘸着一条腿的缘故,走起路来身形摇晃着往左侧压。

“哦,到时候了?”他走到柜台边拿手肘撑住台面,把身体的重量压在玻璃上,打量着站在门口的林中。

林中好像听到了细微的玻璃碎裂声,有些担心下一秒玻璃台面会碎裂开来。好在并没有,想来边框的金属架还能撑住。

杨老板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有一丝久远的记忆在脑海里冒头,“你是——”,他欲言又止,“嘶——看我这记性,到了嘴边又想不起来了”。

“镇子东北角林木匠家的儿子,以前常在您这儿买零嘴的”,林中接道。

“是了是了!”杨老板另一只手也拍在玻璃柜台上,这一次林中听到了更明显的裂声。“你跟你爸长得像,我就说嘛。哎呀——你们那一批孩子有出息的不少,都被选去了云城过好日子,多好!哪像我家的——”

林中礼貌地笑着,他记得以前在小卖部买糖的时候,总能见到杨老板家那个挂着鼻涕泡的小男孩。“您儿子是不是去了城里工作?”他猜想没去云城,就只能是去城里了。

“是呀,在宛城,唉,比不得你们去云城发展。”杨老板终于想起来似的,把林中让进里屋。就着屋里的灯光,林中看到一个简易的折叠床打开靠在墙边,上面团着一床军绿色的被子,在杨老板的示意下,他坐在屋内唯一一把椅子上,看着杨老板在折叠床边坐下。

床边一个矮几上,一台收音机不甚清晰地播报着转化动员,“……第二次蛰日即将开始,请各位……志愿者的工作,注射转化……由于粮食和水……缺……保留人……种……”,哧啦声把煽情的男低音割得四分五裂。

杨老板一巴掌拍在收音机上,结束了断断续续的播报声。

“唉——二十年前没得选,二十年后还是没得选。当年城里不是不用转化吗,怎么这次哪里都一样了?我儿子说,他们也被安排集体转化了?”杨老板抬手摸了一把不再油亮的头发。

二十年前,蛰日来临之前,包括清水镇在内的部分地区被选为试点,集体转化度过十年蛰日。当时大多数城市都实行另一种静默计划,居民深居简出,取消一切非必要活动,用最少的能量消耗度过十年黄沙掩埋下的生活。

而今,由于地球生态受上次蛰日重创,十年的休整期还不够完全修复又迎来第二次,粮食减产严重,加上当年转化试点的成功——尤其是对比静默计划的能源支出和生存状况,第二次蛰日来临之际,转化成了统筹规划下的唯一的选择。不同的是,乡村留守人口将就地转化,而城市人口将集中转化安置。林中亲眼见过城市的安置模型,每人一个盒子,保留气孔,层层相叠在体育场中。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这话说出口,林中感觉自己有些羞愧,曾经作为他们中的一员,如今却要亲手把他们再次送上那么一段无法描述,更无从谈及享受的旅程。那感觉是什么样的?他记不清了,不知道是因为年幼,还是下意识的忘却,抑或是不受自己掌控的大脑。

杨老板在林中的指引下完成了注射,将他送出门。林中听着身后卷闸门落下的声音,脚步愈发沉重起来。


沿着河道两边的街道往上,林中依次走访了三十八个登记在册的待转化居民。这些人有他曾经每日必去的豆腐店老板,有卖葱油饼的早点摊主,有单车修理店的老板,有他曾经的老师,有他的小学同学……即使曾经没有交集的那些人,大家也都算得上眼熟。随着背包变轻,林中的脚步却越来越重,仿佛那三十八个即将不见天日的十年都压在他的心头。

但是他没有选择,即使鞋子上沾满了愈来愈多的淤泥,他也无法将这双鞋子脱下来丢弃。他多想在曾经清澈的清水河中洗一下这双鞋,可惜河水早已干涸。

最后一户人家在河对岸西北角的一处民居,坐落在山脚下。要抵达那里,必先绕过一处突出来的山坡。山坡上,是他渴望亲近却又不忍面对的那个人。

当他停在山坡上那座矮坟面前时,林中才意识到自己的脚步根本不受控制。

“姆妈……”,他跪在坟前,胸口闷闷地,不知如何继续。姆妈会怪他吗。他抛弃了一睡不醒的她,抛弃了这个生他养他的小镇,变成了他们中的一员。如果,如果当初姆妈没有被转化,她会不会还好好地活着……如果,如果他当初和她一起长眠,她会不会不那么孤单,不用独自躺在无人的山头二十年,再也无法一声声唤他“阿中,阿中”。

林中沉浸的思绪被震动的手环打断,这次不同于之前的三次轻震,而是急促而剧烈地持续震动,直到他抬手敲击才停止。他抹了一把湿润的脸,从背包里翻出来一个小小的金黄色香瓜放在地上。

“姆妈,你留的种子,我一直种了又收,虽然它们现在还长不大,我相信早晚有一天,能长成你曾经种出来的模样。”

说罢,林中站起身来,他还要抓紧时间去完成最后一处的任务。


山脚下一处小院,没有砌围墙,只是围着镂空的围栏,门口绕着粗壮的紫藤萝,花叶早已败了,枝干却看不出异常,且足有菜碗口那么粗。看这年岁,它应当是捱过了上一轮蛰日。林中立在门口,忍不住抚摸了一把粗糙的枝干,希望下一次来时能见瀑布般的花开。

“罗巧月,在吗?”林中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也许是外地嫁过来的媳妇吧。

屋内走出来一个粗壮的身影,走近了才看清是个孕妇,看样子大概已经进入孕晚期了。孕妇身后跟着一个怯生生的小女孩,悄悄探出半个头看了他一眼,又躲回去。

“林中,进来吧,这孩子怕生,不碍事。”那妇人一边将孩子扒得太紧的双手掰开一个牵在手里,一边示意林中进去。

听着熟悉的声音,林中取出资料页又看了一遍,盯着妇人的眉眼半晌,试探性地喊了一声,“罗莎?”

妇人将额头上的刘海往中间拨了拨,低头有些紧张地笑笑,“你认错人了,我是罗巧月。”

林中往前迈一步,紧跟着罗莎进了屋,“我们是三年的同桌,虽然你长大了怀孕了,变了样子,声音却没变,紧张的时候,小动作都和以前一模一样。”

他不可能忘了罗莎,尽管第一眼真的没敢认。同桌的那些日子,他最爱莫过于打着看窗外的幌子,肆无忌惮用余光描摹阳光中她的侧脸,圆润的鼻头,脸颊的绒毛,以及那几绺近乎透明的碎刘海。“你看什么?”罗莎转过头来,强装镇定地问他,也许她觉察到了他的余光,但又不好意思显得自作多情。林中看着她扑闪的睫毛和熠熠的目光,不由得陷进去,手指间的圆珠笔飞快地转起来。这时候坐在罗莎后面的宋永州总会“适时”地出现,或者拽一把罗莎的小辫子,或者踢一脚她的凳子,打破俩人之间那一圈迤逦的光晕。

如果不是因为蛰日,也许一切都会走向不一样的轨迹。

十年前,第一轮蛰日结束后,宋永州、罗莎、张文、林中,还有其他几个小镇的同龄孩子,因着蛰日试点带来的优待,被保送升学至云城。到了云城,他与罗莎被迫分散开来,插班去不同学校,渐渐失了联系。这次被分配到清水镇做转化志愿者,他特地借机查了一下清水镇的人口资料,这才发现罗莎和宋永州的资料自到了云城之后就没有后续。

“你怎么在这里,还改了名字?这——是你的女儿?”林中随罗莎走入屋内,坐在椅子上,罗莎身后跟着的小女孩此刻站在坐着的她身侧,两只手努力环在妈妈的肚子上,一脸戒备地看着这个突然出现的陌生人,两只滴溜溜的大眼睛还有圆滑的鼻头,和当年的罗莎越看越像。

罗莎两个手搭在肚子上,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她在思考,该从何说起呢?

“九州组织,你知道吗?”罗莎抬起头来看向林中。

林中眉头拧在一处,“九州,有听说过”,平日里他大多时候跟着导师泡在实验室,关于九州知道的并不多。只是听闻,他们近几年崛起,组织了一群反对云城管理者的人在云城、也在地上做了不少事情,因此一直处于被通缉的状态。最突出的一点是,他们反对为应对第二次蛰日而强制推行的蛰伏计划。他不知道为何罗莎为何突然说起这个。

“永州——九州”,罗莎轻声道,“是他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在组织。”

林中愕然,没想到是这样。“那——这是你们的孩子?”林中脑中冲击太大,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问题。

罗莎倩然一笑,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温柔又爱怜地说道,“对!”

看着罗莎幸福的面容,林中心中有些不知名的酸涩。“你知道,孕妇可以申请去云城的——”

罗莎淡然地笑笑打断他,“要不是因为怀着第二个孩子不方便,我此刻应该跟他们在一起。”罗莎对此不置可否。“是否蛰伏,应该是大家自己的选择,而不是被迫。同样经历过,你应该懂的,这是我们应有的权利。”

罗莎低头将小女孩的手移到腹部右上侧,两个人相视一笑,林中似乎看到罗莎的腹部隐隐地突出了一下。

他紧皱的眉头一直没有放松,心中犹疑了片刻之后,开口道,“我姆妈,当年转化之后……再没有醒来。”

罗莎将目光转向他,眼神中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包含母爱的温柔。

屋外刮起一阵黄沙,林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我要说的是——她当时也有身孕。”这件事,其实连姆妈自己都不知道,如果林中不是最终加入了转化研究团队,看到了封存的实验档案,也永远不会知晓此事。当局之所以给孕妇特权,可以免除转化暂居云城,无非就是因为当前的科研还未完全破解孕妇逆转化失败的原因和解决方案。为了稳定人心,对外一直宣称,逆转化不存在问题。

罗莎的脸色变得煞白,“那——有醒来的孕妇吗?”她的眼中残存着一丝希望。

“有……百分之一。”

光芒熄灭。

罗莎在听到小女孩叫“妈妈”时,才意识到自己过于紧张,抓疼了她的手。

空气陷入沉默,林中不忍再说,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宋永州和罗莎走上了反叛的道路,也无从评价他们离开云城的选择,只是,当下可能面临的沉重现实让他心头有些慌乱。十年前,姆妈以另外一种形态躺在他身边一动不动的画面重新浮现在眼前,如此清晰,仿佛这些年他从未遗忘。那种失去的惊慌几乎要再次将他吞噬。

他猛地抬起头来,坚定地看了一样罗莎,从身后取下背包,拿出一个十厘米见方的小仪器放在桌上。两手飞快地在按键上敲打一番之后,林中在右上角取下一个小软盖,露出一枚尖针,接着将食指摁上去,挤出来两滴血流入里面。不出片刻,仪器吐出一枚微型晶片。

罗莎在一旁看着他这一系列操作,忘了自己的处境,忍不住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林中抬手看了看腕表,时间不多了,来不及过多解释。他一边收拾手边的东西,将小女孩和罗莎两个人的转化针剂取出来,一边简单交待,“我先给你女儿注射,你必须看好了。然后你给我注射,用我刚生成的微芯替代你的。完成之后,你必须马上出发回云城。再晚天气就不允许了,容易出意外。喷气式背包你用过的,应该记得吧?上去之后,到白圭区中心医院找张文,让他给你安排。”

林中将收拾好的背包交到罗莎手里,马不停蹄地指挥罗莎把孩子抱到里屋,帮她摆好姿势,开始演示如何进行转化注射。

罗莎在林中的一连串安排下,连说了几声“你……你……”都无以为继,不得不暂且放下顾虑,认真地看林中给女儿注射。

当她接过最后一包转化针剂的时候,才终于有机会说一句完整的话,“林中,你不必这样。”她知道自己做的决定就应该自己承担后果。

林中侧躺下来,背对罗莎,将后背上的衣服撩起来,只说了两个字,“来吧。”这两个字是他今天说得最舒畅最轻松的两个字。他忍不住对着墙上贴着的一副看不出内容的儿童蜡笔画露出一抹微笑,这亮眼的红蓝黄绿色真好看呀,这是他在地上奔走的这几日头一次见到如此鲜亮的色彩。

罗莎小心翼翼地确认了几次注射位置,为林中完成了转化注射。她有些失神地坐在床边凳子上,久久没有放下手中的针头。

林中缓过来,重新穿好衣服坐起来,把针头从罗莎手中取下。他温热的指腹触碰到罗莎冰凉的手指,努力克制自己握住她的手的冲动,转而看向一直乖乖跟在妈妈身后的小女孩。她不哭不闹,打针也那么配合,懂事的模样完全超出一个四岁孩子该有的心智。

“你妈妈要去云城生宝宝,叔叔在这里陪你好吗?”

小女孩看向妈妈,罗莎这才回过神来,摸了摸孩子的头,将她轻轻搂在怀里细细地解释。

“妈妈会带着弟弟回来对吗?”小女孩认定了这一句,就接受了妈妈先离开的提议。她转头拿亮晶晶的大眼睛盯着林中看了片刻,既然妈妈说他是好人, 她便不怕了,反而主动朝他伸出手来。

小院里一阵风沙扬起,林中把小女孩搂在怀里为她挡住灰尘,眯着眼后退了两步,看着罗莎赶在最后的安全五分钟起飞,不出意外的话,她将在一个小时后抵达地球上空的云城,将在那里生下孩子,等到十年后,带着一个小男孩,下来与结束蛰伏的他们重逢。

小女孩还不懂得十年是多久,也许在她看来,就是一觉醒来之后——又何尝不是呢?

林中带着小女孩一起来到后院事先挖好的泥塘里,两人坐在湿润的泥土中间等待转化开启。

毕竟还小,小女孩童心未泯,开始在泥潭中玩起来。平日可不太有机会不怕脏乱、肆无忌惮地玩泥巴。她用鲜艳的红泥捏成一团团,自得其乐地给它们命名为小猪,小羊……用手边的泥土捏出了一个小农场。

“叔叔,我的脚——”等到意识到自己身体出现了异样的时候,麻醉剂也开始起作用了。小女孩话还未说完,便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手中捏着的“紫藤花”落在泥里,变成软塌塌的一坨,继而被双手化成的鱼鳍压在底下。

林中看着小女孩逐渐变化的身躯,意识也逐渐模糊起来。他躺在泥水里,一只眼正对着渐暗的天空,想眨眨眼却发现眼睛眨不动。他看到房屋的檐角向内扭曲弯成圆形,连接着山岚顶端扭成的另一半,包裹着中间看不到尽头的昏暗。

“哦,原来,鱼的世界真的是这样的呀——”这是林中转化为肺鱼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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