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我经常说家乡的酒要甜一些也醉人些,就像我时常说外地的酒是苦的,喝不了几杯就醉了。朋友三四都有两月没见了,就算我啄着个脑壳,也难逃成为众矢之的。
“耶,参哥,你要欢喜一下都嘛,啷个先把脑壳来啄起了哦?安逸哦,要过年了还接恁大个业务,来哦,打拳桩打到你这里了。”
我眼睛有三百度散光,红色伸缩棚下挂着的200瓦的灯泡把看见的东西都转化成了被水晕掉的宣纸上的国画。搞不太清楚伸手来划拳的是两个身形面貌甚至嗓音都很相似的两个好友中的哪一个了,他们两人脑壳都很大,一个叫核桃肉,一个叫牛头人,哎反正他是才来的,并且也不会理会之前两场酒桌上别人都已经灌下去了多少。他喊的“六月的风”,手上出的拳是三或是四,我自己出的什么又喊的什么呢?记不起了,我的记忆短得像冰冷的热带鱼,但通过他接下来添油加醋的一句“化作相思的雨”,我料想肯定我是输了这拳的。我看清了,他是……我当时是看清了,只是后来又不知忘到了大脑颞叶哪个荒废的角落。
“唉,你不喝了嘛,我看你在云南……酒量也没啷个长进,这几天我看你不醉个……”跟我说话的是左边的高大脑壳,我只能听个他话的大概意思了。又一个装满黄汤的玻璃杯举在了我面前,这是我干亲家龙明,他那眼睛也收不起光了,嘴巴里胡乱地念叨着“亲家,喝”之类的一些不连贯的话,他还清醒的时候给我说了他今年的绩效被扣发了。
“来嘛!喝哦亲家!”我把杯中带着很多白沫的啤酒一下倒进了口中,一股凉凉的水冲下了肚,又一股凉热混杂的浊流涌上了喉头,而我强行把这势在必发的呕吐压成一声干哕,随后我的头脑又失去了更多的真切感。回想起我为什么喝这杯酒,可以说是由于我在酒场众人相去不远的词汇中形成的条件反射,也可以说我下意识里不愿意以任何形式对好友摆出高姿态。
那个气味肯定是出租车,哈喉的猪油味可能是上下乘客分泌物的混杂,这是醉酒的人总是在出租车上无法自持的两个原因之一。再加上一些散乱的感官片段,像是摸起来滑手的化纤座套,有些疼痛的腋下,电梯抵达楼层的叮咚讯号,我大概明白了自己是如何躺在了卧房的床上了的。我将上半身探出床铺,漆黑中我把酸臭又辣喉咙的固液混合物准确地吐在了垃圾桶里,从两中感官里我又分辨出我吃了韭菜和烤独头蒜。我想我应该嚼些盐酸镁铝片,但床头的灯开关好像远不可及,可能因为它沉默不语我才觉得他远吧。漆黑的眼前的突然闪出了蓝天白云和巴伐利亚的新天鹅堡,父亲,我明年应该可以帮你换部车子了。
睁眼看到窗帘缝隙里微弱的光,我醒了,喝了口床头柜上的水,按了下无动于衷的手机又转而去看手表。起身点了支阿诗玛香烟,纳闷着阳雀的求偶叫声为何没有传来。我突然想到“阳雀叫唤李贵阳”和“阿诗玛”的两个故事从某种程度上十分相似。拉开窗户,属于这座城市的浓雾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豆大的雨珠。
第二日
走了人户后妈老汉都要去打牌,下午太阳挺好的,我回家看到沙发就躺下了。
喝了半杯龙明家里自己泡的广柑酒,我本来不喜欢任何甜味的东西,但是这次糖分刺激我大脑合成了些应该是叫多巴胺的东西,愉快说不上,但过度睡眠造成的倦怠感被驱走了不少。喝完了两杯,神志竟然跟着笑闹声爽朗了。大家都开始讲起一些桌上人喝醉酒的傻事情,说不上是洗刷,只是人在半醉的时候往往就喜欢讲大醉的事,大醉的时候讲的又都是潜意识里的或是幻想里的东西。
“任参那年子二十九拿起冲天炮对到交巡警车子冲,噹地一响声,那个挡风玻璃都炸得裂开了。他那个时候又瘦,两个警察下来像提个鸡娃子样就弄到派出所去了。”蚊子开始讲起了我十年前的傻事情,我没什么所谓,反正我也记得他所有的醉事。
龙明作为另一亲历者又接过了话来,“是都嘛,喝得像个醉虾子样,别个警察问都没问他,他一个人就在那里报家底哦,啥子妈是纪委的,老汉是报社,他又考了年级几十名哦。”
我说嘛,这些都是潜意识里的东西。
过年期间酒吧里少了那些外地来务工的年轻人,多了些不晓得算不算是衣锦还乡的中青年,但都是男性,眼神之类的都万变不离其宗,张起嘴巴傻痴呆呆地望着台上女舞者的,时不时淫邪地瞟两眼隔壁桌跟着节奏晃动的年轻女性的。点酒的时候蚊子这个英国海归又要上去展示下他的品位和见识了,“黑桃A都没得嗦?好嘛好嘛,酩悦。”反正又不是他给钱,龙明拿起亮着付款码的手机和我抢,我熟练地从大衣内兜里单手数出几十张新钱递给服务员,龙明一挥手和我手相撞,一半的红票子飘落在大理石地面上。过路的两个年轻人见状弯腰去捡钱,从他们的步伐上可看出他们醉酒程度不输我们在座每人。
“你捡啥子捡?!小屄娃儿!”龙明走上前去责问。
“你们的?我还以为……假钱哦。嘞里,拿给你嘛。”前面的中分头年轻人说着伸出手来,他的声音被音响低音的震动盖去部分,这手还没伸直又被后面那锡纸烫年轻人捉了回去,这和刚才我们抢付钱的情形差不多。
“还给他!你没……刚刚骂你吗!”锡纸烫男子音量高了许多,但依旧无法全部听清。我打了个喷嚏,低头在昏暗里找着桌上的纸巾。
一桌子人站起来了五六个,我回过神时看见龙明和那男子已经拳脚相向了。拿着收款器的服务员好像是个母男人,他耸起肩膀两臂呈V形紧夹着喊了一声听不清的话,表情像惊恐又像兴奋,喊完后他又滑稽地跳着脚向那边的安保人员挥手。逼仄的过道容不下我再置腿,我只能伸手抓着龙明的衣服。
我一口咬定是那两人先动的手,服务员战战兢兢地点着头好像也站在我们这边,两个年轻男子被着两个安保人员夹着请出了酒吧。我看着四人的背影,白衬衣下安保人员的阔背和膨大羽绒服也掩饰不了的年轻男子的瘦削体格间极具冲击力的对比又让我有些心酸不安。刚才一段插曲后大家都沉默了些,喝过两杯香槟后身边的龙明口中的女同事主动和我搭起话来,她手捂着嘴靠在我耳边说了些抱怨这酒吧龙蛇混杂之类的话,我点着头说“哪里都是这样”,声音可能不算太小,但也仿佛只是对自己说的一般。她又拿出手机加我了的聊天软件账号,她发给我“蒋雪霏”,我回了我的名字,她又问起我这“参”字怎么读,我说是shen,她笑了下捂着口鼻只露出苍蝇腿一样的睫毛和欧式大双眼皮,又凑近我耳朵问我为什么要取这名字。
“我老汉取的,我生的那天我公公去世了,我公公叫任商,参和商是两颗永不相见的星子。”我望着桌上的酒杯,极力振动着声带。女子的父母可能读过些古诗,她可能通晓得并不多,至少对杜甫不会太了解,她只哦了一声又端起掺了橙汁的威士忌举向我。酒吧的顶挑得很高,马戏团表演的剧场也不过如此,DJ有时会停掉喧扰的音乐让本身就存在的鼎沸人声无所遁形。蚊子往舞池中去了,我努力不让目光跟丢他,他喜欢跳从欧洲人那里学来舞步,在众多朋友中他总是掌控着笑声和手机摄像头,音乐转到了十分古早的“Macarena”,群魔乱舞中他却跟着节奏点搭手抱肩扭屁股还原度很高地重现了这土不土洋不洋的舞蹈。灯光竟然变成了90年代迪厅里那样以一秒的频率忽闪忽暗,人看起来便像是别扭的机械,我突然幻想到这好像某种世界末日,人们再无法灵巧地控制身体,暴虐专横的机械接管了人界,并把人改造成了头脑空空、终日分不清是大悲还是狂喜的奴隶。
我先于其他人回家了,在瘫倒几人的团体里力排众议简单了许多。龙明又多点了瓶威士忌,这次在座位上神思缥缈的我没能给到钱。出租车司机用手机扬声器和别人讲着什么过年卖肉的堂客都回乡了,言语有些腌臜,但他至今还坚持在岗位上,从社会运转的角度来说,他或许有资格去谴责他人。我昏睡了过去,伴着急促的鸣笛和油门声。黑暗里我跟着车子上升起伏着,突然的寂静又让我醒来,我甩头清醒去看计价器上的数字,突然又想收回刚才对那合理性的评价。
第三日
我不太明白这间九十年代初装修风格的火锅店,特别是砖砌后贴上白瓷砖的饭桌——那年代物质匮乏些,吃三拖一的顾客里又有好多都是在“优化组合”的浪潮中借酒消愁的,桌上不过两三盘子,一瓶老白干而已,而现在这种桌子的尺寸有些让人怀疑改革开放的成果。请客团年的幺舅为什么要选择这里呢,他请客时是经常挑选搞着像是酒水免费或菜品七折之类活动的馆子,但是过年期间老板们应该不会傻到轻饶这些正值最慷慨大方状态的食客吧。
刚起身向姨父敬完酒,我往下的屁股还没挨着漆成黄色的板凳时,一个陌生男人又端着玻璃杯来到桌前并将另一支手搭在了幺舅的肩上。
“这是我的朋友,这家店的黄老板!”幺舅右手用拇指食指掐着还剩半杯自带白酒的杯子,左手手心向天摊开放在那男子的胸前作隆重介绍状。原来如此。
“感谢各位光临惠顾哦!来我敬你们一家人,预祝你们新年快乐哦!”黄老板说完一口闷下了大概有八钱左右的杯中液体,我暂且相信那是白酒。母亲对自己弟弟结识这看起来不出三十的年轻人有些疑惑,幺舅说什么上次再哪里哪里喝酒,谁谁谁又叫了这个老板一起,后来一来二去就熟了。我是没法将“熟了”这个说法照单全收的,有次和幺舅在一起喝夜啤酒,他一个朋友突然说到某个人名,幺舅就开始说他也熟识又在哪里喝过酒接触过什么的,自然而然地那朋友就打电话叫来了被提到的那人(我发现无论在哪里这都是让酒局涨员的高频方式),而那人到来后望着我幺舅的脸,一会儿抠后脑啄一会敲额颅地,始终想不起我幺舅的名字。我很快地喝下了杯中二两五的白酒,尽管这酒有些浑浊且带着高粱的生涩谷味应该是没去掉一缸酒的头和尾。幺舅拿起硕大的不锈钢酒壶想再给我斟上,我迅速从桌上拿走我的酒杯藏于身后,我说好只喝一杯的。我对这容积五升的酒壶有着一些成见,它形状上和欧美随身大概4盎司的酒壶相差并不远,但加上了PU皮套和肩带和它经常都是请客吃饭或纵酒无度的中年人的随身伴侣,我曾痴迷于西部片里警长收枪后掏出酒壶喝劣质波本威士忌的那种狂妄,这通常写着“闷倒驴”的大壶的拙劣足够让我惋惜。
我赶去了蚊子的饭局,这样撞期的情况时有发生。冬日傍晚掸着刮脸的风,路上头里的酒劲被吹走了些,但酒桌上的节奏两分钟便把失去了麻木补了回来。饭局结束后已经九点多了,古人说醉后各分散,蚊子没醉,我同龙明也说都还好,剩下的三人便不再分散。蚊子说喝了几日的白酒啤酒了,声色场所也不再想去,就跳过提议的环节直接让代驾将车开到江边,说要去间新开的威士忌吧。下车走去店里的路上,我看见一个孤单的人双手撑着棵银杏树站着,他不知喝得有多醉,脑袋直顾着摇,嘴里大声地说着不清不楚的话,走近时我听他说,“哎呀,酒嘛,糟糟嘛,是不是要喝嘛……哎呀你们边边去,哎呀烦得很……”他用一只手手去拨开想象中身边的人,另一手无法承受身体重量,往前一倾脑袋砸在树干上。
我喝了一杯无年份的响,蚊子帮我点的,其实我才在杂志上看过些介绍单麦威士忌的文章,大概也能达到他那半罐水的水准了。我喜欢它瓶身上的二十四道切割面,但不喜欢它缺乏烟熏泥煤的清淡。我又叫了杯12年的达摩,酒保从冰柜里拿出了颗成形的冰球放进了ROCK杯里,我想这样也好,反正我也不想喝别人的咸手汗。我越喝酒越不喜欢说话,所以我也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否有刚才树旁那人那么醉,反正龙明已经开始胡乱打电话了,去电对象可能都是女性,也没听他说感不感情的东西,但有一个电话的结束语是“对不起,新年快乐。”那我就晓得他打给了谁,我很想跟他说一句话,类似于“世界上没得哪个对不起哪个,一个人的存在可能本身就是为了伤害其他人”,但大脑好像已经失去了遣词排句的功能。爵士乐我毫无涉猎,但听过现放的这首想不起名字的歌,什么“pretend you’re happy when you’re blue”,我看龙明的脸大概是在傻笑着,酒保也翘着嘴角用什么东西擦着杯子。冰球化掉了一些,酒还剩一口,我再也无法端起杯子,总觉得它很重,或许重过我下垂的头颅,我晃眼看见几个黑色的音符从酒杯里飘了出来,所以声音这个东西应该是轻的吧,那酒杯是因为无法承受这种轻吗?身体、文字,包括这座城市都有各自的沉重感,应该很多人和我一样都想摆脱这些,同时又想观望着它们吧,像是珀尔修斯一样卸下靴同盔化成星云。而我们不是神灵。
好像是龙明一直叫嚷着“洗个脚,肯定要洗个脚”,有的人喝醉会异常固执己见,而我往往因为没有多余的力气,所以随便别人怎样都好。有人捏我脚底板时我才醒了过来的,中间过程又是一如既往,一慨不知。
“多找一天钱总比多耍一天好嘛,而且我们乡坝头也没得啥子好耍的,最多不过是杀猪吃刨汤。”看起来和我们差不多二十七八的女技师不知在回答谁的问题。对面墙上屏幕播放的电影里一个瘦弱男子正在浴室准备割腕,我问我脚边的女技师这是啥子电影,她说规定了不允许扭头看屏幕的。
再醒来时我看见只有扇小窗户的屋里还是比较昏暗,我扭头就问身旁的调高椅背半躺着的蚊子几点了,结果他可能只是忘记放平椅背而已,眼睛还是闭着的。我找到了墙上的挂钟,又摸索到灯开关,九点半,龙明也不见了。
第四日
我用舌齿剥离着话梅的核和肉,堂哥给我斟酒时我又将捡起一颗话梅扔进杯里。一家人太多了,桌子太大了,我绕着桌用很少喝的花雕酒敬完所有人后再坐下时便有些晕头转向了,脑子里甚至响起了小时候沿街卡拉OK里的金曲《九九女儿红》,这来得出人意料地早。父亲老家是浙江的,况且温热绵爽的花雕酒或许也是最衬场的,只是我的解酒酶对它还比较陌生。家人都渐渐失去在家做饭的兴致,去年年夜饭也在同一个饭店包厢里进行的。
“今年我们家有几件大事,啊,第一,任珏和小陈喜结连理,我们很开心小陈加入我们这个大家庭!”记事开始大爸每年都会发表辞旧迎新的感想。任珏是我堂妹,小陈陈明亮是我大学时期的好友,这印证了一句我们经常说的玩笑话——兄弟伙都是舅子。
“第二就是我们任参,在云南的生意取得了很大的进步!也为我们家族年轻人们以后的发展铺上了,啊嘞个嘞个,奠基石,坚固的奠基石!”
我脑里的音乐停止了,大爸说得简直太好了。这一年我已经是勉强才踹过气来的,这又把来年的压力上升了个台阶然后都预支在了我背脊骨上。众人响起了掌声,我看见唯有父亲的脸上毫无波澜。生意是大爸介绍的,我是中文系毕业的。父亲从来拗不过他大哥,我以为所谓的长兄如父并不是将姿态放高仿佛自己真的提升了一个辈分。
“我两兄弟再整一下噻,你好了我们还不是搭到起沾光。”
“莫恁个说,来喝,哥儿。”我回答后又一口饮下了玻璃杯里一两多琥珀色的液体。三妈(婶)穿着高领毛衣的颈项上就挂了块色泽恰似杯中酒的琥珀,古时人们谓“琥珀”为“虎魄”,有传说称其是猛虎的精魄所凝成,难怪三爸永远都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
晚八点,走出包厢时我脚步不太灵活了,和以往不同的是,我不光觉得头沉,背上也像负有重物。走廊里播放着《迎春花》,大年三十正好撞上了立春,上午烧香祭祖时父亲说一定要在十一点十分之前也就是开春之前烧完,我第一次知道节气的到来还要精确到时辰甚至是分钟。长辈们打算回家打今年的最后一场麻将,堂哥本来叫我们后辈一同去KTV,一段插曲却打乱了两方的计划。三爸说要去陪奶奶打麻将,三妈不允许并拉他回家,这次三爸却没有听招呼。
“我要陪我妈打牌,你要走你各人走!”三爸竟然推搡开了抓住他手臂的三妈,三妈被和屁股撞在玻璃的隔断墙上,一声闷响后又一声脆响,琥珀挂坠转了三百六十度有余,应该是象征着辞旧迎新的三百六十五度,撞在了玻璃墙上,我昏花的眼睛变成了慢动作摄影机,仿佛看见了挂坠中几簇黄色的魂魄徐缓地飘散出来。
“你推我?!我看你喝了点酒硬是耍长了!”三妈起身扑向三爸,堂哥有力地抓住了她的两臂,并回头说让三爸道个歉。
“道歉?她一天管天管地,管老子屙屎放屁,老子过年要陪你们婆婆(奶奶)打下牌,她说要回去看春晚哪个鸡公男明星唱歌哦!”三爸的潮红的脸憋得更红了,他两脚一踮一踮的,脑壳往着被控制住的老婆那里一伸一缩地叫嚣着,像一只想去咬饵食又怕上钩的缩头团鱼一样。“老子今天就是要去打牌,你各人爬回去!”
众人都上前劝说着激动的两方,我站着一动不动,眼前的一切像是演示文稿被翻了页,随即出现的一页是脑袋里三爸平时被自己老婆骂得脑壳一搭起的情景。酒壮怂人胆,或是大脑在麻醉下失去了理智?我此刻不愿意相信从医学角度对人们酒后反常行为的解释,我想或许人这一群居动物是否都还有着野生动物一样的狂放的天性,或许社会复杂关系(包括婚姻)同礼俗将这一切压抑,而酒精恰巧能催使人们露出本来面目,正如满月之于狼人。三爸嘶喊着,比起三妈那挂着泪痕的脸上带着的惊讶悲恸,他脸上似乎写满了快意,不顾一切地追求快感,动物的天性。
一家人的后续活动被终止掉了,回家的路上龙明又给我打来电话,他说年夜饭时一家人每个都说着他的“个人问题”,直截了当或是旁敲侧击。
“妈卖X,国家都鼓励晚婚晚育,再说又不是他们结婆娘,一个二个搞刨了去的(形容过分热心)。”龙明如此说到,他又邀约我喝今年的最后一杯酒,我拒绝说已经很醉了。
躺在床上的我翻看着手机上众多朋友同学生意伙伴发来的新年祝福,我回复了其中带有我名字的单独发的信息,眼皮已不堪重负了,我睡眠质量不太理想,每年除夕夜零点左右的鞭炮烟火声都能轻易将我吵醒,无论当晚醉酒与否,我挺是喜欢这份吵闹的,红白婚丧人们都要放鞭炮,足以说明这声音被寄托了告别沉痛旧事与迎接欢喜将来两种功效。我盘算着醒时再将最准时的祝福发给客户和两个我有些喜欢的女娃儿,闭眼遁入了黑暗。
父亲在客厅打手机的客套话把我吵醒了,我看着窗帘里泄出来照亮了飞尘的光束,想起了今年对燃放烟花爆竹的禁令。
第五日
新年第一餐晚饭竟然在家里开的火。母亲不太清楚拜灶王菩萨的习俗,老大初一却拿三炷香插在一颗洋芋上,抽油烟机最终没能吸走香灰的余味,一桌的菜也多少沾染了些。父亲正准备搬动那写着女儿红的陶罐子时,我提议喝别人送我的汾酒,三爸说他没喝过,但语气里还保留着些跃跃欲试,父亲则挥着个手说中国名酒像是泸州老窖、剑南春、五粮液茅台啊都是西南的,北方人哪里酿得成什么好酒嘛。我说汾酒就是在杏花村的,老汉我很小的时候你就教了我背“牧童遥指杏花村”唉。父亲就这样接受了我的提议。
我数起来自己在别人都喝着啤酒时自己却要求喝高度白酒的情况大致就两种,一是想绵着慢慢喝,带着糊弄的意味,别人往往四五瓶啤酒下肚时我杯中的二两还有小半。第二种情况就是已预料到在劫难逃,便大口喝白酒来快速解决战斗,大多时候还能拉上个一起倒的。今天大致属于后者,当然我也对昨日花雕酒的一系列负面效用略有忌惮。
我才喝下半杯时看到了蚊子给我发来的信息:“屋头来他妈四五个客,都是些吞口,上回来才把我和我老汉扭到十二点,喝得我第二天输了一天盐水,陪不下来啊。我喊了你亲家和苟脑壳等下来屋头,你等下也来嘛,明天日妈还要去上坟。”
我问了他的客人都是哪些,他说的名字我都听过甚至酒桌上见过,两个和他父亲一样的处级干部,两个开放商老板。
八点半的时候我走路到了一公里外的蚊子家,一个私密性极好的纯别墅小区,蚊子家还偏偏选了很靠内侧的一栋。我看见还有几栋房子黑灯瞎火清丝雅静的,宽阔房屋里传出的光亮会比小家小户里的温馨些,比如圣诞时美国住宅区。一栋房子老大初一晚上都冷秋巴清的,或许就不用指望他其他时候了。汾酒的回味还是挺绵长的,我进屋换鞋时还打了个半香半臭的酒嗝。
“文叔叔,嬢嬢,新年好哦。”我分别向饭桌和沙发上蚊子的父母作揖道好。
“耶任参来了嗦!快来坐到坐到。”蚊子的父亲向我招手后又转头和旁边的一人说话,“这是纪委林红霞的公子。”
“我怕认不到唉!小任,我们好早就喝过酒的。”我想起了说话这人是政协的一个官员,但由于和我的生活相干性太低,我并不记得他的姓氏。一个年轻人和一个酒场老油条对上的话,年轻人大概需要对方两倍的酒量才能将其拿下(也俗称为陪开心)。好在我喝下一两多玛卡泡酒后龙明抵达了战场。
某局长可能开始就喝得不少,我见他又喝了一杯后,他似乎是进入了看任何职位或地位比他低的人都不顺眼的状况。他那飘忽的眼光不停在我们三个后辈身上游弋。
“我看你们这些年轻人,我不晓得为啥子,看到你们我就觉得很寂寞。为啥子?因为我觉得我们国家后继无人了!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哼,不是老子扯把子,我喝一斤酒还可以把蛇嚼来吃了还不吐皮皮。”
“唉,那你是扯把子了。”蚊子的父亲忙圆场道。
“那个钢管木桩才搭起一半,眼睛就看到那个洪水冲起过来了,我们班的几个都搭好了站在组合坝上头了,边边上隔壁班的还在下面,他们就你抱我我抱你的,我看到有个人要遭冲起跑得很了,就拿根钢管伸起过去把他背后抵到,结果他是没遭冲起跑,我一下没得力气了反而遭带到水头去了,我在水头冲过去冲过来喝了好多那个泥巴水,我当时就晓得我肯定不得死,小时候在乡坝头我最喜欢下河洗澡,秋天家我都要去浮两下。都还好那洪峰不大,它一过去其他人就把我捡起上来了,嘿最后我还记了个二等功,我个人都没想得通。”比较年轻的的开发商甄老板讲起了自己当兵时抗洪的事情,这段事情他大概是专门将给我们年轻人听的吧,这种级别的谈资我相信他跟蚊子父亲等人讲过绝不止一次,“你说为啥子恁个多年了,那个要发洪水还是要发,重庆还好嘛,你看好多城头说淹还是呀淹唉?”
我抓住机会敬了一下抗洪战士,但这一口酒似乎喝太急,劲一下就上了头,一阵像蚂蚁爬又像大头蚁咬一样的酥麻在我脸上漫步开。
甄老板舒展开吞咽时皱起眉眼后马上又找到我讲起了有些跳跃的话题,“小任啊,这个世界是个希望的国度,希望这个东西可以说是无限的嘛,我们也有,但是大部分都在你们那里都嘛。”
“寂寞很透明,希望很黯淡,我们的希望也都是些踮个脚望得到的那种,毕竟嘛,世界啊社会啊还都在你们手头的,啥子约定俗成啊, 秩序啊环境啊,这些更替不是我想就想得到的啊!”我对自己这番话记得很明白。虽然我已经有些分不清头顶的是水晶吊灯还是旋转的陀螺了,但我心里还是为自己说话的局限性自责,我知道带来更替的不是我们,我们学尽了上一辈那一套,对时局更替影响深刻的,说到底我觉得现今只有互联网。
蚊子的母亲时而扭头看下餐厅这边的情况,客厅电视机上播放着一部译制片,声音开得有些大,我不明白这是否称得上一种控诉。
“哦见鬼,他是疯了吗?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求求他别再做这些蠢事了。”我小时候看过很多如此的译制电影,以至于第一次出国去法国时遇见一个满口流利中文的服务生时,我惊讶的竟然是他的用词没有一丝翻译腔调。
难缠的客人言说要告辞时我似乎是躺在椅背上的,蚊子给我吃了颗国外买回的护肝片还是解酒药之类的胶囊,然后不知是不是他送我到了小区门口给我拦出租车。一公里的车程里,胶囊从胃里冲出一股清凉的气息,像是橘子味QQ糖的味道,我坚持活动着脑子,这让我第二日起床还记得我问了自己,“是不是受过的磨难太少了”。
第六日
我对这一日乏善可陈。虽然这算得上是我一年里最开心的时段。有种论调称一些满足感为“垃圾快乐”,我无法反驳,归宿于虚无的美,催生餍足的负面情绪,它们的存在尚且被众多艺术形式佐证。
八个多年朋友及四个家属,是日终于齐聚。一年一度的团年聚会中都会奉行一个一字主题。去年是“义”,却因大家的理解不同而搞得乱七糟八的。像是龙明觉得义气就是抢过别人的酒杯往自己肚里灌,邹莽子则发表了一番义薄云天的演讲,大概讲的是朋友有难一定会行客观上最大限度的帮助。我们还在KTV外见到一名女子纠集数名男子对一对男女恶言相加拳脚相向,我们用见义勇为给聚会画上了句点,随后的派出所笔录时间把时间和兴致一并消耗殆尽。
今年来到了“礼”字,这很容易达成一致。每人举杯发表新年祝辞时,其余人插嘴便是无礼,会被罚酒。但这并未让话不算多的我少喝酒。我感谢过各位朋友过去对自己的照顾与包容,各敬一杯酒便是我的礼数。十多瓶红酒根本来不及醒,蚊子对着肥胖的勃艮第杯里的近乎满杯酒大喊了一声,“唉!醒了!起来了”,本意是哗众取宠,却被众人冠以措辞缺乏礼貌的罪名而罚了半杯酒。
“亲家,我一天对那些办贷款的客户礼貌惯了,对到你们讲礼还是觉得怪迷日眼的。”龙明用双手将杯子向我举起。
“怪迷啥子眼?说脏话!罚酒哦。”蚊子伸长的耳朵发现了找回损失的机会。
在KTV一百平米的包厢里,我大部分时间已处在闭目眼神的状态了,觉得口干舌燥时便吃片西瓜,再观察下他们唱歌时宿便不通或是如入魔怔的姿态。不停有相熟的大体能称为朋友的人走进包间挨个同人嬉笑着交谈然后推杯换盏,啤酒再次冲刷我的胃,我肚脐眼以上都感觉恶心难耐。我被拉起身,因为蚊子那故作正经却又滑稽的独舞成功激起了其他醉汉的扭动身躯发泄的欲望,背景音乐是我听不懂的韩文,只看得荧幕上发色各异的年轻人舞动着纤长的手脚。胡豆瓣去座位上拉自己老婆加入进来被拒绝,他不以为然地继续自顾自甩脑壳,如果他口中含着一支笔的话,恐怕他已经画出了很多张桃符了。众人跳着跳着就勾起肩搭着背了,身体的起伏受了别人力道的影响,我就感觉脚仿佛踩在了软塌的棉花上,或者说昏花的眼睛看见下面是一片云。如果我是先“得道”的那人,我会让这群“鸡犬”或是“狐狗”随我踏上升腾的冰晶液滴吗?
我想到,如果将一种“无情”的仪式或相期归为垃圾那一类的话。我会拒绝,李白和布可夫斯基也会。
第七日
我和龙明吵得很认真,起因他非要说BMW525落地差不多四十万,我说那我拿四百万给你你去给我买十架,他说我拿钱给他,他明天就去买。我不服气地跟他算账说自己就算在外面借五分利息的水钱拿给你去买,我把车转手卖了还了本息还是赚,他又继续说如果我借得到四百万就去借啊。其他朋友都像看笑事儿一样嘻嘻哈哈观赏这场像是稀疏平常的嘴仗,核桃肉耸动着肩膀笑着,他那大脑壳上的几根柔顺的毛发像游泳的水母一样波动着。我和龙明都不是话多且胡搅蛮缠的人,我们仅仅是面对对方时才会发挥出咬卵匠特质,但平时最多也就四五个来回就结束,今天说到宝马车我就是不愿意依教。
“那年子在成都,我和蚊子胡豆瓣都看到是个MACAN开过去的,你就非要扳,说是卡宴,MACAN还没上市。”我借着酒劲把陈年老窖都翻了出来,简直就是期望这战斗愈演愈烈。
“那本来就是个卡宴!你们看到个蓝色就说是MACAN!”龙明说到。
他这样的回答很不明智,会让我抓住尾巴占据上风的,我把头转向胡豆瓣等人说,“你看嘛,你看嘛,非要反起说,外国螺丝反起揪。”
“嘿,老子反起扳,你大学那年……”
“哎呀,你们莫扳了嘛,两亲家还非要分个高矮哦?”胡豆瓣的老婆打断了龙明,今天是昨日后还意犹未尽的胡豆瓣请吃夜啤酒,龙明可能也意识到这样喧宾夺主有欠妥当。
但是龙明找到了新的较劲路线,他就盯着我放下的酒杯里难免会存在的余酒。
“喝完哦亲家,初三了,不兴年年有余了。”龙明翘起屁股,手穿过了烤鱼盘子又把我刚放下的玻璃杯端到我嘴边。我很是不服气地喝下了这些一根舌头都打不湿的啤酒。然后我和他进行了长战线的礼尚往来,直到我的脸和桌面间由锐角变为钝角,他又摸出手机翻着通讯录准备随性拨打几个电话。
剩我和龙明搂着肩膀歪斜地走着。为什么会走到这个已没了人影的公园呢,我想应该是他比较重,两人的行进方向就往他那偏了。月亮的光不如那铜管的路灯,夜空灰中带些许猩红,其中泛光的点不如前面那池塘里的微弱波光。我仰头看了会上面,我没有近视眼,只在书本上看过近视眼中的世界,而这时我觉得天就是那么一个缺乏边框棱角的世界,绝不缭乱却让人觉得眼花,在加上刚才过高的小便频率,我甚至怀疑起了自己患有肾虚。
“你说为啥子天不反起盖转来,我们脑壳上是土地,脚下面是空气的话是不是要自由得多。”我一如既往的酒后奇幻色彩感悟。
“反个锤子,还吃不吃点酒嘛亲家,你吃得到好多酒嘛。”龙明似乎还沉浸在胜负关系中,那正好我也没散劲。
“吃个锅撬,我说,我们就跳到那个堰塘头去游泳,那个游得远哪个今天就是这一份,第一名!”我先在脸前竖起食指以示义正辞严,又换成大拇指和“这一份”相配合。
“比游好远也好,泡好久也罢。悉听尊便哎呀。”
事情简单了,他已经将外套褪下抱在手里往池塘走去了。像腐败啊,威权啊这些一样,玩笑也是过头的话总归要偿还代价的。我望着漂浮着不明藻类,看来极富营养的水,一件一件地脱下衣裤,夜风真的不让我感觉到冷,因失足正往炼钢炉底部坠落的工人在空中也不会关注热这一点吧。
他先下水了,水深至他的肩膀,他脚下迈着步,两手作出蛙泳的动作走出了四五米远了。
“要浮起来!恁个不着数!”我以这声为自己壮胆,也一脚踏入了水中。
寒冷传输得好快。缩紧的先是我的头皮,再是我的皮囊。直到我的胃肠也跟着这串收缩痉挛了起来。水面弯着腰对着我,水花激起了秽物,反了,一切都颠转了,像冬天游泳,夏天烤火。
我听说,柬埔寨的洞里萨湖,夏天水位上涨其面积会扩张到冬季时的四倍之多。届时流入它的洞里萨河就会掉一个头,下游变成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