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整整等了一个月,每天贴着墙壁听张爱玲住房的动静,最终才看见了一次——张爱玲出来倒垃圾!
戴文采其实并无恶意,虽然张爱玲对此类举动肯定要愤怒,但也多亏了戴文采的这次“卧底”,世人才得以了解张爱玲晚年的一个真实侧面:
她真瘦,顶重略过八十磅。生得长手长脚,骨架却极细窄,穿着一件白颜色衬衫,亮如洛佳水海岸的蓝裙子,女学生般把衬衫扎进裙腰里,腰上打了无数碎细褶,像只收口的软手袋。因为太瘦,衬衫肩头以及裙摆的褶线始终撑不圆,笔直的线条使瘦长多了不可轻侮。午后的阳光邓肯式在雪洞般墙上裸舞,但她正巧站在暗处,看不出衬衫白底上是不是印有小花,只觉得她皮肤很白,头发剪短了烫出大鬈发花,发花没有用流行的挑子挑松,一丝不苟的开出一朵一朵像黑颜色的绣球花。她侧身脸朝内弯着腰整理几只该扔的纸袋子,门外已放了七八只,有许多翻开又叠过的旧报纸和牛奶空盒。她弯腰的姿势极隽逸,因为身体太像两片薄叶子贴在一起,即使前倾着上半身,仍毫无下坠之势,整个人成了飘落两字,我当下惭愧我身上所有的累赘太多。她的腿修长,也许瘦到一定程度之后根本没有年龄,叫人想起新烫了发的女学生;我正想多看一眼,她微偏了偏身,我慌忙走开,怕惊动她。佯作晒太阳,把裙子撩起,两脚踏在游泳池浅水里。她也许察觉外头有人,一直没有出来,我只好回房,待我一带上门,立即听到她开门下锁急步前走,我当下绕另外一条小径躲在墙后远远看她,她走着,像一卷细龙卷风,低着头,仿佛大难将至,仓皇赶路,垃圾桶后院落一棵合欢叶开满紫花的树,在她背后私语般骇纷纷飘坠无数绿与紫,因为距离太远,始终没有看清她的眉眼,仅是如此已经十分震动,如见林黛玉从书里走出来葬花,真实到几乎极不真实。岁月攻不进张爱玲自己的氛围,甚至想起绿野仙踪。
看见张爱玲这样警觉,戴文采当然不敢作他想。一个月来,她除了听见隔壁的电视机声音之外,一无所获,就这样看了一眼就走,未免不甘心。于是她灵机一动,把垃圾桶里张爱玲刚丢下的全部纸袋用树枝勾了上来。
拿到“战利品”后,戴小姐有如侦探,对这些废弃物做了一番分析,得出了结论。比如,张爱玲平时吃什么东西、喝什么饮料、读什么报纸、存钱的银行是哪一家;她打鸡蛋壳的技术如何糟糕,牙齿如何不行了(因为没见有零食)等等。
最富有戏剧性的是,戴文采给张爱玲的那封信的信封,也在垃圾里。张爱玲喜欢用废旧信封做草稿纸,这张信封上,恰巧有一段文章草稿涉及戴文采,说是现在好不容易希望安静,如果要被采访,就好比“一个人只剩下两个铜板,还给人要了去”。
在一些废纸里,还有写给夏志清和痖弦等人的信稿。
这些文稿,都被戴文采收藏,内容至今没有披露。
戴文采在兴奋中,写下了一篇采访记:《我的邻居张爱玲》,全文有洋洋万言。
文章写得非常详尽,看得出她确是一个超级张迷,对张爱玲的语录信手拈来。文章最后说,关于“铜板”的那两句话,“确实叫人十分抱歉,一口好井在人语喧哗中兀自凉着,也那样喜欢着外头世界的繁华,我们何必像顽童般非要扔石头惊她一惊呢?”
她的崇拜还是很虔诚的,知道决不能莽撞。
但此刻,她实在按捺不住激动,便打电话给旧金山的台湾女作家T女士,详述了她的奇遇。
戴文采冒险得了手,又想进一步设法接近张爱玲,于是叮嘱T女士:你千万不要对别人说啊!
但是,戴文采的这位朋友T女士,法律意识要比她强得多。按照美国法律,随意翻检别人的垃圾属于侵犯隐私权,是违法的。即便不考虑美国法律,T女士也觉得大为不妥。
于是,T女士马上电告夏志清,夏志清又转告了庄信正。庄信正不敢怠慢,立刻给张爱玲打电话。
张爱玲平常是从不接电话的,这次,也许是心灵感应,一打就通。
庄信正急急忙忙地说:“现在你隔壁住了一个戴小姐,据说是台湾《联合报》委托的……”
张爱玲立刻挂断了电话。庄信正第二天再打去,就无人接听了。他没有办法,赶忙给林式同打电话,想不到林式同轻松地说:“没问题,已经搬好了。”
在“躲跳蚤”的三年中,张爱玲早已练出了迅速搬家的本领,在林式同的协助下,她第二天就搬了家。戴文采枉做了一回超级间谍,竟然对隔壁的动静一无所知。
她仍是每天贴着墙壁听声音,发觉没有了电视机声,以为是张爱玲病了。可是一连几天没动静,她疑心起来,跑到公寓管理员那里打听,才知张爱玲已从她眼皮底下转移了!
戴小姐着了急,赶忙把自己写的稿件寄往台湾《联合报》副刊,想藉此一鸣惊人。但是痖弦看过后,毫不客气地说:“我们要等张爱玲百年之后,才能发表你这篇稿子!”
原来《联合报》的委托,是想让戴文采直接采访到张爱玲,搜集到材料,为将来的“讣闻版”做准备。他们过去一直是这样,名人一旦逝世,次日便有大幅专版出来,内容详尽,在舆论界常引起轰动。
这次也是为将来“未雨绸缪”,并不准备马上登出报道。张爱玲的信息,自从1972年水晶在《中国时报》发表《夜访张爱玲》之后,16年间再也无人能打探得到,《联合报》这个策划可谓洞察先机。但这样一篇“翻垃圾”的稿件,势必对报纸的形象有很大杀伤,所以痖弦断然拒绝采用。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