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责难
在郡王府的表演还算顺利,看郡王的表情,算比较满意,我悬着的心终于得以安放。府丞大人整日里教导我要懂事,好好表现,我便生怕出了差池。想到一年前明舞仪故意给我使绊子,府丞大人却偏袒着她,我便始终不敢在国乐府安心下来。
简舞正固然对我很好,可她看起来就像世外仙人,不愿多管人间闲事。邢舞仪,也是好舞师,但却跟我的舞蹈理念有点相悖,真乃前途艰险也。
正当我这样坐在台后放空时,一个舞生唤我去大殿见府丞大人,我便跟了舞生过去。
府丞大人见我来了,笑脸盈盈,“花立,郡王对你的表演十分赞赏,想要你留在府里多表演几日。”
我赶忙向前道谢,“多谢郡王赏识,臣女遵命。”但我实则感觉腹部挨刀。
退下后,我找到苏琬,“琬儿,麻烦你去我家给秣阳通个信,告诉他我被留在郡王府表演了,让他不要担心。”琬儿应允。
在郡王府,我住在客房里小心翼翼,随时等待召唤。这样留在府里表演,固然能得些丰厚的打赏,但可能就没了自由。国乐府许多舞生、乐生都盼着达官贵人能留下自己表演,以进一步借这些显贵升职或高嫁。但我不想,我只想温饱之上,自在做人。
好在郡王没有为难我,我表演完后就安然回到了国乐府。但府丞大人却说我实在不懂事,我现在倒终有几分确定,府丞大人一直以来教导我的懂事别有用心。大概正是这份观念的差异,让我始终对府丞大人无法真正亲近,尽管她一直表现得像母亲一样和蔼可亲。
几日未归家,秣阳大概也牵挂我了。
于是当值完毕,我就急匆匆赶回家了。看到秣阳还是那样安然处理药草,我突然感觉岁月静好便是这般了。我走过去抱住他,什么也没说。
“你怎么了?”他倒是诧异。
“没怎么呀,我就喜欢抱抱。”
他听了,便抱我更紧了些。
(5)学琴
自上次与苹桑相遇后,我时常与苹桑往来,交流日常亦互通舞艺。秣阳会让我时不时给苹桑送些药材,苹桑非常感激,心情亦开朗了些。
苹桑原来才十六岁,她那样纯洁美好的人,迫不得已卖身,心中恐早已千疮百孔。我除了多陪伴她左右,做些令她愉悦的事,分享些治疗幻灭症的经验,能做之事微乎其微。我担心,哪怕有朝一日她能不再委屈谋生,却也未必能痊愈,因为对多数人而言心里的创伤多半要伴随一生。所以,相较盼着她痊愈根治,我更盼着她父亲多活几日,如此苹桑便能多活几日。
一日,苹桑见我与秣阳打闹,她羡慕地说道,“这辈子,我可能也不会有这样的恋人了。”
我于是找了乐师,恳求他教我弹奏《凤求凰》。
乐师调侃我,“一上来便要学《凤求凰》,情窦初开了呀!若是哪个姑娘能为我弹《凤求凰》,我必当以身相许,不容推脱。”
学了两月的琴,我终于把《凤求凰》学会了,万幸《凤求凰》难度不高,若是《广陵散》那般,我自得另谋他路了。后我又好说歹说,终于让乐师肯把他的爱琴借我用用。
乐师连连感叹,“赔了夫人又折兵啊!伊花立,我惹不起!”
琴曲俱备,我从秣阳那里拿了衣服换上,虽然大了不少,却也还凑合。
然后我找了个荷香十里,清风阵阵的日子,约了苹桑到西桥里荷塘亭。她见着我男装背琴的模样,问道,“你要做什么?你还会弹琴了?”
“姑娘,请坐。”我并不直接回答她。
她笑着看我,一副看猴的模样。
随着我曲子的演奏开始,她惊了,“凤求凰!”
她听完激动,粘我身上,“你实在过分,尽戳人心窝子了。”
我抱住她,“可不是你先戳我心窝子的。”
“姐姐,我很快就要竞选花魁了,成为花魁就能有足够的打赏。等攒够了钱,我就可以为自己活着了。”
苹桑的舞艺在吉邶处于顶尖,虽样貌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也十分清丽,我亦相信苹桑的好日子终于临近。
因正是荷花灯盛行的时节,我与苹桑戴了帷帽去逛夜市看荷花灯。
苹桑牵着我的手一边走着一边说道,“姐姐,虽以后不会有郎君娶我了,但今天我很开心。”
“倘若我是男子,必定娶你,你要相信,我亦凡人,自有与我一样懂得欣赏你、真心爱你之人。”
“那你定会遇到许多阻力,终不得与我成婚,哪怕你一万个愿意。”
“若实在不能,我便不娶他人,只伴你左右。”
我正与苹桑闲话,忽地一阵风吹起我二人的帷帽,偏巧人群了有人认出了我们,“这不是琼华楼的名妓苹桑和国乐府的舞姬吗?”
我赶紧整理二人的帷帽,拉着苹桑快步离开。到了街道人少些的拐角,竟不想还有人跟上来,那人竟然是,府丞大人。
“跪下。”府丞大人不容反驳。
我只得从命。
“你可记得国乐府的规矩?”
我明白府丞大人说的哪条,但没吭声。
“她是谁,你们为何如此亲密?”
“回府丞大人,苹桑身世可怜,因父亲长期卧病在床,故迫不得已从妓,但其舞艺超群,品性端庄,弟子因此与其有所来往,互通舞艺。”我不会在这个时候与苹桑撇清关系,因此时我的一言一行,都可能触及苹桑的敏感之处,她或许会相信我亦同其他人无二般,瞧不上她的身份,从前种种皆是花言巧语。
“不管如何,规矩就是规矩,你如此任性作为,丢的是国乐府的脸,丢的是官衙的脸。”
“大人,是民女缠着伊大人学习舞艺,往后民女再也不敢,望大人网开一面。”苹桑害怕牵连我,赶紧为我求情。
“都滚,以后再不许往来。伊花立,我可警告你,给我懂点事。”
(6)赏礼
苹桑之事后,我被降为舞生。府丞大人还减少了我一些宴会表演,更多让我操练祭祀一类庄重的舞蹈。一日正在训练,突然有门侍传递了我一件物品,说是郡王府庄公子赏赐我的物品。
我打开一看竟是一床瑶琴,“对方可有何留言?”
侍从说,“对方只说,倘若你对赏礼满意,希望再至郡王府献舞一曲。”
府丞大人很快知晓此事,催我尽快登门拜谢。我于是即刻收拾装扮一番,赶往郡王府。
见到庄公子时,他很喜悦,“看来你满意我送的礼物。”
“公子,若需臣女献舞,只需通晓臣女一声,如此贵重之物,臣女受之不起。”
“如何受之不起?白先生与我说了,待人要真心实意方能以心换心,我既是真心喜欢看你跳舞,便要真心实意地表达感谢与邀请之意。”
“不知公子想要臣女跳什么舞?”
“我想知道,你现在想给我跳什么舞?”
我考虑片刻,跳了一支表达知恩难报的舞。
庄公子显然对这回答并不满意,愤然离席。
我便留下瑶琴,回到国乐府。邢舞仪听闻此事后,“你可是要气死庄公子?庄公子气没气死我不知道,我看府丞大人要气死了。”
这次府丞大人果然极为恼怒,不仅让我在大院里跪了两个时辰,还用戒尺打了我掌心百下。而我挨罚过程中始终一声不吭,府丞大人则更加生气,“你还挺犟!”
苏琬把我受罚的事情告诉了秣阳,所以秣阳一早便等在国乐府门口,等我罚跪完了,就把我抱回家。
回至家中,我不喜说话,便坐在院里发呆。秣阳给我擦了药膏后,便把我抱在怀里,静静地陪着我。自我与他说过我喜欢抱抱后,他便经常这样在院里抱着我,我有时还会直接在他怀里睡着。
翌日,我刚至国乐府不久,庄公子竟登门找我。
“我未料得本是好意送你礼物,不但没能给你快乐,反而让你受了责罚。这瑶琴是我托白先生特意寻来的佳品,希望你能收下,知恩难报,却本不需回报。”
随后他又嘱意府丞大人,不要为难我。
在我接触过的达官贵人里,这样谦和克己的公子我头回见,而他口里的白先生想来是公子十分敬重的品行高洁之人,。
(7)花魁
已有月余未见苹桑了,不知她的花魁竞选已是如何。她似乎不想拖累我,总在避着我。我去琼华楼打探她的消息,却听说她有几日不来了,问及花魁之事,她们说花魁是黄梅姿。苹桑落选了?
我于是去西桥里找苹桑,苹桑家是刚办完丧事的情形,白纸花麻布条,格外刺眼。我简直不敢想任何不好的可能。
问了邻居,才知道苹桑父亲刚刚下葬,这会子苹桑大概在她父亲坟前。
我找了过去,发现有一堆人围着,正吵吵嚷嚷。
“哎呀,没得救了。”
“还喘气呢。”
“这么多血。”
我冲进人群一看,苹桑已经面色发白,她满身是血,脖子上、手腕上、肚子上都是很深的伤口。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一幕,我把苹桑抱在怀里,“桑儿,桑儿!”我试图唤醒她,“哪位乡亲可愿告知我是怎么回事?”
“这姑娘怕是父亲去了伤心过度,自己捅自己,下手真狠呐!”
“姐姐……”苹桑尚还有一丝气息游存着。
“桑儿。”我伤心难以自抑。
苹桑眼睛瞥向自己的手,她已经无力动弹也无法言语,我看到她手心里有一团纸,我拿过纸团,她留了一丝微笑,便沉沉地坠了下去,她,走了,终是这样走了。
我更加抱紧了苹桑,陷于渺无边际的白色空旷当中,只有我抱着苹桑,再无其他。
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昏暗,秣阳来找我,“立儿,你振作呀,我们成婚好不好,你嫁与我吧?”
秣阳大约是想利用喜事来让我振作些,我没有回答他,只说道,“我们把桑儿葬了吧。”
我们把苹桑安葬在她父亲坟边上,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她们一家人团圆美满。
那个纸团,我后来打开,是苹桑写给我的信。
“姐姐,父亲走了。我本想着有姐姐陪着,如果父亲走了,我也要努力治病,像姐姐一样过上正常人的生活。
但父亲在知道我卖身为他治病时自戕了,他怪我,恨我,他说他付出了一切让我不被流氓欺负,让我能好好生活,可我却枉费他心意,自甘堕落。而且他亦不愿成为我的累赘。父亲如此责难,我实在不知如何自处,只觉心灰意冷,好生绝望。
我想我的苦难也该结束了,能够选择死的这一刻,我仿佛第一次感觉到自由与快乐,姐姐,你要替我高兴,我可以去一个干干净净、自由自在的世界了。
姐姐,愿你往后日子安好,桑儿爱你。”
苹桑的父亲如何突然得知苹桑从妓之事,此事必然蹊跷。我找来苹桑雇佣照顾其父的小丫头,小丫头说,有个穿着花枝招展的姑娘,前些日趁苹桑不在家时,将此事告知了苹桑父亲。然后我带着小丫头去琼华楼指认,果然就是那新晋花魁。
我于是去官府状告黄梅姿,告她恶意伤人性命。因西桥里父女接连自戕的事情,已在吉邶沸沸扬扬,加上我这么一状告,以及小丫头与苹桑的信件作证,事情很快真相大白,黄梅姿入狱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黄梅姿被绑入狱时,还大喊,“伊花立,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现在大家都知道你有病,知道你与妓女往来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