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
记得有一年,我在上海过中秋。晚饭后,皓月当空。我同几个朋友到马路上去散步,看见了上海中秋之夜的形形色色,然后回家。我将就睡的时候,忽然有一个人推门进来。他送我一副眼镜,就出去了。我戴上这副眼镜,一看,就像照着一种X光,眼前一切窗门板壁,都变成透明,同玻璃一样,邻家的人的情状我都看见了。我高兴得很,就戴了这副眼镜,再到马路上去跑。这回所见,与前大异;一切墙壁,地板,都没有了;但见各种各样的人各自过着各种各样的生活。可惊,可叹,可怜,可恨,可耻,可鄙……也有可歌,可羡,可敬的。我跑遍了上海的马路,所见太多,兴奋之极,倒在马路旁边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却是身在床中。原来是做一个梦。
——选自《上海中秋之夜》
周作人
敦礼臣著《燕京岁时记》云:“京师之曰八月节者,即中秋也。每届中秋,府第朱门皆以月饼果品相馈赠,至十五月圆时,陈瓜果于庭以供月,并祝以毛豆鸡冠花。是时也,皓魄当空,彩云初散,传杯洗盏,儿女喧哗,真所谓佳节也。惟供月时,男子多不叩拜,故京师谚曰,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此记作于四十年前,至今风俗似无甚变更,虽民生凋敝,百物较二年前超过五倍,但中秋吃月饼恐怕还不肯放弃,至于赏月则未必有此兴趣了罢。本来举杯邀月这只是文人的雅兴,秋高气爽,月色分外光明,更觉得有意思,特别定这日为佳节,若在民间不见得有多大兴味,大抵就是算账要紧,月饼尚在其次。
我回想乡间一般对于月亮的意见,觉得这与文人学者的颇不相同。普通称月曰月亮婆婆,中秋供素月饼水果及老南瓜,又凉水一碗,妇孺拜毕,以指蘸水涂目,祝曰眼目清凉。相信月中有裟婆树,中秋夜有一枝落下人间,此亦似即所谓月华,但不幸如落在人身上,必成奇疾,或头大如斗,必须断开,乃能取出宝物也。
月亮在天文中本是一种怪物,忽圆忽缺,诸多变异,潮水受它的呼唤,古人又相信其与女人生活有关。更奇的是与精神病者也有微妙的关系,拉丁文便称此病曰月光病,仿佛与日射病可以对比似的。这说法现代医家当然是不承认了,但是我还有点相信,不是说其间隔发作的类似,实在觉得月亮有其可怕的一面,患怔忡的人见了会生影响,正是可能的事罢。
好多年前夜间从东城口家来,路上望见在昏黑的天上,挂着一钩深黄的残月,看去很是凄惨,我想我们现代都市人尚且如此感觉,古时原始生活的人当更如何?住在岩窟之下,遇见这种情景,听着豺狼曝叫,夜鸟飞鸣,大约没有什么好的心情,--不,即使并无这些禽兽骚扰,单是那月亮的威吓也就够了,它简直是一个妖怪,别的种种异物喜欢在月夜出现,这也只是风云之会,不过跑龙套罢了。
等到月亮渐渐地圆了起来,它的形相也渐和善了,望前后的三天光景几乎是一位富翁的脸,难怪能够得到许多人的喜悦,可是总是有一股冷气,无论如何还是去不掉的。“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东坡这句词很能写出明月的精神来,向来传说的忠爱之意究竟是否寄托在内,现在不关重要,可以姑且不谈。
总之我于赏月无甚趣味,赏雪赏雨也是一样,因为对于自然还是畏过于爱,自己不敢相信已能克服了自然,所以有些文明人的享乐是于我颇少缘分的。
中秋的意义,在我个人看来,吃月饼之重要殆过于看月亮,而还账又过于吃月饼,然则我诚犹未免为乡人也。
——选自《中秋的月亮》
贾平凹
我们这些孩子,什么都觉得新鲜,常常又什么都不觉满足。中秋的夜里,我们在院子里盼着月亮,好久却不见出来,便坐回中堂里,放了竹窗帘儿闷着,缠奶奶说故事。奶奶是会说故事的,说了一个,还要再说一个……奶奶突然说:
“月亮进来了!”
我们看时,那竹窗帘儿里,果然有了月亮,款款地,悄没声地溜进来,出现在窗前的穿衣镜上了:原来月亮是长了腿的,爬着那竹帘格儿,先是一个白道儿,再是半圆,渐渐地爬得高了,穿衣镜上的圆便满盈了。我们都高兴起来,又都屏气儿不出,生怕那是个尘影儿变的,会一口气吹跑了呢。月亮还在竹帘儿上爬,那满圆却慢慢又亏了,末了,便全没了踪迹,只留下一个空镜,一个失望。奶奶说:
“它走了,它是匆匆的。你们快出去寻月吧。”
我们就都跑出门去,它果然就在院子里,但再也不是那么一个满满的圆了,尽院子的白光,是玉玉的,银银的,灯光也没有这般儿亮的。院子的中央处,是那棵粗粗的桂树,疏疏的枝,疏疏的叶,桂花还没有开,却有了累累的骨朵儿了。我们都走近去,不知道那个满圆儿去哪儿了,却疑心这骨朵儿是繁星儿变的;抬头看着天空,星儿似乎就比平日少了许多。月亮正在头顶,明显大多了,也圆多了,清清晰晰看见里边有了什么东西。
“奶奶,那月上是什么呢?”我问。
“是树,孩子。”奶奶说。
“什么树呢?”
“桂树。”
我们都面面相觑了,倏忽间,哪儿好像有了一种气息,就在我们身后袅袅,到了头发梢儿上,添了一种淡淡的痒痒的感觉;似乎我们已在月里,那月桂分明就是我们身后的这一棵了。
奶奶瞧着我们,就笑了:
“傻孩子,那里边已经有人呢。”
“谁?”我们都吃惊了。
“嫦娥。”奶奶说。
“嫦娥是谁?”
“一个女子。”
哦,一个女子。我想:月亮里,地该是银铺的,墙该是玉砌的,那么好个地方,配住的一定是十分漂亮的女子了。
“有三妹漂亮吗?”
“和三妹一样漂亮的。”
三妹就乐了:
“啊啊,月亮是属于我的了!”
三妹是我们中最漂亮的,我们都羡慕起来;看着她的狂样儿,心里却有了一股嫉妒。我们便争执了起来,每个人都说月亮是属于自己的。奶奶从屋里端了一壶甜酒出来,给我们每人倒了一小杯儿,说:
“孩子们,瞧瞧你们的酒杯,你们都有一个月亮哩!”
我们都看着那杯酒,果真里边就浮起一个小小的月亮的满圆。捧着,一动不动的,手刚一动,它便酥酥地颤,使人可怜儿的样子。大家都喝下肚去,月亮就在每一个人的心里了。
奶奶说:“月亮是每个人的,它并没走,你们再去找吧。”
我们越发觉得奇了,便在院里找起来。妙极了,它真没有走去,我们很快就在葡萄叶儿上,磁花盆儿上,爷爷的锨刃儿上发现了。我们来了兴趣,竟寻出了院门。
院门外,便是一条小河。河水细细的,却漫着一大片的净沙;全没白日那么的粗糙,灿灿地闪着银光。我们从沙滩上跑过去,弟弟刚站到河的上湾,就大呼小叫了:“月亮在这儿!”
妹妹几乎同时在下湾喊道:“月亮在这儿!”
我两处去看了,两处的水里都有月亮;沿着河沿跑,而且哪一处的水里都有月亮了。我们都看着天上,我突然又在弟弟妹妹的眼睛里看见了小小的月亮。我想,我的眼睛里也一定是会有的。噢,月亮竟是这么多的:只要你愿意,它就有了哩。
我们坐在沙滩上,掬着沙儿,瞧那光辉,我说:
“你们说,月亮是个什么呢?”
“月亮是我所要的。”弟弟说。
“月亮是个好。”妹妹说。
我同意他们的话。正像奶奶说的那样:它是属于我们的,每个人的。我们就又仰起头来看那天上的月亮,月亮白光光的,在天空上。我突然觉得,我们有了月亮,那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是我们的了,那月亮不是我们按在天空上的印章吗?
大家都觉得满足了,身子也来了困意,就坐在沙滩上,相依相偎地甜甜地睡了一会儿。
——选自《月迹》
萧红
记得青野送来一大瓶酒,董醉倒在地下,剩我自己也没得吃月饼。小屋寂寞的,我读着诗篇,自己过个中秋节。
我想到这里,我不愿再想,望着四面清冷的壁,望着窗外的天。云侧倒在床上,看一本书,一页,两页,许多页,不愿看。那么我听着桌子上的表,看着瓶里不知名的野花,我睡了。
那不是青野吗?带着枫叶进城来,在床沿大家默坐着。枫叶插在瓶里,放在桌上,后来枫叶干了坐在院心。常常有东西落在头上,啊,小圆枣滚在墙根外。枣树的命运渐渐完结着。晨间学校打钟了,正是上学的时候,梗妈穿起棉袄打着嚏喷在扫偎在墙根哭泣的落叶,我也打着嚏喷。梗妈捏了我的衣裳说:“九月时节穿单衣服,怕是害凉。”
董从他房里跑出,叫我多穿件衣服。
我不肯,经过阴凉的街道走进校门。在课室里可望到窗外黄叶的芭蕉。同学们一个跟着一个的向我问:“你真耐冷,还穿单衣。”
“你的脸为什么紫色呢?”
“倒是关外人……”
她们说着,拿女人专有的眼神闪视。
到晚间,嚏喷打得越多,头痛,两天不到校。上了几天课,又是两天不到校。
森森的天气紧逼着我,好象秋风逼着黄叶样,新历一月一日降雪了,我打起寒颤。
开了门望一望雪天,呀!我的衣裳薄得透明了,结了冰般地。跑回床上,床也结了冰般地。我在床上等着董哥,等得太阳偏西,董哥偏不回来。向梗妈借十个大铜板,于是吃烧饼和油条。
青野踏着白雪进城来,坐在椅间,他问:“绿叶怎么不起呢?”
梗妈说:“一天没起,没上学,可是董先生也出去一天了。”
青野穿的学生服,他摇摇头,又看了自己有洞的鞋底,走过来他站在床边又问:“头痛不?”把手放在我头上试热。
说完话他去了,可是太阳快落时,他又回转来。董和我都在猜想。他把两元钱放在梗妈手里,一会就是门外送煤的小车子哗铃的响,又一会小煤炉在地心红着。同时,青野的被子进了当铺,从那夜起,他的被子没有了,盖着褥子睡。
这已往的事,在梦里关不住了。
门响,我知道是三郎回来了,我望了望他,我又回到梦中。可是他在叫我:“起来吧,悄悄,我们到朋友家去吃月饼。”
他的声音使我心酸,我知道今晚连买米的钱都没有,所以起来了,去到朋友家吃月饼。人嚣着,经过菜市,也经过睡在路侧的僵尸,酒醉得晕晕的,走回家来,两人就睡在清凉的夜里。
三年过去了,现在我认识的是新人,可是他也和我一样穷困,使我记起三年前的中秋节来。
——选自《中秋节》
刘绍棠
中秋节夜,月亮从东南天角不声不响地爬上来,一下子把运河滩全照白了。
银杏从屋里一跳,跳出门槛,朝北屋里喊道:“娘!我到外边玩去了,您给等门哪!”
北屋,富贵奶奶跟老伴儿正叽叽喳喳地说话,银杏这一叫,她突然一惊,定了定神,忙应道:“别回来太晚了!”
银杏早已经跑出院外,在月光下,她端详了一下自己身上绿底儿小白点的新褂子,按了按辫子上的桂花,害羞地笑了。
富贵奶奶脸贴着玻璃往外看了看,院里满地是月光,没有了女儿的影子。她吁了一口气,说:“这丫头片子好容易走了,要让她知道,又是一顿吵。”
“我得走了!”富贵老头从炕沿上坐起来。
“一定要埋得深深的!”富贵奶奶神情紧张地嘱咐,“不然秋后拖拉机一犁地,就给翻出来了。”
富贵老头没言语,把屋角落那刻着字的石柱子,装进口袋里,背起就走。
“你站住!”富贵奶奶出溜下炕,追出来,又一再叮咛,“打村后背静小道儿走,别咳嗽,脚步放轻,处处是眼。”
富贵老头也不答话,闷着头出去了。
银杏到了河滩,在一块漫长的柳丛地旁坐下,这是农业社的防风林。背后,运河的波涛响着匀适声调,银杏沉在说不出的兴奋里了。
她们家入社了,是昨天夜里批准的。今天清晨她去饮牲口,春宝告诉了她,她红着脸,长长地吐了口气,就急忙牵着牲口回家去了。
可是她爹的脸色却很阴沉,她想她爹一定是后悔了;这使她非常生气。为什么这么三心二意呢!
她想起写申请书的那晚上,全家都坐在院里,只有小侄儿在嫂子的怀里睡着了。她伏在小桌上,桌上放个小黑油灯,全家推她当记录,爹摆弄着老绿玉石嘴烟袋,声音低哑地说一句停一停,等大家默默地点点头,然后才允许她写在纸上,最后,全家还都按了指印。
一整天,银杏都噘着嘴,想找碴儿顶她爹几句,可是她爹一言不发,钻进那布满蜘蛛网的土棚子里,收拾那该送进社里的家具,整晌都没出来。
等到她爹把那匹灰兔儿马也牵到社里,她才一块石头落了地,心里凉爽起来,于是她想起晚上到河滩去等春宝,胸膛里就像流着一股清凉清凉的泉水,坐不安立不安。
一只孤独的夜鸟,在运河上寒栗地叫了两声,把银杏惊醒了,月亮躲进薄云里,河滩上很暗,没一点响动。
——选自《运河的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