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都城几乎在一夜之间便就颠覆了得来不易的安宁。穆烈的四成兵力在东城集结,时不时便要在王城外叫嚣一番。
屋漏偏逢连夜雨,西疆传来战报,妖族再一次出兵青翼山。而神族的地盘上,也掀起了一片讨伐声。
事情仿佛早有预谋一般,在一夕之间膨胀、爆发。
魔族子民在惶惶中迎来了还暖三月。因冰霜而冻结的大地渐渐有了苏醒的迹象,却不如往年那般茁壮。枝头有零星嫩叶点缀,蜷缩着,卑微得让人心酸。田间地头也依旧是一片枯败腐朽,仿佛春日里这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并不足以照拂万物生息向荣。
即便洛茵瞎了聋了甚至傻了,她也知道魔族发生了巨变以及眼下的危机是因谁而起。
苍暮将她带回魔族,护在身边,甚至要还她一个成婚礼。这一切的一切,让他这位根基未稳的新任魔尊成为了一个活靶子。那些恶毒的言论、恶意的挑衅、汹涌的杀意,皆都冲着他。洛茵终日惶惶不安,却不得不装作一无所知甚至满心欢喜。墨神宫外,无处不是战场,也只有在这一隅的温舍里,苍暮才能卸下戒备喘息安歇。
在过去的那五百年里,苍暮也是过着这样的日子吗?无数个夜晚,洛茵问着自己同样的问题,心疼那看不见摸不着的五百年里苍暮在魔族的煎熬和他受过的伤。
随着成婚宴的临近,魔族局势越发紧张了起来。城中百姓不得安生,便把火气发泄到了始作俑者身上。王城外,已有百姓开始集结,更有甚者自愿归入穆烈麾下。
得益于此,穆烈战斗力徒增。数年的忍气吞声和寄人篱下终盼来猛虎反扑之日。
失踪了多日的穆将军尚未归来,他的副将却已经耀武扬威地领着他手下那支庞大的军队于王城根下同当权者对峙叫嚣。
短暂的太平盛世一去不复返,数年的努力维系终得功亏一篑的结局。
是夜,洛茵立在城墙边,平静地俯览王城外的局势。
方才的一场欢愉过后,她把苍暮放倒了。直到她彻底离开这片她曾经当做是家的土地后,他才能醒过来。
望着远方高耸的招摇山脉,洛茵颓自一笑。
五百年前,苍暮在成婚宴的那一天不知所踪。
五百年后,她在成婚宴的前一日不告而别。
这一世,无论前路通向何方,至少此时此刻,他们算是两不相欠了。
洛茵拢了拢斗篷的帽檐,将自己的容貌彻底掩住。终究,王城里真正见过她未点朱砂之容的不过寥寥,而这些人皆是玄烨魔尊的亲信,定然不会轻易四处乱说。只要玄烨咬紧牙关不松口,便可以把事情歪曲成穆烈为了谋反而造的谣。
这个主意,是洛茵偷听来的。那一日,幽邢提出了这个堪称完美的点子,却被玄烨当场怒不可遏地赏了一把凳子,光洁的额角挂了彩。
在那时,洛茵便就打定了离开的注意。她不指望苍暮会放手让她远行,那么要平息此事,她便只能靠自己了。
夜色渐浓,她握着手中的暮雪潇洒地转身隐没。洛茵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似乎经此一闹后,这四海八荒已经没有了她的容身之地。然而,她离去的脚步依旧坚定。
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苍暮,远远地离开他!
第二日天还未明,清冷的王城内便热闹了起来。墨神宫内外忙成一片,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似城墙边的剑拔弩张与这里毫无瓜葛。
王城厚重的铁门前有人叫嚣,要魔尊交出那个神女以平民愤。
彻夜未眠的幽大人立在城墙上神色凝重。昨晚,魔尊连夜把他们几个都召集到了赤武殿。上原被派去了西疆对付妖族,而自己被委派了守城的任务。至于右将军邯羽,魔尊把他拉到里屋说事去了,至今也没见着人。
守城一事,幽邢生平是头一回干。他出生贼窝,在跟了玄烨打天下之前向来都是别人防着他。如今角色颠倒,他一时有点儿无法适应。然而事态愈演愈烈,他除了换位思考也着实没有其他的法子。他需得站在被他洗劫之人的立场来考虑该如何防备穆烈的偷袭。
幽邢一个头两个大,他委实想不通魔尊为何要把自己派来守城,又为何留下了邯羽而把上原派去西疆。难道不该是上原守城、邯羽在西疆屠牲口,而自己护在尊主身侧出谋划策吗?
幽大人一时摸不清魔尊的路数,而眼下局势紧张,他也唯有硬着头皮担起这桩自己并不那么擅长的任务。他把巡卫分成五路,其中四队守着王城四方城墙,最后的一支用以巡逻,随时支援。只希望妖族和神族或者其他什么乱七八糟的异族小部落千万别在这个节骨眼来蹚浑水,否则他们还当真要难以为继。
城墙下,从不抛头露面表立场的跋王爷今日不知是哪条神经不对付,也立在了讨伐阵营的前列。大约是觉得以现在的局势来看保持中立对自己不利,继而非常明智地择了强大的一方。此人是颗贪生怕死的墙头草,当年魔族内乱之时,一直到新君胜券在握他才抛出了橄榄枝示好。玄烨心性本就孤傲,全当没这回事,绕过跋王府便直接将旧主擒获。后面的数年,新君得势,跋王爷也不敢轻举妄动,夹着尾巴度日。而至此局势大乱之际,他大约又想起了当年被无视的情景,一颗高贵的自尊心难以平复,所以便站在城墙下义愤填膺地控诉玄烨魔尊的种种罪行。
老百姓没有好日子过,也跟在后面瞎起哄。讨伐声势愈演愈烈,直至此役的主力军现身才消停了下来。
领头的那位,正是失踪了数月的穆烈。
幽邢并不意外穆烈会在此时回城,他意外的是此人居然能毫发无损带着他的大军兵临城下。魔都城内外都有上原的兵力布守,即便此时左将军身在西疆无法行调配权,也断不会城门打开地让穆烈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入城,更何况还有邯羽在。
莫非……
幽邢心里重重一沉。若不是左将军的人马如数倒戈,便是他们已经被穆烈神不知鬼不觉地屠尽。
守城的这一支军队当年是跟着玄烨打天下的,断不可能如此轻易地通敌求荣。幽邢仿佛已经闻到了空气中弥漫开的血腥味,以及那些已经逝去的、被声讨掩埋的厮杀声。
“玄烨,你勾结神女,外通神族,不配为我魔族至尊。”
“还不快快带着你的狗腿子和女人出来束手就擒!”
……
城墙之上,幽邢领着众将严防死守,不作回应。
一片死寂中,跋王爷跟风叫嚣道:“玄烨,你这个缩头乌龟,难不成还想等神族派兵支援?”他冷哼一声,“他们不来倒还好,若是来了,便是铁证!我们魔族与神族世代水火不容,到时候定要将你凌迟示众,以祭列祖列宗!”
喊打喊杀声震天,将王城孤立得仿佛东海深处的一座孤岛,在风雨飘摇中渐渐沉沦。
“哦?方才是谁说要将本尊凌迟?”
身后忽传来了一句沉稳回应,铿锵有力,震惊四座,没有分毫畏缩,反倒是含了一味猖狂的不屑。
幽邢回头一望,都快扑过去跪倒在那人脚边了。他们那位一世英名即将毁在一个神女手里的魔尊,正没事人一般缓步朝这处走来。
即便是在大喜的日子,玄烨魔尊也没有穿喜服。他依旧一身端肃的玄色衣袍,面色沉着冷静。他不急不慢地来到了城墙边,居高临下睥睨众人。
头顶掠过了一片阴云,将那俊美的容貌遮掩。阴影之下,玄烨脸上的神色不明,语气中却透着股邪魅的杀气。
“穆烈,本尊在此恭候已久。”
“玄烨,你死到临头了,还敢如此嚣张放肆!”
“本尊乃魔族至尊,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也敢在本尊跟前叫嚣!”
“在宝座上坐了几年,就真当自己是魔尊了?”穆烈仰天长笑,“说白了,你不过就是个叛徒!”
阴影褪去,玄烨魔尊的整个身子都显在了明处,外袍上的暗纹在日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王者之风昭昭。
他不怒反笑,“也不知是谁,当年将青翼山拱手赠于妖族。若不是本尊极力挽回失地,妖王现在大约都打过招摇山了。”他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底下一片黑压压的死寂,“方才是谁说要将本尊凌迟送去见列祖列宗的?”
刚刚还骂人家是缩头乌龟的跋王爷默默缩起了自己的脖子,很识时务地消停了。
玄衣魔族继而道:“这才几年,割地求荣的那位,九泉下的列祖列宗们大约还没收拾完,想来也没空招呼本尊。本尊为守魔族疆域鞠躬尽瘁,百姓这才安生了几年,你们这群余孽就又来添乱。难道你们就如此见不得南荒的河清海晏?非要搅得民不聊生!本尊都怀疑你们到底是哪头的了!”
“你少在那里含沙射影混淆视听!”
“你觉得本尊是在含沙射影?”玄烨勾起了嘴角,“看来本尊说得还不够明白,让你产生了误解!那好,我便说得再具体些。穆烈,你在妖族待了这么久才回来,可有捞着图涂给你的什么好处?”
穆烈的整张脸都因愤怒而抽搐着,他面目略显狰狞道:“玄烨,你无凭无据,有何底气在这里污蔑本帅!”
“不过说了你几句,你急什么!是心虚了?还是害怕?”
穆烈好笑道:“本帅有何惧怕!”
玄烨说得若有其事,“本尊要成婚的谣是你造的,说新娘子是个神女的也是你。众人皆知本尊不近女色,后宫空置,你偏要在这上面做文章。本尊早知你策反心切,是以便好心陪你做了一场戏,想看看你能为了权位无法无天到何种地步。”他笑得不明所以,“不过,你倒是让我有些失望!”
“一派胡言!”穆烈反驳道,“你从西疆抱回一个神女人尽皆知,一直藏在王城要与她成婚也确有其事,期间亦有人见到神族派人潜入王城与你密谈。事实摆在眼前,怎么,现如今你还想抵赖不成?”
“本尊从西疆抱回一个神女?”玄烨浓眉一挑,“人尽皆知?那敢问都有谁知?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此事在神族亦传得沸沸扬扬!若非确有其事,神族又岂能容忍这种谣言在八荒流传!”
“神族这么传你就信了?”玄烨略表震惊地看着他,“难道你穆大将军是神族的人,他们说什么你都信?若他们此举是为了挑起我族内战好坐享其成,那你岂不是连想都没想就中计了!”他啧啧惋惜道,“本尊是该夸你傻,还是该心疼你傻呢!”
穆烈被他这一连串反问噎得一时没能接上话。
底下窸窣声渐起,王城脚下一时喧闹无边。
一身玄色衣袍看起来怎么都不像是要大婚的魔尊玄烨站在高处垂眸一望,端着魔尊的威仪责问道:“穆大将军,既然你口口声声说本尊在王城藏了个神女,那可有人能证明?神族百年间派人来探我魔族无数次,本尊若是要与他们勾结,还用等到现在?你说有人亲眼得见本尊暗通神族秘密会谈,敢问是何人?不如你把他叫出来,本尊与他当面对质!”
咄咄逼问之下,穆烈气得发抖,恶犬似地咆哮道:“一派胡言!一派胡言!”
玄烨不屑一笑,“堂堂穆烈将军,就只会说这一句话吗?”
“玄烨,今日你大婚,还有什么好抵赖的!你怎么不把你女人带出来让大家见一见?心虚的人是你吧!扯东扯西,拖延时间!”
玄烨悠悠唔了一声,“承蒙穆烈将军对本尊终身大事的日夜记挂,只不过内患外祸尚未能平息,本尊实在是没有余力在贪图美色一事上奋进。”他语重心长道,“南荒每年就这么点儿收成,今年开春天象又不好,大约是个歉收之年。王城外的百姓饭都快吃不上了,本尊穷得连侍女都只剩了四个,还能设这么大的排场大宴天下?你也实在是不上心,造谣也该造得像些!”
底下窸窣声愈演愈烈,百姓最先开始倒戈。
眼睁睁看着局势就靠这三言两语扭转过来,立在一旁的幽邢打从心底里佩服他家魔尊的口才。遂觉魔尊不愧是魔尊,忽悠人的本事一套一套的!
“大家这么快就被他给骗了吗?”见形势逐渐失控,穆烈怒道,“他不过是把那神女藏了起来!说到底,他就是为了自保才在这里颠倒是非!”
玄烨闻言不屑一叹,“本尊若真要大婚,别说区区你一个穆烈,就算是你联合神族妖族一起攻城,也拦不住本尊!”他忽作恍然大悟状,“对了,你失踪这么久方才现身,而近来妖族和神族都有异动。莫不是与你有关吧!毕竟你想给你那亡主报仇已经都快要魔怔了,做出通敌之事也不是不可能!本尊这些年在魔族深得民心,你也只有坏了本尊名声,才能激起民愤。”
“好一张伶牙俐齿,你颠倒黑白的本事实在是叫穆某人佩服!”
西边忽传来了一阵喧闹。城墙之上,一摞小兵小跑着前来汇报。
“禀魔尊,我们在王城内捉住了一个女的,还有两个穆烈将军的人。”
玄烨眉毛一扬,刻意显了几分喜色,“正好,带过来让穆将军认一认。”
侍卫随即押上了三个人,走路踉踉跄跄的,都犟得很。中间的那位的确是个女子,身姿婀娜,面纱掩着半面,只露出了一双英气逼人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一对柳叶弯眉却柔得似水。若只看这半面,真真当得上“美人”二字美誉。她额间没有朱砂,一看便知不是魔族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