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都管那片空地叫(场苑),这是音译,具体怎么写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叫我也不知道,十里八乡都这么叫,我也就跟着叫了。
秋末,天气骤凉,树,初上银霜,抛去了短衣短裤,换上了长衣秋裤,季节更替在村庄里的界限尤为清晰,看穿衣一目了然。秋末,也是整个村子最忙碌时节。
春天播下的种子,到了收获的时候,自然欣喜,能不能过个好年?能不能给孩子添件新衣?一家人的生活开销也都指望着这些。看着颗粒饱满大豆、小麦,这一年的劳碌是值得的。
田地里人头涌动,男女都握着镰刀,半弯着腰,微微露出头,坐在地头的我一个一个的数,数乱了,就重新数,我时常纳闷我们村子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收完自家的地,就去帮别人家收,一片祥和。
收完的大豆、小麦,挨家挨户的全都放在场苑,你家放哪?我家放哪?谁家挨着谁家?记忆里,每年都是这样,从来没有变过,连位置都不曾变过。没有人规定过这样放,或许是长年累月的习惯吧!
场苑很大,估计有两个足球场那么大,具体我没有量过,反正能把全村收完的谷物都放下。站在高处看,一垛一垛的,像正在校验的士兵方队,甚是壮观。而里面自然就形成了一个迷宫,这可成了那时我们最喜欢的地方,你追我赶,拼命的跑,看谁能抓到我,跑累了,就靠在垛上休息一会,起来继续跑,脱缰的野马也不过如此!
谷物放置场苑期间,需要有人看守,防止不法之徒,但这么多年好像也没有听说谁家被偷了?也许被偷了,也只不过一小部分,看不出来。村里的男性轮流换班,三五个人一班,今天你来,明天我来。
轮到父亲去看守场苑,不安分的我自然想和他一起去,但是父亲不让,北方秋天的晚上已经有些冷了,后来不知道怎么我也就去了,穿上厚厚的棉衣,拿着手电筒和父亲巡视了一圈,没什么异样,回到了我家那片谷垛坐下。夜晚的场苑万籁俱寂,四周的谷垛遮蔽了苍茫大地,抬头望去,只留下那一小块可以看到月亮的天空,那天夜里,父亲陪着我,月亮看着我。
每年集中打谷是最激动人心的时候,放在场苑的谷物被雇佣来的机器一一收拾,这也是它们实现价值最重要的一步,打的好不好直接影响到售卖情况,随着机器的轰鸣声,小麦破壳而出,像是新生命的降临,赤脚的我站在上面,我从没感受过退了皮的小麦居然那样顺滑,脚底板与小麦产生细微的摩擦,舒服极了。我躺在上面,任由下来的小麦把我侵没,掸掸身上的惨壳,继续来过。
没两天,谷物就全被打完了,场苑也再次变得空旷,只剩下部分残留的秸秆,场苑与谷物的故事也将告一段落,人们就会冷落它一段时间,直到下一次秋收开始,它才会重新进入村里人的视野。
如果场苑对于大人们来说只是秋收的一个重要场所,没有更多的感情寄托。于我而言,显然不是,它似乎承载着某种情感,有些模糊。
场苑离我的小学很近,近到跳过栅栏,再走几步就到了,无数次的逃课,它都是我和伙伴们的首选,我人生很多第一次都留在哪儿,第一次放风筝、第一次弹玻璃球、第一次骑自行车,为了这个我还挨了一顿打!
当时自行车是很多孩子梦寐以求的东西,有的孩子有、有的孩子没有,而我就是没有的,大家都在场苑上学着骑,索性,把我爸的自行车偷出来骑,倒是我还挺有天赋,没多久就学会了,得意的劲上了头,加快了速度,自行车突然坏了,前面的轴折了(可能也因为年久失修),当时就懵了,回过神一想,这肯定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啊!结果可想而知,父亲很愤怒,那是他上工唯一的交通工具,十里八乡赶活都得靠它,父亲从没有打过我,这是他第一次打我,可见自行车对当时的他来说有多重要。
因为这件事,我好几天都没有去场苑,有些怨气,确切的说是丢人哎!
其实,在那片空旷的土地上发生了很多故事,只是我忘却的太多,没办法用文字一一叙出,但我一定会想起来,我也一定会用残缺的记忆,把它们拼凑起来。
就在这篇文章行将结束的时候,倏尔间,心中出现一个答案:那片空旷的土地,记录了我稚气童年的所有桥段,好的、不好的、困恼的、快乐的,所有的都镌刻在哪儿。我不知道场苑对曾经生活在那个村庄里的人意味着什么,但对于我来说,它是我最好的朋友,也是维系我与断裂的童年记忆之间最好的精神纽带。
我坐在谷垛旁,用手电筒微弱的光照着黑夜的苍穹,形成了一条光路,我沿着路向上走,去寻找被谷垛包围之外的天,不时的回头看看那老态龙钟的场苑,我依然能记得起它年轻时的模样,也依然能记得起我们之间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