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氓之蚩蚩》

1

“嬷嬷,昨日我背着篓子去采桑,一个年轻小伙正看了我许久呢!”

“姑娘,你还年轻得很,听嬷嬷一句,管束好自己的心,莫让旁人给夺走咯!”

姑娘听着我的话,刹时羞红了脸。“可……嬷嬷,我要嫁不出去可怎么办啊?你不是一向最疼我的吗?”

我轻抚着她的发髻,满目怜惜,柔声道:“傻孩子,嬷嬷正因为疼你,舍不得你受一点儿委屈,才将真相说与你。”

姑娘倚在我的怀里,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望着她那张泛着红晕的小脸,忽地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心头一阵凄然。

姑娘,情窦初开的花季,哪知这世间男子的险恶?哪怕心中一万个不愿,千万要听嬷嬷的话,把持住芳心,不要步了我的后尘才是。

回忆如初融的春水,在脑海中拍打着,涌动着,小口啜饮,甜甜的,细细回味,却充斥着苦涩。

2

那时,我也是个姑娘。在凉爽的习习秋风中,我搬出个小板凳,坐在铺子外,闻着迎风而来的瓜果飘香,我贪婪地大口吮吸着,嘴角上扬,享受着畅澈淋漓的秋意。

一个农家小伙怀里抱着一堆布匹,见了我,双眸一亮,焕发出兴奋的神采,急声嚷嚷:“姑娘,我来换丝咯!”

村子不大,白日里,家家户户都把大门敞着,走街串门成了常态,街坊邻里彼此相识,好不热闹。听爹娘说,我们家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个村子里,我虽十来岁,所有的农家小伙也都面熟了,虽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照道理见不得旁人,但村子里不比外头,规矩少,乡亲们都彼此当成自家人,男男女女,街巷往来,路上遇见了打个招呼,也无半分羞意。

我打量着这个汗珠子直流的小伙,见着面生,但那模样实在是滑稽得很,于是便爽朗地应着:“好嘞!”

我利索地接过布匹,转过身,走进铺子里,本想径直将一篓子蚕丝直接拖出,顿了顿,眼珠子一转,复从后仓里抓了几缕,放入篓内,方抱起竹篓,蹦蹦跳跳地走出,将一大篓蚕丝塞到他手里。“拿去吧,这么多足够咯!”

“刚搬来的?”

小伙点点头,竟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姑娘,那日在桑林里,我们见过面的。”

“是嘛?不好意思,我……记性不太好。”我挠挠脑袋,努力回忆着,却发觉什么也记不起来。

“我们真的见过?”

“嗯,其实,应该是我偷偷藏在桑树后,站了整整一个时辰,只为多看姑娘一会儿。”他盯着我的眼睛,目光澄如清水,又如一束光直射入我的心间。

我深埋下头,满脸通红,不知是羞是喜,如同熟透了的桃子。

“若姑娘不嫌弃,可否,为我指路,一同前往淇水顿丘?”

我微微颔首,踏上竹屐,莞尔一笑:“跟着吧。”

3

一路上,我沉默不语,心里如同装了一头小鹿,砰砰乱跳。他也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边,跟随着我的步伐与节奏。有时和他走得近了,“砰砰”声似乎被无限拖长、放大,我听得真切,却分不清是自己的心跳,还是——他的心跳。也许,两颗心同时跃动,心跳声才会如此清晰,传入耳中却不觉突兀,只觉心头注入了一股暖流,活力满满。

“这便是顿丘了,前边就是淇水。”我驻足,轻轻地说。

他突然握住了我的手,“姑娘,我……”

我拂过身子,轻轻耳语:“匪我愆期,子无良媒,将子无怒,秋以为期。”说罢,扭过头,蹦蹦跳跳地离去,脸上漾着甜蜜的笑意,留下一声长长的回响:“明年秋日,不见不散!”

仿佛是从身后某个地方,也传来一声长长的回响:“娘子,明年秋日,我定来娶你!”

我脸一红,加快了脚步,却不知,自己的窘态,一举手一投足,全部映进了他的眼帘,直至——我的背影逐渐化为一个小黑点,隐于连绵的远山间。

一载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自那日起,我的心时时刻刻都在如同拧绳般纠着。有时趁着爹娘不在意,我鬼使神差地跑到村子外,踏过层层废墟,爬上塌壁,遥遥凝视着崇山掩映着的复关,心头念着——臭阿郎,你何时才会领着媒人来到村子,向我爹娘提亲呢?

每次见着复关,打道回府的途中,总是怀着一分伤感、几分期望,悻悻回到铺子外头,跌跌撞撞地闯进去,爹娘见了,总是打趣道:“这孩子,连鞋都忘了穿,光着脚丫子,连小白脚都成小泥脚了。”

最爱斗嘴皮子的我,这下也懒得应他们了,隔着帘子,望向窗外的艳艳桃花,黯然出神,心下默念:“一晃又要到秋天了,你……快些来啊。”

我等啊等,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每日里,想着他的容貌痴痴凝神;每夜里,伴着他的身影甜甜入梦。终于,又等到了一个瓜果飘香的爽朗秋日。

4

与往常一样,我光着脚丫子,搬出小板凳,坐在铺子外头,享受着秋日的浸浸凉风,清爽恣肆,痴痴远眺。

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身挂着大红的同心结,好不气派!我心中一凛,笑开了花,没错,是他,我朝朝暮暮、暮暮朝朝地记挂着,终于把他给等到了!

“爹!娘!你们的女儿要嫁人咯!”我兴奋地跑进铺子里,大声嚷嚷着,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

“这孩子,成日里走神,原来,是有了心上人啦!”

“难得遇上个孩子欢喜的,就答应这桩婚事罢。”

“也是,早早把姑娘嫁出去,也省得我们两个老骨头操碎了心。”

……

于是,唢呐声起,马车上塞满了一箱箱沉甸甸的嫁妆,我朝爹娘挥挥手,头也不回地跨上了马车,挂着笑意,离开了村子。

一路上,他握住我的手,我盈盈地笑。

“不离,不弃。”

“生死,相依。”

拥有了这份地久天长的承诺,愿我们,足够幸运,足可一生相守。

5

新婚之月,如蜜糖般的日子,美好、却稍纵即逝。

男人总是容易厌倦的罢,一念相思,只不过一个月的耳鬓厮磨,便已将全部的激情消磨殆尽。很快,他褪去了柔情蜜意的外表,昼出夜归,更多时候,是彻夜不归。

我心下凄然,枕着迷茫月色,一遍遍地问自己:此刻,他,在哪里呢?

有时,他怀着满腔怨怒,乘月而归,推开屋门,抓起鸡毛掸子,不由分说地摔向我,我闪身躲开,掸子飘飞,落了一地。我的身子没被打着,心里却瑟瑟发颤,心尖隐隐作痛,仿佛在一滴滴掉落着绯红的鲜血。

“贱妇!”

“首饰嫁妆全给我翻出来,老子缺钱!”

我白了他一眼,一言不发。他总是如此,夜里混迹赌坊,输了铜钱,亲手画押了债条,却还不起。

“快给我拿出来!”他歇斯底里地狂吼,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扯得我脑袋生疼。

“放手!我去拿便是。”我一瘸一拐地走进卧房,拿出压箱底的最后一个小盒子,一咬牙,递到他面前。

“这是家里头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了,你拿去当了吧,若是再欠了银子,我也无能为力了。”我望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压制住内心的绝望与焦灼,只是语气平静地说道。

“哼,蚕丝铺子家的闺女,就这点儿破玩意。”他冷笑着,细细打量着盒子里的银钗,很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臭婆娘,明日我便着笔,一纸休书,再别缠着我,光顾着在家吃闲饭!”

我忍住眼角盈盈的泪花,弯下腰,一点点拾起飘落在地的掸子,目光呆滞,嘴角抽搐,看着妆镜中的自己,乱蓬蓬的头发被扯得乌七八糟,身上的麻布衣裳全是缝缝补补的痕迹,苍白如纸的面容不带一丝红晕,龟裂的手指褶皱密布,再加上眼睛四周深深浅浅的淤青印痕,活像一个女妖怪。不,甚至比女妖还要丑陋。

我噙着泪花,蜷缩在被窝的一角,心乱如麻。

自从嫁给他,我日日守着妇道,收敛着从前活泼的性子,恭恭谨谨地守着妇德。繁重的家务占据了我全部的自由,穷苦的日子逼迫我不得不精打细算,每日合着晨曦的微光早早起身,每夜又伴着凄迷的月色迟迟入睡,守着房门,只为等他进屋时的一声敲门。

有时,趴在桌边,合着烛光,我打着哈欠,一针一线缝补着残破的衣裳,待到悠悠醒转,见天光正晓,想要起身,却觉手臂疲软无力,腰酸背痛,才发觉,自己竟缝着衣裳,枕着手臂,困倦得趴了一夜。

可是,被子,依旧铺得整整齐齐,丝毫未乱;床,依旧是空空荡荡。看来,他又是一夜未归。

日日夜夜,对于他的归来,我是该怀着怎样复杂的心绪啊?回来罢,要么唾沫星子横飞,将我当出气筒;要么鸡毛掸子一甩,打得我脊背生疼;再要么,一言不发,坐在板凳上,冷冰冰地盯着我,寒冷的目光足以痛刺骨髓。

就这样,我忍着,痛着,心底,却有一丝庆幸。他打我骂我,却迟迟没有赶我走!

如今,一纸和离,当嫁妆耗尽,我于他,终究再无价值。

我自嘲地笑笑,携上一个小背篓,随手扔进几件破衣服,丢进几个碎银子,将和离书叠成一只纸鸢,牢牢拽在手心,光着脚丫子,头也不回地朝娘家奔去。

6

“嬷嬷,你怎么哭了?”小姑娘抬起头,看着我满眼泪花,很是讶异。

“哪里哭了?嬷嬷这几日日日夜夜缝衣裳,眼睛有些干了。”我赶忙抬起手肘,用衣袖轻轻拭去了泪渍。

“嬷嬷,那个年轻小伙,说明年要请媒婆来娘家,娶我当新娘呢!”姑娘挂着笑意,露出浅浅的酒窝,眼里满是幸福的神采。

“总角之宴,言笑晏晏,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我轻轻吟着,掏出怀里那只泛黄的“纸鸢”,细细端详,鼻子一酸,到底忍不住,老泪纵横。

——改编自《氓》(《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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