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茧

    南方的傍晚，落日余晖洒在这个叫绮丝的小村，洒在那一大片一大片的绿油油的桑树上。村子傍着山，遍山都是桑树，其间有许多为了挑桑叶而挖通的小路。远看这山，好像一大张绿色的网，桑树林里的一条条小路，正像是人想尽办法突破绿网的足迹。听名字就知道，这是一个与丝绸相关的小村。这里家家户户都养蚕，养蚕，一是应了当地的亚热带季风气候，适合桑树生长，这是因地制宜，纺丝，同时也为了生计；二是为了给孩子走出大山的机会——上学读书，接受教育。这里祖祖辈辈都没有几个知识分子，几乎都是以养蚕为生的农民。对于这个贫困落后的村子来说，养蚕其实也挣不了多少钱，就只能维持生计。可是如果做其他的，也不知道能干啥，毕竟祖祖辈辈下来就只有这么个养蚕的经验技术。梅子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学生娃，父母都是老老实实的蚕农，家里也不算宽裕，她能上学好在有前些年不顾乡里反对出去打拼的小姨的帮衬。小姨就是因为不愿永远拘于这个小村才一个人闯去了城市，所以更不愿让侄女和其他同龄的孩子每天都去山上采桑叶，在一条条山间小路上背着重重的大框桑叶回家，日复一日。虽说梅子的父母都没有什么知识文化，但还是比较开明地支持梅子接受教育的，梅子也非常懂事，学习之余，也会主动去采桑叶，扯猪草。  周末没课，梅子和父母一起，再唤上她喜爱的狗儿花熊，背上背篓去采桑叶。因为这片桑叶山地是以前村上按人口分配给多户村民的，所以蚕桑季来山地采桑叶的农民也有好几家。干活的人多，这广阔的山地也便热闹起来。大人们挨得近些的采桑叶就边熟练又迅速地采桑叶，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摆龙门阵。梅子的父亲做事情时话少，采桑叶又快又多。旁边的彭老二瞥了眼梅子爹装桑叶的蛇皮口袋，调侃道：“采桑叶凶（厉害）得很啊，不晓得蚕子咋个样，够缴娃儿上学不？”梅子爹脸上勉强的笑着应付，他知道小姨一个人在外面不容易，对于帮衬我读书这件事也不是说拿的出钱就能马上拿出来的。所以，主要还是看家里养蚕的收入。此时的梅子正在采桑叶，用桑叶挑逗花熊。彭老二见梅子爹不做声，又继续采桑叶。到饭点了，大家都陆陆续续用扁担挑着满满的桑叶回家，穿梭在狭窄的桑树林间的小路上。

      回到家，饭桌上，梅子爹非常郑重地告诉梅子：“娃儿，你必须好好读书，一定要有出息！”梅子点点头，她也知道要想走出大山，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几天后，蚕儿上茧了，吐丝、织壳……这也意味着梅子的学费快要有了。梅子望着一个个茧壳儿，心想：“什么时候要是它们破茧而出，就能飞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啦！”正这样想着，屋里传来父母争论的声音：“不够就想办法噻，反正坚决不能就在这里，要走出去……”“不管我们再辛苦，也要把娃儿缴了读出书来。”梅子知道，是学费的问题。

      彭老二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梅子学费的事情，走到院坝里喊梅子爹出来。他说“你看，我家强子干活机灵，梅子也懂事，梅子上学也需要钱……这钱呢也都是养蚕了卖的，以后我们两亲家……”梅子爹打断了他的话，眉头一皱，“行了，我姑娘读书的事我自己想办法，娃儿还小，别扯那些有的没的……”说罢，那花熊也朝彭老二叫。彭老二自知尴尬，放下那一沓一千块的人民币在檐坎上便快步走了，梅子爹一时不知所措，小声念叨：“这就当他借的吧。等下季蚕养出来了就还他。”然后喊梅子出来，让她写个欠条给彭老二送去。

      梅子照做，唤上花熊作伴，到了彭老二家门口，梅子喊了几声没有应答。正要转身离开的时候，门开了，开门的人正是强子。强子高高胖胖，是个壮实且做事认真的伙子，一脸憨厚相，比梅子大几岁。小的时候两人也和其他邻居孩子一起玩耍，经常去山上摘野生番石榴。在那时候孩子们看来，摘来的番石榴是不需要什么袋子装的。大家都卷起衣服的下半部分，用左手揪住衣服的一角，牵扯成一个兜状，然后把一个个番石榴放进去，右手就负责拿着番石榴吃。春天的时候，桑树吐出嫩芽后，在桑树的中下部分，就结了密密麻麻的桑葚，一簇簇桑葚果儿由青绿变得红紫的时候，也是孩子们最开心的时候。强子吆喝上邻居的小孩，也喊上梅子一起，一堆小孩子就快速分散在那一大片桑树林里，同样也是没有袋子，就采几张大的桑叶合在一起，底部插根小棍儿，桑叶袋儿就做好了。桑葚很容易爆浆，所以小孩子们都会小心翼翼地把采的桑葚装在“桑叶袋”里。然后大把大把的抓着吃才过瘾，也不会管它会把小手板和嘴巴牙齿是弄得到处都是紫色的桑葚汁，大家都吃得很开心，也会相互嘲笑对方黑紫色的牙齿舌头，甚至朝对方做鬼脸。强子也总会把摘来的大颗的桑葚装在桑叶做的袋子里，拿给梅子吃。大人们知道了孩子又跑去采桑葚，就不高兴，因为孩子总会在采桑葚的时候碰到桑树芽儿，影响桑树生长。这时候，总是强子一个人出来背锅，彭老二就折了路边的桑树枝打强子的屁股。儿时虽无忧无虑，但终于还是逃不过时间的。现在慢慢长大了，梅子上学读书，强子在家里干活儿。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也很少交流，偶尔见面也有些微妙的气氛。强子见是梅子，一脸惊却也红了耳根，邀梅子屋里坐，梅子拒绝了，把欠条交给强子，并嘱咐一定要交给彭二叔。于是带着花熊跑回家了。强子没怎么读过书，因为小学时过于贪玩，想着夏季采桑叶时捕蝉好玩，冬季挖红薯也有意思，便无心学习。彭老二本就是个粗人，见儿子念书也无收获，便让他留在家里充当劳动力了。但强子也还勉强看得懂这张欠条，他爹回家后也如实交予。强子爹问强子想不想娶梅子，强子低着头不说话，耳朵却红了。屋里留下安静的空气，但强子却陷入波澜起伏的思绪：自己没知识没文化，哪里配得上梅子，再说了可不能耽误了梅子；梅子跟自己青梅竹马，而且她聪慧懂事，这样的女孩子，谁不喜欢呢……

      日子一天天过去，梅子在父母的支持下步入了高中校园。梅子爹送她到学校的时候，爹再次嘱咐梅子用功学习，梅子抬头看爹，那一瞬，她觉得父亲已经有了白发，那白发就像是蚕儿吐的丝，梅子挤出一个懂事的笑容，说：“好！你要相信你姑娘嘛！”梅子是寄宿在学校，只有在周末才能回家。梅子爹每次骑摩托车去接梅子，都要换下刚采完桑叶的被汗水浸湿的衣裳，穿上陈旧却又干净的衣裳去接她。梅子其实从没嫌弃过父亲穿的脏，因为她知道，父亲干活有多辛苦，也都是为了她。但父亲仍然这样做，因为他不想让姑娘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  又到了周末，梅子同往常一样在校门口等父亲来接她。可是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落下来，梅子有些担心，因为以前不管多忙，父亲都会准时来接自己回家。雨越来越大，这所县里唯一的高中本就地处一个小山岗，雾也笼罩了下来，在这个地段迟迟不散去。梅子焦急地望着，一边紧紧地抓住自己的手指，一边紧紧地盯着前方驶来的车辆。终于！红色的雨衣和摩托车的鸣笛声，是梅子熟悉的，父亲来接自己了。还没等梅子开口，父亲就赶紧拉雨衣给女儿盖上，然后说：“今天我本来说去你彭二叔家还他钱，结果你彭二叔骑三轮车去卖茧壳，碰上雨雾天气，看不清楚，山上的落石滚下来砸到了他的腿，头也撞到了车栏上。我刚骑车送他到医院，现在我们买点水果看看他去。”梅子和父亲来到医院，彭老二正在接受治疗，由强子的母亲看护。

      梅子回到家，唤上花熊，她想强子肯定很难过。花熊是以前强子去采桑叶捡回来的，后来把花熊送给了梅子家养。把花熊带去陪陪强子，因为狗狗真的很有灵性，说不定可以缓解一下强子的心情。梅子带着狗站在彭家院坝里，强子正在接按着免提的座机电话，是母亲从医院打回来的，“医生说，你爹这个腿骨折严重，加上淋了大雨感染，头部受损，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在院坝里的梅子看着屋里背对着自己的强子，身子颤抖，也不说话，梅子很想安慰他，却不知道能做些什么，带着狗离开了。  日子仍然流转，绮丝村仍然养蚕，那遍山的绿油油的桑树长得比人还高了。有天梅子回家时，听邻居说彭老二现在身体残疾，干不了重活了，终日颓废，脾气无常。时不时也拄着拐棍去看看山地的桑树，但桑树林里的小路已经不适合他拄着拐棍走了。想当初彭老二用扁担挑着满满的四个蛇皮口袋的桑叶在桑树林的小路上麻利地走……邻居叹叹气感慨世事无常。另一个又说：“但是现在彭家啊，强子可是挑大梁了。早上天还麻麻亮，强子就去扯猪草，扯了回来就赶紧打了煮在锅里，然后又扛着扁担，蛇皮口袋去山上采桑叶，他妈妈用背篓背，他就用扁担挑，跟他爹一模一样……”梅子去找强子，强子正在喂蚕，也没时间招呼梅子，就嘱咐梅子好好学习。说罢，又继续麻利地喂蚕。他知道，在梅子心里他永远都是个大哥哥，而他的这份感情只能藏在心里。他也必须努力挣钱，来撑起这个家。

      梅子进入高三了。不知道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方法不对，成绩逐渐下滑。在几次诊断考试和模拟考试中，梅子的分数都不高。梅子一直都是很努力在学习，但这样的状态让她倍感焦虑。她开始失眠，中午休息睡不着，晚上也很久不能入睡，自然而然的，第二天上课状态就很糟糕。看着一张张试卷上的红色批注，梅子心里很难受，又埋怨自己笨。加上老师总是强调高考，梅子更加着急，却又无所进步。她觉得此刻的自己就像是困在壳里的蛹，怎么也找不到一个光明的出口。但周末回家时，她又故作轻松，不想让父母担心自己的成绩。然而，却得知这个季度的蚕生了病，很多蚕儿都死了。梅子以前也帮家里干活养蚕，她十分清楚养蚕的艰辛。既要保持蚕房里的温度和湿度，也要按时喂蚕（撒桑叶）。最为关键的是蚕儿长大了就必须按时上茧，为了保证茧壳产量，梅子的父母通常熬夜甚至通宵。这意味着父母的艰辛付出几乎得不到回报，梅子的学费也告急了。父母也很难过，觉得自己不能给梅子提供好的条件。梅子更加难过，一是心疼父母的辛苦付出，二是自责自己读书要花父母很多的钱。梅子甚至动了退学的想法，反正现在成绩也不好，家里也缺钱不够交学费。一旦上了大学，需要用钱的地方更多，那父母得辛苦到什么程度啊……她一个人坐在水沟边跟花熊倾诉，花熊也贴心地蹭蹭她。正好强子挑着桑叶路过，见梅子闷着头，正要说话，梅子却先开口说：“强子哥，我也想挣钱，不想上学了，现在成绩很差，已经很努力了，但是没有效果，就算最后运气好考上大学，那也需要花很多很多钱啊，可是我又不敢跟我爹说……”强子听她说完，摇摇头：“不读书咋个可能？你好好想想，村里面读书的娃本就不多，那么多年你都坚持过来了，这下子最关键的时候了，你想放弃？那你爹妈会怎么想？你多想想他们啊。钱的事情你不要管，你的重心在学习上，多跟成绩好的同学取取经。你看我现在这样，每天都累得很狼狈。你想想你小姨，现在大城市多好……”梅子不说话了，她也曾无数次幻想过去小姨所在的城市学习，工作，生活,在这棘手的现实面前，她不知所措。强子从脏兮兮的衣服兜里拿出一个茧壳，他告诉梅子：“你看，这个茧壳，里面是蚕蛹，外面是一层又一层的丝。对于蚕蛹来说，这个茧壳的丝已经很厚了。但它还是会一点点、一点点地钻破蚕丝，因为它知道破茧后自己会不一样，看到的世界也不一样……我啊，没读过啥子书，但是经历了那么多，特别是我爹的事情，我真的觉得没有比上学更容易的事情了……”梅子不语。

      梅子返校后，每天研究自己的错题，不懂就及时请教，常与同学交流学习经验。她也会在那些做了题对改答案后偷偷擦掉自己不争气的眼泪。她对自己的学习感到失望，可是高考在即，已经没有时间给她绝望了。她除了与老师同学的正常交流，其余时间都在备考。那天傍晚的霞光，在灰色的云间一点点弥漫开来，红色渐变紫红色，又晕染成了粉橙色。坐在窗边的梅子望着天空，入了神……梅子回过神来，又握紧手中的笔，埋头于题海中。又一次诊断测试，梅子的成绩开始向上爬升。为了提高上课效率，梅子干脆站着听课，因为失眠会影响白天的课程的状态。梅子仍然做自己的错题，再去巩固知识点，同时也调整好自己的心态。一点点、一点点地解决掉自己的问题，在模拟考试中，梅子的成绩回到正轨。突破，就要快了！高考结束，漫长的等待成绩过程之后，梅子如愿考取了小姨所在的城市的一所大学。绮丝村，终于有人突破这绿网，另辟光明大道。可此时梅子内心复杂，眼看就要走出去了，可学费是最大的问题啊，父母哪里能够拿得出那么多钱来。加上家里近来养蚕不顺，父母辛劳，梅子十分心疼他们，又在后悔自责。但梅子考上大学是全村都很高兴的事情，乡里乡亲都来祝贺梅子，希望梅子可以有一番作为，也都热心的为梅子凑了些学费。强子也听说了这个消息，赶紧跑回家把当年他爹借出去后梅子家又还回来的那一千块钱取出来，给梅子送去。强子也释然了，因为他也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他们的生活早就不一样了。不善于表达的强子不好意思直接说出祝贺梅子的话，虽已多年没碰笔，但还是提笔写下“恭喜你，破茧而出！”歪歪扭扭的字样。他把这张字条夹在人民币里，用一张布包着，希望梅子可以带着他的祝福越来越好。梅子走出绮丝，坐在通往大学的列车上，看到与家乡完全不一样的场景，心里对自己说：恭喜，破茧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