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人
一
刘水秀是渡头村今年唯一考上重点大学的娃子，可此时她娘却坐在炕上，眉头紧锁，手紧紧捏着那张薄薄的录取通知单，双指已微微泛白都不自知。
渡头村是陕北的一个小村落，村名取自村头的那条渡河。近年来，本来就只有四五十户的村庄由于降水稀少、气候恶劣，昔日的渡河已经名存实亡，靠河吃河已经不现实了，大家伙儿纷纷往外搬，目前为止仅剩二十余户了。
“娘，吃饭嘞！”水秀支着脑袋在门口喊着，额间的碎发因为汗水的浸湿有点凌乱，她也就满不在乎的用沾染了锅灰的脏手随意一抹，嘿！瞬间就成了个小花猫。
听见水秀的声音，她娘立刻从愁苦中回过神来，朝着门口扯着嗓子应她：“好嘞！俺就来！你瞅瞅你这脏手，可劲儿乱抹，洗洗去！”
水秀撇撇嘴，转身往渡河走去，这不！还是依娘说的洗手去了。
水秀一走，她娘坐在那张破饭桌边，望着那桌上的几颗高粱窝窝头和小半碗咸菜，再一次犯起了愁。唉，她家娃娃有出息啊，考上了重点大学，可是家里没有钱，怕是供不起娃娃念书哩，她在家做农一年到头的庄家收成也只是勉强够一大家子的温饱，她爹一个人在外面打工也负担不了啊！唉，咱无论如何也不能委屈娃娃没法子上学唉！
赶紧的！必须得想法子！待会儿吃完饭就去赵书记那儿给娃她爹通电话去！水秀娘自个儿琢磨明白了之后瞬间一扫眉间的苦闷，立马抓起一个窝窝头哼哧哼哧地就裹着咸菜啃了起来，大口大口的，很快就吃完了个战斗饭。水秀刚洗完手溜达回来就看见她娘匆匆解决掉午饭往屋外头走了。
“娘，你干啥去？”水秀追着她娘的背影喊道。
“书记屋里跟你爹商量事儿去！你吃完收拾收拾记得去放牛！”水秀娘应完这么一句就急匆匆地走了，余下水秀一人也面对饭桌上的窝窝头发起了呆。唉，这录取通知书邮差都送过来好几天嘞，俺娘咋还没表个态到底让不让俺继续念哩？
水秀带着些许迷茫，和着咸菜把剩下的两个窝窝头都吃尽了。
二
傍晚从山脚放牛回来的水秀瞧见的就是这么一个光景：她娘和村委书记脑袋磕脑袋地盘腿坐在炕上，他们面前的小桌子上还摊开着几张白纸，在头顶那盏昏黄的灯泡微弱的灯光下仔细研究着什么，那股子认真劲儿仿佛考古学家在研究文物似的。村委书记带着厚厚的老花镜，嘴里还咕哝着什么，她娘也频频附和着点头。
水秀正疑惑着，她娘已经瞧见她了，匆忙从炕上起身，步履都比平日快了一倍，从她手中牵过牛的缰绳，催促她：“秀啊，赶紧进去看看赵书记给咱带来了啥好物什！”说完又朝着屋里的书记喊，“赵书记！咱家娃娃放牛回来嘞，让她瞅瞅去，她眼神儿好！”待看到水秀进了屋子，她娘才美滋滋地牵着牛满足地往牛棚走去。
水秀略拘谨地站在炕边跟赵书记问了声好，书记此时仿佛如梦初醒般，将面前的白纸推往水秀跟前，欢喜地说：“水秀啊，快过来瞅瞅，叔这老花眼不行嘞！”
水秀拿起面上那张纸一瞅，上面写着‘家庭情况调查表’，再往下翻翻剩余那两张纸，分别写着‘家庭经济困难学生认定表’和‘国家助学金申请表’。水秀似乎听见了脑袋里一束束烟花绽放的声音，她拿着表的手甚至因为激动都有点发抖，带着点期待又有点不确定地问：“赵叔，这是不是俺上大学用的？”
“水秀不愧是咱村里的大学生！这脑袋瓜儿真机灵！这不！今儿晌午你娘还打电话给你爹商量着在村里挨家挨户接点钱砸锅卖铁都得供你念大学哩，俺下午去镇上开会就跟领导提了下村里的大学生，领导就给俺拿了这几张表哩！你快仔细瞅瞅，咱赶紧填好明天打早去镇上把章给盖喽！把事儿给办妥嘞，你爹娘就省的给你借钱操心咯！”赵书记字里行间都透露着喜悦。
水秀这是头一回深切地体会到了语文课本中说的“心花怒放”的感觉，这昏暗的屋子也仿佛一下子就变得亮堂起来了。恰巧她娘这时栓完牛回来，激动地望了望手中珍贵的表又感激地望了望赵书记，水秀的千言万语只化成一句：“娘！俺有书读了！”
“坐炕上坐炕上去！赶紧把表填了，明日还得麻烦你赵叔帮忙去镇上盖章哩！”水秀娘也乐呵呵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
“诶！麻烦啥！咱们村出了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是咱的骄傲呀！水秀先用铅笔写，以防写错咯。”
“哎！”
于是乎，水秀就在她娘和赵书记的殷切关照下，开始郑重地填表了。
水秀娘为了让水秀看得更清楚，还把搁置了许久的煤油灯给点着了，兢兢业业地举着灯充当人工台灯给水秀照明。赵书记眼睛时刻盯着表，生怕水秀给填错咯。三个人都格外严肃认真，如临大敌似的最终把那三张表给填完了！
看着那工工整整的字迹，三个人都如释重负，可算是完成一桩大事了。
“赵书记，这时间也不早了，您帮了俺娘俩这么大一个忙，今晚在这儿吃吧！也没啥好酒好菜，您别嫌弃啊！”水秀妈说着就要往鸡笼那儿走去，打算杀了那只老母鸡庆祝庆祝。
“水秀娘别张罗了！俺先回家了！媳妇儿还煮了俺的饭哩！这老母鸡啊，你还是留着下蛋给水秀补补吧！”赵书记笑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将刚刚填好的那三张表仔仔细细抚平了页角夹进一个备课本里，又把备课本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里，一切收拾妥当，赵书记就道别回家了。
赵书记走了，水秀妈也没有再坚持杀鸡，还是跟中午一样的伙食，她们娘俩围坐在破旧的饭桌旁，却觉得今夜的月色特别美，窝窝头也格外香！
第二天水秀娘俩起了个一大早，她娘把之前攒的老母鸡下的蛋全都煮了，说是怎么着都得好好感谢赵书记一番，还嘱咐水秀赶紧揣着那一兜熟鸡蛋赶在去镇上的第一辆班车来之前，在马路牙子上候着赵书记。
“稳着点儿跑，别瞎窜乎把鸡蛋给磕破咯！”水秀已经跑出去好大一截儿了还能听见她娘的声音伴着夏天清晨的微风窜进她耳朵里。
水秀紧赶慢赶终于赶在第一辆班车到来之前跟赵书记碰了头。
“叔！俺娘给您煮的蛋，您带在车上吃！”水秀献宝似的把那一兜护在怀里的蛋举到赵书记眼前，双颊红红的，傻愣愣地笑着说，“还热乎着呢！”尽管水秀走了大半个钟头的路，可她揣得严实，瞧那蛋，还冒着热气呢！
“咋还跑马路牙子上来了捏？快回去好生等着！叔今天铁定儿给你带回好消息！鸡蛋也揣回去自个儿慢慢吃哈。”
正说着，一辆老旧的班车摇摇晃晃地从山那头驶来，赵书记赶紧招了招手，也没再多看那兜鸡蛋一眼，准备上车了。
水秀又把那兜鸡蛋原封不动地揣回家了。
三
赵书记再次回到渡头村的时候日头还挂在山坡上，地里做农的村民们还没回家，他这脚刚从班车上踏下来，眼角眉梢的喜悦就再难掩住。
“咱们村儿也有重点大学生啦！哈哈哈。”赵书记朝着地里干活的邻居分享着这一好消息，说完自己也忍耐不住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
一路上只要碰见熟人赵书记都忍不住眉开眼笑地把‘渡头村出了个重点大学的大学生’这件事提了又提，乐此不疲。
又走了一段路，隔得老远赵书记就看见水秀牵着那头黄牛在渡河边饮水，牛舌滋啦滋啦舔着那少得可怜的积水，水秀心不在焉地把玩着牛缰绳，这娃娃想什么出神呢！
“水秀！水秀！事情都办妥了！安心念书哩！”
“哎！”
水秀听见喊声，瞬时喜笑颜开，连牛缰绳都撒手不管了，得亏黄牛老实，默默地滋啦着水，也没瞎跑。
待赵书记走近了，他从布袋的夹层里掏了掏，拿出一张银行卡，郑重地把卡递给了水秀。
“水秀啊，上头讨论评定你的贫困等级是特困，这张卡里是国家一等助学金，好几千嘞！快拿回去给你娘好好收着，今年的学费就指望它喽！”
水秀立马立正站好，两手在衣裳上抹了又抹，这才颤着双手接过那张卡，差点喜极而泣，“好嘞叔！俺一定藏得严严实实的！实在是太感谢您嘞！”
“邻里邻间的说啥客气话呢！要说感谢呐咱都得感谢国家啊！这年月上头政策好啊，特别重视娃娃们的教育发展，俺们老百姓太感激了，你可得好好读书，以后做国家栋梁呀！呵呵呵……”赵书记望着那日头消失的山坡，想到国家的利民政策，又禁不住低头呵呵笑开了，“赶紧回去吧！别让你娘等急咯。”
“哎！”
水秀欢快地应着赵书记，把卡小心翼翼地装进衣兜里，捡起扔在地上的缰绳，吆喝着黄牛，步履轻快地往家走去。
四
有了期盼的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就到了水秀上大学的时间了。
渡头村二十余户人家全都呼啦啦拥着水秀在马路牙子上等车，甚至还有几户人家把家里逢年过节才用的铜锣都拿出来欢送水秀，往常寂静荒凉的马路牙子，现今好不热闹！
水秀双颊有点泛红，一是被大家伙儿这么大的阵仗给弄得有点儿不好意思，二是对未来的大学时光溢出来的期盼。
“秀啊，在外头可不比屋里，要努力学习啊，可不能辜负国家对俺们的关照呀！”
“哎！娘，我去了。”
水秀应着她娘，一脚踏上了开往未来的班车。
班车摇摇晃晃地开走了，水秀把脑袋从窗户伸出来，看见马路牙子上一大群人的目光仍旧追随着班车，赵书记嘹亮高亢的歌声被风吹散，散落在世界微尘里……
渡河渡河
渡水灌溉百姓载舞载歌
渡河渡河
渡人渡己大家喜笑常乐
渡河渡河
渡出大学生要感恩戴德
渡河渡河
……
水秀在镇上转车去省城，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晚上了。新的同学们都很好相处，水秀从此便开启了她崭新的大学生活。
从小村庄出来的，其他科目水秀都能凭借刻苦努力跟上同学们的进度，最让水秀头疼的就是英语，乡音困扰，让水秀十分苦恼，而且她的专业就是英语，更要可劲儿练，把英语学好了去！听辅导员说，成绩好的学生还能申请国家奖学金哩！
尽管英语让水秀屡屡受挫，但一想到她爹娘殷切的眼神和那不菲的学费，她愈挫愈勇，每天一大早就对着荷花湖朗读英语，她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提高成绩，向奖学金进军！
日子就这么日复一日的过去了，功夫不负有心人，水秀的英语也有了显著的提高，水秀这娃娃虽然比省城里的孩子基础差，但是禁不住她废寝忘食的学习劲儿呀！英语这道难题最终还是被她攻克哩！
因为性格淳朴又肯吃苦耐劳，水秀在班里人缘非常好，她的优秀表现辅导员也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这不！又到了申请奖学金的时候了，辅导员和老师们经过讨论，一致同意把名额给水秀。
水秀享受着国家助学金支持，现在又批下来个励志奖学金，简直感动得无以复加，她跟她娘通电话报喜，娘俩抱着听筒把国家政策夸了个遍！挂断电话后，水秀对着月亮，狠狠发誓，以后一定要好好回报祖国！
四年后，水秀大学毕业，她回到渡头村成为了一名英语老师，周围好几个村的小孩都来她这里上学。
当孩子们问她为什么在省城念完书还要来山里当老师时，她望着渡河的方向笑着说：“我是渡河渡出来的大学生，人不能忘本，我要回报渡河，回报国家！国家政策好呀，相信老师，你们好好学习，一定能走出大山去看外面的世界的！国家需要你们！”
孩子们眨巴着眼睛，似懂非懂，但是听说能走出大山，都笑眯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