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拾陆）十一月一号.聊斋

八大王

甘肃临洮有个姓冯的书生，是尊贵人家的后代，但现在已经没落了。有一个捉鳖的人欠了他的债，没有力量偿还，于是捉了鳖便送给他。有一天，此人送来一只很大的鳖，额上长着白点，冯生觉得鳖的样子很奇特，便把它给放了。

后来，冯生从女婿家里回来，走到恒河边时，天已经快黑了，突然看到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人，带着两三个小厮，颠颠跛跛地走了来，远远地看到了冯生，便问：“你是谁？”冯随便答应一句：“过路人。”那醉汉听了，生气地说：“难道没有姓名吗？为什么要说是过路的呢？”冯生急着赶路，于是没有再以理会，径直走过去了。那醉汉更加生气了，抓住他的衣袖不让他走，冯生顿时闻到一股酒气冲了过来，更加难以忍受了，但竭力挣扎也挣不脱，便问：“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像梦呓似的回答说：“我是南都的老令尹，你要怎么样？”冯说：“世间竟然还有这样的令尹，真是世间的耻辱。幸好是旧令尹，要是新令尹，不是要把路上的行人都杀光吗？”那醉汉一听，十分愤怒，看样子要动手了。冯生一看，便大声地说：“我冯某并不是随便让人来打的！”那醉汉听了，便把愤怒变为高兴，跌跌撞撞地拜倒在地，说：“原来是我的恩公，请恕我的唐突之罪！”然后站起来对自己身边的侍从说：“你先回去把饭菜准备一下。”冯生再三婉辞，他也不答应。随后，又手拉着手走了好几里路，直到看到一个小小的村庄，才走了进去，只见走廊房舍都很华丽，像一个富贵的人家。这时，那醉汉的酒醒了，冯生才询问他的姓名，他说：“说出来你可不要害怕呀，我是洮水的八大王。刚才西山的仙童请我喝两杯，不觉喝多了一点，冒犯了尊颜，的确很惭愧，也很惶恐。”冯知道它是一个妖怪，因为他说得很诚恳，也就不怕了。不久，便摆上了丰盛的筵席，然后八大王敦促冯生入座，彼此非常高兴。八大王十分豪爽，一连干了好几杯。冯生担心他又喝醉了，再来纠缠，于是便假装喝醉了，要去睡觉。八大王看出了他的意思，便笑着说：“你是不是怕我又发酒颠啊？请不要过虑。有人说醉汉没有酒德，过了一夜便不记得了，那是骗人的。酒徒们之所以不讲品德，故意装疯的十有九个。我虽然不能与大家并列，但决不敢向长者耍无赖，所以您就不用担心了。”冯生于是又坐到席位上来，非常严肃地向他提出批评说：“你自己已经知道没有酒德是不好的，怎么不改变这种作风呢？”八大王说：“老夫做令尹的时候，比今天还要嗜酒无度。自从触怒了玉帝，谪到这个小岛上来，尽力不走老路已经十多年了。如今快要死了，落拓潦倒，无所作为，以致故态复萌，我自己也难以理解。现在，我一定遵命受教就是。”两个人正在倾心畅谈时，不觉远处的钟声响了。八大王站了起来，握着冯生的臂膀说：“相聚的时间不长了。我有一件东西，姑且拿来报答您的大恩大德。但这个东西，不宜长期佩在身上，满足了愿望以后，希望能退还给我。”说着便从口中吐出一个小人来，仅仅只有寸把高，八大王又用指爪掐着冯的臂膀，痛得皮肤都要裂开了一样，赶紧把那个小人按到上面，放开手便进入皮肤里面去了，指甲的痕迹还在，慢慢地长出一个包来，像痰核一样。冯生吃惊地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却笑而不答，只说：“你应该走了。”送了冯生出来后，八大王便自己回去了。回头一看，村庄房屋已经全部消失，只有一个大鳖，爬到水边就沉下去了。

冯惊愕了很久，想到自己所得到的，一定是那只大鳖送的宝贝。从此，他的眼睛最亮，凡是有珠宝的地方，哪怕深入黄泉之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从来不认识的东西，也能随口喊出它的名字来。在自己的寝室里，掘出成串的钱好几百，用度很充裕。后来有个人要将自己的旧房子卖掉，冯生看到那屋子底下埋藏着很多的钱，便出高价买了下来。这样一来，他家的财产，可以跟王公大人相等了。什么翡翠珠宝，他家里都有。冯生还得到一块宝镜，背面有个风形的纽带，周围画着云霞烟水中的湘妃，光线射到一里之外，连人的须眉都照得一清二楚。佳人拿来一照，便把影子留在上面，就是磨也磨不掉；如果换一身装束再去照，或者另外换一个美人去照，前面所照的那个影子就会自然消失。当时，肃王府的第三公主长得非常漂亮，冯生素来仰慕她的美名。有一次，适逢公主游览崆峒，冯生便事先隐藏在山中，等到她一下轿，便照了她的像回来，放在桌子上。仔细一看，只见那美人在里面，拈着手帕微笑着，口里像在说什么，眼波也好像在动，冯非常高兴地把它藏在家里。

过了一年多，这事被他妻子泄露出去了，传到了肃王府。肃王大怒，便把镜子没收了回去，而且准备将他问斩。冯生于是向宦官行了一笔大的贿赂，要他对肃王说：“如果能够赦免他，世界上最好的宝贝，也是不难得到的。不然，不过是一死了之，对肃王来说，有什么好处呢？”肃王听了，觉得也有道理，于是就想抄没他的家产，然后把他贬到边疆去充军。这时，三公主对肃王说：“他已经偷看了我，就是死也洗刷不了这个耻辱，不如让我嫁给他吧。”肃王不答应，公主便关着门，不肯吃东西。王妃很担心公主，便极力说服肃王，肃王这才释放了冯生，并要宦官把招婿的意思告诉他。冯生听了，当即拒绝，说：“糟糠之妻不下堂，我宁可死也不敢奉命。肃王如果让我自己来赎罪，就是让我倾家荡产，我也心甘情愿。”肃王听了，非常气愤，又把他逮捕起来。随后，王妃又把冯生的妻子召进宫里，打算毒死她。一见面，冯妻便拿出一个珊瑚镜台献给王妃，王妃收下珊瑚镜台后，不但打消了毒死她的念头，而且还喜欢上了她，于是让她去参拜公主，公主也很喜欢她，并结拜为姊妹，然后要她去开导冯生。冯妻便照做了。冯生对妻子说：“王侯的女儿，是不能够依据谁先谁后来决定谁是嫡谁是妾的啊。”但妻子不听，回去之后便把聘礼送到王府里，仅是送礼的人就有一千把人。很多珍石宝玉，连王侯家里也叫不出名字来。肃王十分高兴，便把冯生给放了，而且让公主下嫁给他。公主仍然把那面镜子揣在怀里带了来。

一天晚上，冯生一个人睡在床上，突然梦见八大王昂然走进来，说：“我送给你那个东西，请还给我吧。如果戴久了，会消耗散人的精血，损害人的寿命的。”冯生答应了他，并留他畅饮几杯。八大王辞谢说：“自从听到你那药石般的规劝，我就戒了酒，到现在已经三年了。”说着便朝冯生的臂膀咬下去，冯生顿时觉得疼痛难忍，一下子就醒过来了。再看自己的臂膀，发现那个硬的肿块已经完全消失了。从这以后，冯生便跟普通人一样了。

异史氏说：“醒着的时候像人，醉了的时候像鳖，这是酒徒们的普遍情况。但鳖虽然天天习惯于喝酒，发了酒疯也没有忘记别人的恩德，也不敢在长者面前失礼，鳖不是远远地超过人了吗？至于某甲那种人，清醒时既不像人，烂醉时又不如鳖。古人有以龟为镜子的，我们何不拿鳖来作镜子呢？于是作《酒人赋》，赋云：

有一样东西，陶冶性情又很可口。喝了它，就醉醺醺，飘飘然，它的名字叫“酒”。它的名称最多，功用也由来已久。可用来宴请嘉宾，可用来宴请父亲、岳丈，可以促膝交谈得到欢乐，可以行交杯酒结为夫妇，或者可以作引发诗兴的“钓诗钩”，又可以做解除烦愁的“扫愁帚”。所以美酒源源不断地来，成为文人骚客的同心知己。醉乡深处，就成了断肠人逃避忧烦的避难所。

酒糟之台已经构成，酒囊之功不朽。淳于髡就能饮酒一石，文人学士们也声称能饮五斗。酒固然因人而流传，而人或者以饮酒出丑。像孟嘉在酒宴上吹落了帽子而不知觉；刘伶携酒乘车，身后跟个扛锹人，说“死便埋我”；山简酒醉之后帽子反戴；陶渊明竟用头上的葛巾滤酒；阮籍酒醉后睡在美人身边，险些引起误会；张旭醉后以发浸墨汁，挥毫似有神助；贺知章醉酒眼花，落入井底而眠；毕卓虽为官吏部郎，却夜晚盗饮被主人捉住。甚至有人效仿鳖饮、囚饮而玩世不恭，也不是害物而不仁。

至于雨夜雪夜，月夕花朝，风定尘消，旧客新妓，鞋履交错，兰麝香浓，丝竹声声，曼声歌唱，浅斟慢饮，忽然间清商乐曲奏起，满席静听，寂若无人。文雅的笑谈一出口，笑脸如花，皓齿灿烂。高声吟诗，金声玉振，铿锵悦耳。纵使陶然大醉，魂亦清醒，梦亦真切。果然如此，就是一天一醉，也不会受到名教的嗔怪。

而这里竟乐声喧闹刺耳，粗鄙的曲词接连冒出。酒徒们时坐时起，喧闹之声连成一片。罚酒的人滴酒忿争，逼饮的架势像要拔刀相向，挨罚的伸着脖子皱着眉，举起的好似一杯毒酒。有的喝尽最后一滴就摔碎酒器，拂灭灯烛。碧绿的葡萄美酒狼藉一片，毫不珍惜。有的醉后昏睡，有的醉后发疯，酒席上的规矩全不管。诸如此类的情形，不如不饮。还有的酒离咽喉，不到一寸，还嘟嘟囔囔说个不停，讥笑主人吝啬。坐下就不肯走，饮酒又不胜酒力，酒客无德，于此为甚。更有甚者，酒一下肚，粗气大喘，皱眉瞪眼，须发散张，袒露双臂，两脚乱踩。满脸灰尘，吐得一身酒污。嘴里胡言乱语像狗叫，头发乱蓬蓬地像奴仆。那呼天抢地的丑态，像李贺吟诗要吐出心肝。那举手投足的丑相，像苏秦承受五牛车裂之刑。巧舌如簧的人，不能形容尽他们的神态，丹青妙手，不能画出他们的形象。父母前来教训而。受到顶撞，妻子儿女柔弱，难以搀扶那醉后的身躯。父辈长者，无端受到借酒使气的辱骂。委婉地劝诫，却更加头昏眼花。这种人叫“酒凶”，不可拯救。只有一个法子，可以解酒。那法子是什么？只须备有一根木棒，捆住醉汉的手脚，就像杀猪一样。只打他的屁股，不打他的头，打他百十多下，他就会豁然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