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魏盈的时候,我还是天后娘娘膝下千娇百贵的养女。
据说我还未出生时,神魔人三族存世,人族守着轮回安生度日,神魔两族却为了争夺三界之主,早闹的势不两立。神族虽勉强守着位子,却也日日悬着心。
偏魔族一个大字不识的分支首领,看上了天界神族那冰清玉洁的仙女,三来两去竟拐到手,还生了个女儿。这首领大喜之下,竟失了心智,一心想皈依天界。
魔界本就是虎狼窝,一见出了叛徒,什么阴狠手段都来了。短短数年,首领并着他那仙女夫人就被折腾的归了西。临终前,着人将幼女送上九重天,天君天后为抚慰天上地下,亲自认养了那孤女。
没错,那孤女便是不才在下。
我记事的时候就长在宫里,殿里的侍女岭远每每说起她那可怜的家主夫妇,如何情深义重,又如何相依而生,相偎而死,总要痛哭流涕。我本该陪着流一把辛酸泪,可委实哭不出来。
我自小在天宫长大,叫的第一声阿娘是由天后娘娘应的。在我心中天宫就是我的家,天后便是我的母后亲娘,流光便是我的亲哥哥。
只是到了婚嫁的年龄,我的母后竟让我嫁给我的亲哥哥。
我和流光岁数不上上下,小时候也曾一起偷过太上老君的仙丹,拔过九重天上的仙草,一同受过罚,一同逃过无聊的法学课。但不代表我就想嫁给他。
然母后说,如今魔族虽已式微,但不臣之部比比皆是,我与流光成婚,将是神魔交好的大好事,能挽救十万天兵的性命。
我从未想过自己竟有这么大用处。天上风景不过流霞云海,能见的神仙也不过那几个,偏偏性情冷淡的难以接近。流光虽不成器——一把年纪没什么法力,可毕竟是天君的儿子,就算没能耐继任天君,再落魄也是个神君。
何况我把同龄的神仙研究了一阵,觉着还是流光可亲些。我想我就凑合应了吧,毕竟岁月悠悠,两个神仙一同做个伴,总比我孤老终身的好。
不想那流光却先不乐意了。说我生性顽劣,不是良配。此话传出去,小宫娥们便私底下议论,说我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气得我找到他二话不说便动手开打。流光吃痛不过,加上良心发现,只得跟我说了实情:原来他前些日子游历三界,遇上了下界忘川神女,红鸾星动了。
我不耐烦听他描述那神女如何美丽动人,如何温婉可心,道一声知道了就走。却被他一把拉住。
说因着母后不喜,限制他和忘川神女相见,两位有情仙难成眷属。他终日食不下咽,夜不能眠,简直要命悬一线。
我忍不住对他的夸大其词翻了个白眼,耐着性子说:“忘川河里不是有忘川水吗?一人来一碗,实在不行就两碗,喝完万事皆休。”
他显然没料到我有如此才智,张大了嘴发不出声来。等我不耐烦要走,才开口说:“我并想饮那忘川水。”
我实在不明白他堂堂一个神仙,看不透着风月镜花。为着当日求学时,每逢法学道义讲堂,必然逃课,也说不出大道理劝他。吐出一句“那我就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转身又要走。
还没走两步又被他死死拉住:“昭阳,到如今,只有你能帮我了。”
于是,每日刚睁开眼,司日星君还没点卯,流光便等在我的殿前,不是去仙山摘仙果便是去东海水晶宫里观景。
天后娘娘以为我和流光转了性子,每日派仙娥赶在我们出发前送些精巧的果子点心,嘱咐我们游玩辛苦,不必在意时辰。就算是在外过夜,也不违制。
可怜我为着行善,强颜欢笑。每日陪着他们你侬我侬,看着那些果子点心全被填进忘川神女那樱桃小口,看着两人眼里的柔情化出水来,委实腻歪。
终有一日,流光说:“昭阳,你若乏了,不如出门转转。”
当灯的尚未嫌烦,用灯的倒显灯亮了?!我顾着作为九重天上神仙的面子,忍着没捉住流光再打一顿出气。一顿脚唤来一片祥云,四处游历去了。
我在云头上飞越那片密林的时候,心中还在惊奇,下界竟有如此美妙的好去处。
一弯溪水清澈,从林中蜿蜒而出。水草清浅处,三五成群的白鹭在水里啄食鱼虾。时而飞起一群,在青山绿水间发出清丽的叫声。
莫不是这近处有什么仙山神气养着?我还不及细想,就看到了溪边树下的魏盈——莫不是这溪里白鹭成了精……仙不成?
我忍着心中没见识的通通跳,捏了决隐了形,慌乱中竟然没出错。我轻轻移到他身后,见他在树下摆了个精巧的画架子,画上正是这溪中的景致。
我向来不学无术,实不知人间竟有如此妙手丹青。几笔勾勒出山遥水远,雪衣青嘴的白鹭或低头或昂首,或振翅,都带了性情。
那日我呆在他身后许久,有几次特意现了身形,他竟一次也未发现我。我一时兴起,化身一只白鹭,直走到他跟前。
许是我过于显眼,他惊喜之下,另装了新纸为我作画。我刚见了那画像一眼,便被赶来的流光唤住,说是时候双双归天宫了。
从那日起,每日等在殿前的人变成了我。流光还以为我仗义,一时感动竟把他那串莹绿石头做成的珠串赠了我。这珠串上的石头颜色好看,我曾向他多次索要未果,不想竟然意外收获。自然默默收下了事。
然我撇下流光独自去那溪边多次,竟然再未发现魏盈。我施了术法去找,原来他就要去人间的京师赶考。
也就是这个时候,我才查得他叫魏盈。书香世家,从爷爷辈便隐在山里吟诗作画,个个养得好才情。到了魏盈这儿,本也无意科考。
却在一年前认识了此地小官家的女儿,那家官不大,嫁女儿要求却高。魏盈为了心上人,决意要去科考当官,锦衣还乡来娶美娇娘。
看着他们立于长亭,一个捉了另一个的手,一个叫盈哥,一个叫云妹,竟比流光和忘川二人还要腻歪。然彼时,我心中却藏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酸意。不等他们赶,就已看不下去。
我短短的仙生,也看了这人世几万年。功名利禄,财富美色,到头来不过了了。然魏盈愿考,我便成全他。全了他金榜题名,全了他洞房花烛,也算全了我们曾有过的一面之缘。
我隐了身形潜入那出题的老儿身后,将那考题拓了,一阵风卷进魏盈的包裹里。
流光再来殿前等我,我便兴致缺缺起来。好在忘川神女的肚子大了起来,天宫里再也没办法无视下去,流光和忘川被拘在天上受罚,我也不必日日被他牵累的懒觉也不能睡一次。
然我的日子终究不好过,天后那里还好说,不过口头说教两句。好在流光并未将我供出,她嘴上骂我傻,心里却存了怜惜。大多数只痛心疾首大骂流光始乱终弃。我当然知道流光没有,却装作一副受害者模样,堪堪逃过一劫。
反而我那从未谋面的亲生父亲留下的族人,为着此事差点闹翻了天。
神族今非昔比,父亲的族人当年背叛魔族,在魔界本就不讨好。如今族中群龙无首,一日日弱下去,原指望我与流光的婚事找几分体面,不想却毁在那区区忘川神女手中。
他们先是在我殿里吵闹,我实在不敢承认这里面除了忘川也有我的功劳,只埋了头心虚,不同意去找天后要说法。
他们见我如此没用,只好浩浩荡荡的自己去找天后算账去了。
天宫里一团大闹,最终还是天君出面,罚了流光两人去守忘川。多划了片地界给我的族人,又给我封了个仙君的称号,此事才算作罢。
我因祸得福,本该安享。心中却难免有些不自在,趁着一日母后管的松散,拿了新得的珠花一溜烟到了忘川。
我本想将珠花献上,再把歉意表达些许。刚进忘川就见那两人携着手在河边散步,那笑颜灿若星辰,真为自己多日来的担忧不值。本欲转身就走,却被流光看见。又想藏了珠花,竟又被他拽了出来,插在他那大着肚子的夫人发上。
我愤愤然,将他们献上的果蔬狠狠吃了一筐。一时吃狠了,只得四下走走。就想着再去那溪边看看。
本该志满得意的魏盈竟憔悴了许多,我不太懂画,却看得出他的画黯然了许多。一时不解,跟着他到了家。
家中摆着新添的牌位,除了几个老家人,孤零零他一个人。那美娇娘呢?
不到半刻,我便查了个明白。这魏盈当日得了考题,自负才高一眼未看,丢在地上。客栈里另有一考生,捡了题捡了大便宜,本该暗暗受了。却福薄命浅,藏不住,图几个小钱就泄了题。
东窗事发,就牵连出了魏盈。这审案的极糊涂,不问青红皂白(也问不清楚)就下了狱。魏盈父母为救儿子散尽家财,气病交加,双双西去。
好在魏盈才名在外,答卷也不想抄录,落了几年狱就发回了原籍,着令永不许再考。美娇娘自然另嫁他人。
没想到当日好心,竟害了魏盈。
魏盈流连于勾栏酒肆,做来的诗与画都化了钱进了肠肚。他醉生梦死,喝醉就哭上天对他不公。
上天替我背了那么久的锅,竟全然不知。许是被世人冤枉惯了,早不在意了。
上天既然不管,始作俑者的我有心助他一助。既然事因一个女人起,就由一个女人终吧。
听闻他最爱风月楼里的姑娘,我化身风月楼的花魁,生的是倾国倾城,弹的一手好琵琶。千万凡人为我魂牵梦绕,也终于等来了魏盈,为我写一首琵琶曲。
我付了丰厚的谢礼,他便在我那胭脂味甚浓的地方住了半月。老鸨来赶,都被我想办法化解了。有时是银钱有时是谎言。日子久了,就觉着这风月楼不是个好地方。
每天脸上抹的一层胭脂,活像街上唱戏的。连和魏盈厮守都要看一个凡人的脸色。我拿出一堆金玉之物,望魏盈拿着它为我赎身。
魏盈沉默了许久,说祖上有家训,断不会娶烟花女子。
多日来我装出的贤良淑德,多才多艺,用尽全力扮成的烟花女子,竟是他不喜欢的?若说他不喜欢,何必天天混在一起。我不太了解魏盈那祖上的家训,只愁自己事前不经调查,白费了力气。
我隐了行踪,跟着魏盈四处游荡。迎头便撞上了前来寻我的岭远。说我屡屡偷跑下凡,被天后知晓了。天后震怒,让我速速回去。
我还不及反应,就被她拉着到了天宫。一路上忐忑不安,只盼天后千万别罚我禁足,我还要去帮魏盈呢。
天后的凤宫我来过多次,多是大小宫娥呆呆站着,冷清无趣。今日却分外热闹些。宫娥们托着美食酒浆,行云般穿梭。我捉住一个宫娥问:“可是办什么宴席?”
宫娥说:“东海龙宫的小太子来了,天后娘娘看他清俊,在凤宫设宴待他。”
东海和天后相交不多,难不成真是看上了人家小太子,动了二次春心。也么该,这可真是奇事一桩,我兴冲冲闯了进去。
天后和那小太子好端端坐着说话,委实没什么好看的。我兴味索然的见了礼,突然想起自己屡屡偷跑下凡的事,心跳就漏了一拍。
还好天后当着外人没忙着料理,言笑晏晏的开口赐了坐说北海的女儿要嫁去东海,龙宫里要好好庆贺一番,龙王这次下了本,这庆典必是千年难遇的。让我跟着这个东海小太子一起去玩几日。
我这才拿正眼好好看看这个小太子。生的是清俊,一双眼倒是不避人,含笑等着我回答。我看看身后岭远那躲避的眼神,登时明白了,天后这是要抢月老的饭碗啊。
那“月老”似看出了我的犹豫,端起酒杯浅酌,悠悠开口:“昭阳,你不是很喜欢下界的景色吗?早些年也常去东海观景的。”
我听出来了,这是威胁!我忙皮笑肉不笑的表示,东海美景,旷古绝今,又逢盛典不去不休。
天后犹不罢休,还要加一句:“昭阳,可怜的孩子,总不能为着一个流光生生误了你。”
我犹如咽了个苍蝇,忙喝了杯果酒压压,不想吃的急了,呛的咳嗽个不停。
小太子说:“昭阳这是欢喜的过了,看来是等不急了。我们这就动身吧!”
我被他生牵着,手里还拿着一块不及入口的肉脯。天后在身后捂嘴笑:“看这一对儿,猴急的哦!”生似真真顶了月老的职。
我呸!
我甩开那小太子的手,腾云起来做出居高临下的模样,在云端泠然道:“你叫什么?”
他乖乖答:“白羽。”
我继续吓他:“我生性顽劣,到了东海想是龙宫都会毁了。到时候你父王责罚,我看你怎么办?”
他果然被吓住了,低着头似乎在思考怎么办。我在云端站了好久,也有些乏了,只得下来,抬头规劝道:“我看你也是个老实孩子,平日里被家里管的严了才会言听计从。作为男仙,是不会有大出息的。”
他问:“那怎么办?”
我马上做出夫子的模样,诲人不倦的教导:“但凡变动,由内而外,由小及大,你若诚心变化,就在今日。”我提出了一个方案,待会儿一同出了天门,在天后看不见的地方分道扬镳,若天后问及,直说不愿再次同我一起游玩便可。
他一双大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含怨看了我,说:“我愿意同你一起游玩,我不想说谎。”
费了这半天,竟说了个寂寞。我很生气,气的在天上打转。
转念一想,谄媚笑道:“白羽小弟,你既然愿同我一起游玩,不如姐姐带你去一个好去处。”
我拉着他一起到了凡间。我想凡人最善弄些个纸醉金迷的玩意儿,不说别的,像我往常待的风月楼,香艳起来是个男人没有不爱的,何况是他这般没见过世面的男仙。我心里编排起画本子,心想但凡让他癔症上那么一时半刻,我也好早早脱身。
等到了风月楼,往日的琴瑟笙箫全都哑了,红灯笼歪在一旁,早已人去楼空。连街上的行人也是拖家带口的连夜奔袭。我跟着一个赶路的问,才知道,这凡间动乱了。
凡间动乱和天界不同,大多是窝里斗,说来说去,都为争那一时的荣耀权力。等他们须臾一生略过,一切归于尘土。是最顶没意思的,却是最为追捧的。
我悬在空中,隐了形四处查看魏盈身影。他穷困潦倒,孤身一人,想必很是凄凉。情急之中施了术法去追,却见魏盈锦衣站在一个军帐中。
正侃侃而谈,说大军该渡河追击,一举拿下京城。旁边穿戴相似的老儿极力反对,说兵士不善水战,眼下船只简陋,风向不稳,该临河驻扎,再图来日。
魏盈力争,并立了军令状。
行军那日,我飘在半空,小小船只,顺着风向在急流中打转。瞬间觉着那老儿所言非虚。魏盈命不久矣。
我准备施法托船,被白羽一把拉住。忘了说一句,没逛成风月楼,那白羽就一直跟在我身边。此刻他扯住我的手,焦急道:“这魏盈命数如此,你这是逆天改命,定遭反噬。”
神仙本不该多插手凡人的闲事,特别是这种生死大事。彼时,我哪顾得上这些,挣脱了就要施法。被白羽一个掌风劈晕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忘川。起身就要去找白羽算账。
流光劝我,说时过几年,我也该换换招数,硬打硬拼并不见得奏效。来日方长,不如再想法子整治他。何况白羽把我送到忘川便不知去向。
我想起溪边的魏盈,如此面若冠玉,才华卓著,如此风流潇洒,谈笑自若。到今日,灰飞烟灭,全假了我的手。
我不吃不喝不勉,只折腾的形容憔悴,仙身受损。流光来劝,说:“仙凡不通婚,何况是个死人。你若想不开便喝一碗忘川水吧,一碗不行就两碗。”
我想起身去打他,实在没那个力气。只好阴阳怪气的讽道:“如今成了忘川之主,这水倒是喝的随意,送的大方。”
他嘻嘻笑道:“君父有旨意,说生了孩子就让我带神女返回天宫,继续做皇子去。临走前多送些人情也是应该。”
我一个没撑住,扔了个枕头过去。
我伤心若斯,流光却不是来向我夸赞夫妻恩爱,就来炫耀自己练成的好技艺。活活想把我逼死,没承想日日受他荼毒我反起了活命之心,没等他们生下孩儿,就先回九重天了。
即便我心中历尽了仙生以来最大磨难,九重天上却一如往常,井然有序。连我的侍女岭远也是没心没肺,歪在殿里打瞌睡。见了我进来,笑嘻嘻问:“仙君这趟东海之行可还顺利吗?白羽小太子可还令你满意?”
顿时勾起我的无名之火,哼哼了两声,就去里间躺下。
不想那岭远跟来,继续在我耳边聒噪:“想来是很满意的,小太子到天后娘娘处对你一顿猛夸,说不日就要来提亲,求天君天后赐婚呢!”
我呼的坐起,只觉毛发竖立。好你个白羽,原念你当日是一时情急,为了救我,就不与你计较了。没想到小小年纪,无辜的脸庞下竟包藏了如此祸心。且看我怎么收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