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 // 唯盼双雁载秋光

文  /  林初九

01

十二岁的郑衍垂着头坐在案前,嗫嚅着将掩在广袖下的书册交到了燕太傅手中。

我悄悄立在了原地。

燕归翻了两页书,面色平静不像是要动怒的样子,末了竟轻笑一声:“陛下也到了知慕少艾的年纪。”

语罢,随手将书册丢到了案上,我瞧了一眼,上头正写着“大秦儿女传奇”六个字。

字字飘逸,撇捺之间竟带出了几分旖旎意味。我微微一笑,挥退了身后的小宫女,将食盒里的糕点食饮摆到一边的梅花样漆小案上。

郑衍松了口气,脸颊红晕未退,大着胆子问了一句:“太傅年少时也看这些?”

我端出一碗糖蒸酥酪,暗自摇头,爱看《大秦儿女传奇》的可不是燕太傅。

燕归唇角漾出一丝笑意,却不答话,随手拿了一本大学点了点他的前额:“不可荒废课业。”

郑衍有些失望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应下了,燕归冲我一点头,我笑着欠了欠身:“太后送了些小食过来。”

郑衍看着甜白瓷碟里摆着的鹅油酥饼眼前一亮,又点了点那碗糖蒸酥酪:“我记得太傅爱吃甜口,素姑姑,端给太傅。”

我笑着应喏,青玉小碗里盛着糖蒸酥酪,上头撒了把桂花,远远瞧上去倒像是铺着一层碎金箔。

燕归交待完功课,便走出了太和殿,我拎着食盒走在一边,两两无言。

到了宫道转角的地方,燕归才开口问了一句:“太后近来身子可好?”

我微一欠身:“并无大碍,只是入了秋,太后近日总爱咳嗽。”

燕归颔首,紧接着同我道了一声别。我看着燕归身影渐行渐远,直到路过的小宫女喊了一声“素姑姑”我才回过神来,敛了敛袖口缓缓叹出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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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外的梆子敲过了三更,我才匆匆忙忙到了角门。

藏在腰间的书册鼓鼓的,我用袖子挡在身前,推开门又绕过了屏风,听见这点声响,阿雁便一骨碌从床上坐了起来。

“素吟!”

阿雁从帐子里探出头,眨着眼看我:“可带回来了?”

我看她只穿了身中衣就忍不住皱眉,拿起绣着如意团花的薄褥披在她的肩头,把人裹得严严实实才从怀里拿出了两册书。

正是时下风靡京城的《大秦儿女传奇》。

阿雁笑得眉眼弯弯:“燕归可真厉害,我听说淡泊书斋前人山人海,亏他能抢得到。”

来给我送书的是燕归的小厮,据说从前一天晚上开始就在书斋门前守着了,这样才抢到最新的两本。

阿雁一边兴致勃勃地翻书一边抱怨着里头的人物,我俯身替她掖了掖被角:“姑娘该睡了。”

阿雁也不知道有没有把我的话听进去,眼珠子转了转,抓住我的衣袖:“素吟,我现在不看也可以,过几日我去天香楼听书,你可不准拦我。”

我被唬了一跳:“天香楼鱼龙混杂,姑娘怎么能去那儿!”

阿雁笑嘻嘻的:“没事儿的,燕归也在。我跟娘说是去多珍阁挑首饰,娘到时候要问起你,你可要帮我!”

又是他,我忍不住有些埋怨燕家公子,只是难得看阿雁这样高兴,我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了。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燕归果然带着阿雁去了天香楼。进了二楼的一个雅间,我四处一打量,清清静静的,见着布置得还算妥帖,我这才放了心。

沈,燕两家是世交,阿雁和燕归说起来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两个人从小感情就好,到了男女大防的年纪也不以为意,阿雁剥了两颗花生放到他手里:“多谢你那两本书。”

燕归扬了扬眉,捡了花生仁放到嘴进嚼了嚼:“阿雁好大方。”

听着二人笑闹,我也跟着露出一个笑容。

天香楼送上来的茶点里有一碗糖蒸酥酪,燕归喝了一口就摇头:“没你家厨子做的好吃。”

阿雁隔着窗子往下看,随口应了一句:“你以后可吃不着我家的糖蒸酥酪了。”

燕归有些奇怪:“为何?”

阿雁听说书听出了神,我只好替她回了一句:“太子妃近来害喜,什么都吃不下,独独想着家里的点心,夫人就把那个厨子送进了东宫。”

阿雁的姐姐,沈家嫡长女,前年入主东宫,几月前又查出了喜信,对沈家来说是头一件的大事。

燕归听了便点点头,他倒也不是多爱吃的人,转头就把事情丢到了脑后。靠着迎枕,拿出一本书看了起来,外头说书声叫好声此起彼伏,他却似乎并不受其干扰。

直到说书人散了场,阿雁还有些意犹未尽,回过头看见燕归手里拿了本书,奇道:“他说得多有意思,你怎么不听?”

燕归合起书卷:“我对张生最后娶了哪家姑娘不感兴趣,我只知道,我若是落下了课业我爹就要罚我跪书房了。”

阿雁吐了吐舌头,估计是有些后悔缠着燕归出门了。

燕归却笑嘻嘻地凑了过来:“阿雁难道舍得我被罚跪?”

晚霞一路从天边烧到了阿雁的耳根,阿雁强自镇定,昂着头瞥了他一眼,鬓边垂下的挂珠钗在耳边晃出一片温润的珠光:“我才不心疼你呢。”

话音未落,就急急忙忙地缩进了马车车厢,外面的燕归朗声大笑。

马车驶过长街,阿雁盯着微微晃荡的车帘子出神,末了还拉着我的衣袖问了一句:“你说燕归真的会被燕伯伯罚跪吗?”

我替她理了理额边的碎发,柔声安抚道:“姑娘放心,不过一个下午而已,燕公子那样聪明,哪里会落下课业。估计是不爱听这些,拿本书打发时间呢。”

阿雁一边听一边点头,最后抿着嘴笑了:“就是,他肯定又是在诓我。”

嘴里在抱怨,面上却挂着明晃晃的笑意,我拿起帕子替她擦了擦颊上的细汗,心里有些好笑。

02

阿雁是沈家最小的一个女儿,沈夫人最看重的是东宫里的长女,最疼爱的却是她。只是姑娘家到了年纪,总要学些女工针凿。

阿雁正对着刚绣出来雀鸟眼瞪眼,外头就有个丫鬟打了帘子进来:“燕家公子来给夫人请安了。”

阿雁眼前一亮,拖长了音调:“娘。”

这一声“娘”里似乎掺了蜜,沈夫人瞪她一眼,被磨得没法子了才叹了口气:“行了,不用他来请安了,你去吧。”

顿了顿又看了我一眼:“素吟留下。”

夫人冲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又看了我一眼:“你平日里跟着阿雁,她跟燕归……”

我赶忙回话:“小姐同燕公子感情很好,但从不曾逾规越矩。”

夫人点点头,不知想到了什么,看了眼身边的宋妈妈,叹了口气:“到底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好。”

我垂着头,并不敢多说什么。

太子妃诞下小皇孙后,便常常往府里赐东西,一多半都进了回雁阁,阿雁和太子妃素来亲近,并没有察觉到哪里不对劲。

我却留意到每回来送赏赐的宋姑姑都会在府里留很久,夫人送宋姑姑回宫的时候,面上喜气洋洋花团锦簇,却难掩眉间的那一份忧色。

宫里为小皇孙操办满月宴,沈夫人作为外祖母自然要到场,她带着阿雁进了宫,我则随侍一旁。

这场宫宴办得极为盛大,太子妃打扮的华贵雍容,抱着小皇子笑语连连,远远看上去就如同一轮满月。

开席过后没多久,太子妃就推说换衣裳被一群人簇拥着回了殿内,夫人便也带着阿雁跟了过去。

进了卧房,太子妃像是被人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靠在贴身宫女的身上坐都坐不稳当。卸下沉重的凤冠,又洗去脸上的脂粉,我悄悄抬头看了一眼,心下骇然。

竟然露出了几分油尽灯枯之态。

夫人当即就落了泪:“我儿,你何苦要强撑!”

阿雁脸色一白,伸手去握太子妃的手:“姐姐。”

太子妃却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阿雁,你先出去玩一会儿,我和娘有些话要说。”

阿雁慌乱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宫殿。

我心里存了事,特地放缓了脚步,却也只听见几个破碎的字音——

“沈家……必须……一个女儿……入宫……”

我手心一片潮意,身子忍不住微微发抖,阿雁没有注意到我的不对劲:“姐姐的脸色好难看,为什么不让我在旁边待着?”

我勉强露出一个笑容,努力安慰着眼眶发红的阿雁:“估计是身子不太舒服,想跟夫人撒娇呢。”

阿雁心思单纯,听我这么一说便信了大半:“姐姐真是,这么大了还爱跟娘撒娇……”

“哟,小娇气包在这儿说谁呢?”

我循声望过去,燕归正提了一盏模样新奇的灯笼悬在她的头顶:“好不好玩。”

我仔细一看才发现,那盏灯笼四面都做成了小马的形状,拨动顶上的一个关节,四只马便会上下跑动,确实很别致。

阿雁见到他也是一脸欣喜:“你怎么过来了。”

燕归把灯笼递到她手里,目光温柔:“宫里的宴会最无趣,我听说你来了这边就跟着过来了,想着能不能看你一眼。”

烛火照在阿雁的脸颊上,衬得她面若桃花,她笑弯了眼:“很好玩。”

想了想又低声问了一句:“我能把这个送给姐姐吗?她看起来心情不太好,我想让她高兴一点。”

燕归捏了捏她的小髻:“好,你开心就好。”

朱墙琉瓦边,阿雁含笑举起灯笼,烛光影影绰绰,隐约映出了一双人影。

03

我那日听到的只言片语在这些日子里被慢慢补全了,太子妃诞下小皇子后就隐隐有血崩之势,如今一月有余,身下恶露不止。太子妃眼见着自己就要不好了,开始同沈家一起谋划后事。

沈家准备再送一个女儿入宫,一是为了巩固与东宫一系的关系,二则是替太子妃抚养小皇子长大成人。

这个人选多半会落到阿雁身上。

太子妃派人接阿雁入宫,那个曾经雍容华贵的女子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半躺在榻上拉着阿雁的手,气若游丝:“阿雁,你帮帮姐姐。”

说半句话便要喘一口气,阿雁看着衰弱的太子妃,泪盈于睫:“阿姐,为什么一定要是我,你知道的,我和燕归……”

太子妃打断了她的话:“阿雁,你记着,你是我嫡亲的妹妹,我若是走了,坐在这个位置上的只能是你。”

我看着沈家这位最聪慧最出众的嫡长女,心底泛起了一丝寒意。

为何一定是阿雁?正因为她心属燕归所以太子妃才非选她不可,她心里念着燕归,便不会想要亲近太子,没有子嗣才会一心一意地照拂小皇孙。

阿雁单纯良善,想不到这一层,太子妃把襁褓里的小皇子抱给她看:“阿雁,人心难测,姐姐如今能信的只有你。”

阿雁失魂落魄地从东宫出来,正遇上太子郑礼。那是个极温和的人,见人总带上几分笑,看见阿雁眼眶泛红,微微一怔:“可是跟你姐姐吵嘴了?”

他递出一方明黄色的帕子,阿雁却不敢接,胡乱福了福身便逃也似的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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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雁最终还是被沈家送进了东宫,在太子妃去世的三个月后。

成亲的那一日,整个东宫都挂上了红绸,郑礼来到阿雁的寝殿,阿雁坐在床边,脸上没有一丝喜气。

郑礼挑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刚落座就捂着嘴咳了几声,随侍的太监递上热茶,他摆摆手让人退下。

他身子一向不太好,性子却十分温和,此时对着阿雁也流露出了几分歉意:“你姐姐就是那样的性子,不把一切安排好,她都不会安心闭眼。”

阿雁看了眼郑礼,突然问道:“你喜欢我姐姐吗?”

郑礼牵了牵唇角,眼中似有怀念:“我爱她。”

阿雁深吸了一口气,定定地瞧着郑礼:“那你为什么要娶我?”

郑礼拨了拨佛珠手串,面色沉静:“我答应过她,下一任太子妃的人选由她来定。”

阿雁没有说话,郑礼的目光落到屋内贴着的喜字上,眸中流露出一丝无奈:“她牵挂着衍儿,也牵挂着沈家,总想着要把事情安排到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我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在沈家的利益面前还有谁会考虑阿雁的心情?郑礼没有歇在这里,离开的时候他留下一声叹息:“委屈你了。”

阿雁偏头去看融化的烛泪,以前的生机活泼仿佛都被一把火烧了个干净,只余下一层薄薄的灰烬。

我听说燕家把燕归在家里关了一年多,又火急火燎地替他定下了一门亲事。后来他参加科考,中了二甲进士,我站在宫道上远远看了一眼,明明是意气风发的好时候,我却在他的背影里看出了几分沉重。

再后来又听闻他未婚妻子因病早逝,京中多少人家上门提亲,他却全部推拒掉了。

燕家家主为此大发雷霆,他就直接搬出了燕家,在豆腐巷里买了间独门独户的小院子。每日从豆腐巷到翰林院,又从翰林院回豆腐巷,二十出头的男人,清心寡欲地像寺里供着的一尊佛。

郑礼对他倒是颇多赏识,常常召他来东宫讲学,十次总有七八次能碰到阿雁,偶尔也会停下来说一两句话。花窗长廊边,竹编的帘子被风扬起,哒哒地叩击着抱柱,两人相对而立,寂寂无言。

十年弹指一挥间,阿雁从东宫太子妃变成中宫皇后,后来郑礼病逝郑衍继位她又一跃成了沈太后。

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沈家富贵熏天,唯有她被困在了四面宫墙里,磋磨着时光,偶尔坐着车辇,在冗长的宫道上跟燕太傅打个照面。

大多时候话头都围着郑衍打转,偶尔燕归也会冒出几句突兀的话,不外乎“秋日易燥,太后多注意身体”,又或是“雪梨润肺,川贝平喘,雪梨川贝,能缓秋咳之症”。

都是些老生常谈的话,可一个愿意说,另一个也愿意听,每回相见约摸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都叫这些琐碎的话语填的满满当当。

等阿雁回了寿康宫,竟真叫人炖了雪梨川贝盅送上来,味道总有些苦,她却还是一勺一勺吃了个干净。

04

我从太和殿回来的时候,阿雁刚歇过午觉,换了一身常服坐到窗边。

我接过小宫女手里的茶盏递到阿雁手边:“送去的点心陛下很喜欢,糖蒸酥酪赏给了燕太傅。”

顿了顿,我又继续说了下去:“燕太傅似乎很喜欢,一整碗都吃干净了。”

阿雁听了便微微笑着,我想了想又说起那本《大秦儿女传奇》:“……估计正在看话本子呢,结果燕太傅走了进来,慌慌忙忙地没藏住,太傅一眼就看出来了。”

阿雁有些惊讶,笑着道:“都多少年了,那本书竟然还在出新集?”

我点点头:“是啊,似乎都已经出到三十多册了,如今的小姐少爷也爱看呢。”

阿雁摇了摇头:“倒是没变。”

我看着阿雁微微一笑,在心底叹了口气,是啊,没变呢。

隔了几日,有个小太监往我这里送了一个浮绘白云纹的玉坛子:“太傅说是家里熬得枇杷膏,能滋阴润肺,止咳平喘。”

我压下眼底的湿意,捧着白玉坛子进了内室,阿雁正捧着一本书看的津津有味,见我进来还冲我一笑:“我都不知道,这《大秦儿女传奇》如今都写到张生的儿子了。”

“想来是要长长久久的写下去了。”

我笑着把白玉坛摆到案上,轻声解释道:“是太傅着人送过来的,家里熬得枇杷膏,能止秋咳呢。”

话音刚落,阿雁便捂着胸口咳了几声,罕见地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他送的巧,我正难受呢,舀两勺兑了水给我送过来。”

我应了一声,捧着白玉坛子转个身,悄悄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我已经忘了有多久没见过阿雁笑得这样开心了。

往琉璃盏里舀了两勺枇杷膏,再倒进温水化开,我偏头看了眼窗边的阿雁,她垂着头看书,唇角漾出点点笑意。

窗外秋意正浓,桂花铺了一地碎金。

恍惚之间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的一个秋日,十三岁的少年郎站在窗前小心翼翼地递过来一坛枇杷膏。

阿雁看着黑乎乎的枇杷膏直皱眉,跺了跺脚娇嗔一声:“燕归你是不是想给我下毒!”

燕归连忙护住了那个小小的坛子,一本正经道:“你可别不识好歹,这是我跟着家里的嬷嬷亲手熬的枇杷膏,能止秋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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