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源祥 | 父亲与他的黑毛驴

父亲是个地道的农人,一辈子都与黄土地打交道,是一个老实本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

常年的劳作早已使他的双手变成了粗糙的松树皮,双腿被骨质增生纠缠得疼痛难忍,他本来就矮小的身躯更加消瘦了!但他还是为我们这个家一刻不停地操劳着,直到现在!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劳作总是离不开一头黑毛驴,而黑毛驴的健壮时期,也是父亲一生最重要的中年时期!那时姐姐与哥哥已经出生几年了,家里才刚刚起步,一却都在踽踽中前行。在我家院子的东面有三间草房,最下边的那间草房里拴着一头毛驴。

这毛驴长得膘肥体壮,高大矫健,通身的黑毛被父亲梳理得柔顺光滑,四条腿像四根柱子一般,扁长的脑袋上佩戴着一根结实的缰绳,两只大大的眼睛像两颗嵌了蓝边的黑宝石,透亮淳美,特别是那对长长的耳朵,每根毫毛纤细整齐,好似有意排列组合过一般,像一把大剪刀,吃起草料嘴巴磨来磨去时,那把剪刀也跟着一摇一晃地剪动!

正如人们说的那样,也许驴在骨子里就有一股犟劲儿。犟驴的脾气可不好对付。父亲的这头驴也是绝对的犟脾气,它似乎能懂得人们对待它的态度。只要敢有谁对它“不公正”,它就咆哮大嘶,而且铁蹄刨地,忽地扯缰而去。

俗话说,老虎的屁股摸不得。其实,一般的驴子的屁股也摸不得,摸不得的还有它的后腿。只要有生人敢摸这两大禁区,那就等着它们扬起铁蹄来踢你吧。父亲的这头毛驴却与众不同,任何人不可以摸它的耳朵。似乎耳朵就是它“做驴”的尊严一般,只要谁敢把手伸向它的耳朵附近,就会大发雷霆。即便是我父亲也不行。

除了摸象征它尊严的耳朵会发怒外,一般时间它都是非常温和的。

父亲对黑毛驴的的呵护在我们村里是出了名的。他对黑毛驴的真诚和他对所有人是一样的,他对黑毛驴的关心甚至能胜过关心他的子女。除了平时的正常伺喂外,一天按时饮水两回。半夜里只要黑毛驴啍一声或在石槽上蹭一下头,父亲就像有感应似的,立刻起来给它添加草料,有时一晚上会起来两次。春夏耕作时,到了半晌,父亲还会定时让它歇息、打滚,黑毛驴休息时就去割它最爱吃的青草和苜蓿,让它及时解解馋。

记得有一次,黑毛驴生病了,不干活脑袋也直冒汗。父亲很是着急,早上一起床饭也没吃一口,就赶去镇上的兽医那里买药。一直要看到毛驴服了药渐渐没了生病的症状才会彻彻底底放下心来。别人要借黑毛驴使唤时,父亲总会将毛驴的配套装备一件不落地全都佩戴齐。我不解地问父亲;“你给人家借毛驴就行啦,干嘛把这些鞍座也给他们呀?”父亲只是淡淡地说:“别人家的鞍绳都不合窍,用了黑毛驴会受罪的!”

你看,父亲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宁愿让自己多吃些苦,也不愿让别人多受罪,哪怕是毛驴也不行!

父亲对我家的黑毛驴的照顾真可谓无微不至,不过黑毛驴的表现也不差。

每次耕地时,别人家的驴子走到田畔时,总要有人拉着才会掉头转身,回犁耕地。但凡没有人牵引,不管主人怎么一再三令五申,它们依旧是站着不动。不是它们懒惰,关键是它们不懂也不会,这需要训练有素才行。因此,春夏耕作时节,只要你往山头一站,总能听到主人们正在训斥自家牲畜的声音。一声声训斥声在每一条山沟沟里此起彼伏,回荡不已。你听到了这满山遍野的回声,就知道农人们真的到了忙种的时候了!父亲的毛驴不用拉,每次走到田畔,只要吆喝一声,它就自已转身回犁。别人家的驴子出山上路,一路上蹦蹦跳跳,加之山路崎岖,常常使主人们提心吊胆,忐忑不安。黑毛驴不这样,特别是和父亲在一起时,会更加沉着稳重,像一个世故的老人,而且记忆力很强,上次走过的路,下次就不会走错!

有一年夏天,父亲驾着黑毛驴板车,车子上拉满了从街上置办的货物回家,车子回到了我家坡底的山路上。雨水冲透路面形成了暗坑,暗坑有一丈多深。父亲与毛驴,还有货物都掉进了坑里,车子也悬在半空中。在村人的帮忙下,货物和父亲都用绳子吊上来了,可是毛驴却不好救呀!最后一个经验丰富的老人出了个好主意:拿铁锹慢慢地往暗坑里添土,用乌鸦喝水的办法填坑,这样毛驴就能得救了。父亲和来帮忙的人们照着去做。黑毛驴半卧在里面,尽管神情不安,但它并没有过分地焦躁,只是一个劲儿地仰头用它的一对黑宝石看着坑口的人们如何对它施救。每填高一层土,它就站立一回……就这样黑毛驴得救了!回家后母亲为黑毛驴的处事沉着慨叹不已,对父亲说:“你看毛驴也精灵得很,它知道人们填土是救它自己呢!”

这之后,父亲对黑毛驴更好了,但黑毛驴似乎胆小了许多,不敢再独自走到崖边去了。我说毛驴胆小了,父亲却说,它已经十四岁了,虽然和你同岁,但毛驴已经快老了!人和动物的寿命长短是不同的。我上完初中后,毛驴是真的老了:牙齿变得如金黄的玉米一般,“食量”也减少了许多。再后来,听力也大大下降了。黑毛驴真的老了!哥哥说,黑毛驴老了,不堪大用了,但父亲却依旧按时喂它,按时饮水照顾……我上高中时,哥哥又好几次劝说父亲毛驴真的不能用了,卖了吧!父亲还是舍不得,他还想继续喂养黑毛驴。无奈在哥哥的一再催促下,父亲最后还是妥协了,“你看着办吧,但它肯定是要受罪的,说不定哪天就病了,或被屠夫宰了……”说着说着竟暗自神伤起来!

就这样这头陪伴了父亲大半辈子的最得力的帮手离开了我们家,之后它会怎么样呢?我不愿去想,父亲更是不愿去想!可父亲对它的怀念却并未终止。虽然后来我哥又买了年轻的小毛驴,但用着老是不应手,远远没黑毛驴听话。父亲常常自责地说:“这小毛驴连黑毛驴一半的本领也没有,哎,只是可怜了黑毛驴!”哥哥又把小毛驴卖了,换了头老黄牛,说:“这下该听话了吧?”但是父亲照旧说:“是听话了,但还是那黑毛驴好!”

在父亲的心目中,那黑毛驴就是他最好的劳作帮手,是他耕耘黄土地的黄金搭档,也是父亲作为农人振兴家业的希望,更是撑起我们这一个家庭的大功臣!

我想,如果让父亲给黑毛驴、小毛驴、老黄牛三者打分的话,那么,黑毛驴一定会得到一百分!

哦,父亲的黑毛驴,如果你还活着,祝你康健;如果你已不在,愿你安息。在这虫声啾啾的秋夜里我替父亲感激你!


惠源祥,1987年生,陕西子洲人。青年作家。延安市作家协会、陕西省青年文学协会、中国西部散文学会会员。作品散见《文学界》《长安风》《西部散文选刊》等省市级文学刊物。2011年获湖南省作协主办杂志《文学界》“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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