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风相随（十一）

十一

原本，加清想象中的挥剑起舞的自己不是韩凌。

加忠华、戴锦凤因为事故中毒，在上海住院小半年，性命保住了，然而因为中毒太深留下后遗症而且脾气大变。出院回来后，每天早晨起床第一句话就是关于打官司的；坐饭桌上吃饭，一张口就是官司；睡觉前最后一句话也是官司——估计睡梦中还是官司：与加清的每次交谈都落脚在官司上，整天都在讨论官司，而且处处不利，处处碰壁。最终，说着说着控制不住地就拿加清撒气。

加忠华、戴锦凤在上海治疗期间，请了周小冬妈妈谭兰芳来帮着照料新新。新新一次感冒咳嗽严重，后来老是感冒咳嗽，再后来，常常好好地，夜里毫无征兆地呕吐。问医生是怎么回事，答复的病因又笼统、不明确。短短半年不到，一本病历用光了，换了一本病历。加忠华、戴锦凤病情稳定后回江晏，继续帮加清带小孩，谭兰芳也回了阙港，新新再没呕吐。加清想，这是爸妈回来生活回归正轨的缘故。但加清不敢掉以轻心，每次照料新新睡着后总提心吊胆，每天半夜醒来看着新新熟睡的面容，听着她的呼吸，又是习惯性地慌张、失眠。

这样持续了几个月。

有一次，加清正在切菜，突然有把菜刀往自己手腕上招呼的冲动。还有一次，加清工作间隙站在楼上远眺，突然想：自己要是跳下去会怎样？这样的冲动和念头一闪而过，似乎是极其偶然地错误地出现，但是后来越来越频繁，越来越逼迫，加清要定一定神，把自己从某种沉迷中拉出来恢复理智，才能抵挡这种冲动。

加清害怕了，她想办法逗自己。她看《笑府》《笑林》，到网络上搜各种笑话：苏联政治、外国名人……，她不屑读那些粗鄙无聊的笑话，那根本不幽默，只让人作呕。她读了很多很多笑话，但很少笑，只偶尔冷哼一声：她觉得字里行间全是悲凉。她把笑话讲给别人听，从前她也讲笑话，总是还没到笑点自己先乐不可支，然后听的人兴味索然地看着她笑弯了腰，感到莫名其妙。现在，她干巴巴地、冷冷地讲着笑话，附和着别人爆发的笑声，听见自己无力、空洞的笑声。她依旧不能消除那种冲动。

加清找不到笑的理由，也找不到哭的地方。不能在爸妈面前哭，他们只会更焦虑。也不能在新新面前哭，怕吓着她，而且为了冲淡家里的沉重气氛，还要装出开心的笑。有时候实在忍不住，打电话给妹妹加湉，一听到加湉的声音，泪水就吧嗒吧嗒一串串落下来，一边通话一边哭，同时暗自吃惊自己怎么能这么长时间、这么无法抑制地流这么多泪水，最后自嘲：“变得多愁善感了，这几天单位工作忙，有点累……”是的，怎么能再向妹妹诉苦，她为爸爸妈妈的事故操的心最多，吃的苦最多，而且孤身一个人在外地工作。然后一边抹眼泪一边笑：“前几天看电脑时间长了，这会儿多哭哭对眼睛好……知道啦，我才不会憋着呢……有什么事我打电话向你哭诉，骚扰你……”挂了电话，决定下次千万报喜不报忧，可是，有什么值得欢喜的事情呢？加清擦干泪水，端出平常的面容。

加清不会在周小冬面前哭，在他面前哭从来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是这个房子里的一员，但仿佛游离在家庭的边缘，过着独身一人的生活：他也坐在桌前吃饭，从不参与话题；接送孩子放学上学，从不主动过问孩子的学习；让他跑腿拿包裹从不拒绝，但从不拆开看看里面是什么……加清曾经用讨好央求的语气让他帮着劝说加忠华和戴锦凤，他看都不看一眼加清：“你们家的事你自己处理。”

一次晚饭后，加清跟爸妈又为了官司的事吵起来。加清忍住了摔东西的冲动，慢慢走回自己房间，她含着一泡泪水张皇四顾，目光落在书橱上。像寻求拥抱似的，她蜷缩在书橱前，直到书脊把额头抵出深深的凹痕。

加清飞快地读书，像饥不择食，只有读书的时候她才能忘记现实生活，她已经厌倦透了现实生活。可她不能真的、彻底地超脱于爸妈的官司，即使官司最终因为肇事公司、相关部门和法院巧妙的操作而没有余地地败了。她仍旧在读，她知道自己被打败了，但她从未屈服。后来，她选定了先秦的作品，阅读的速度慢了下来，为什么要看先秦？因为先秦离现在更远。当读到荆轲时她慢了下来。从少得可怜的正史资料里寻找荆轲，她发现荆轲不是英雄，只是个可怜的失败者。

在爸妈“官司……官司……官司……证据……证据……证据……”的话语中，在到安检、环保、公安部门去交涉后，在起诉、上诉、申诉的空隙时间，加清想的是荆轲。

在燕国的荆轲：垮着腰，松掩着怀，兴高采烈地晃荡在喧闹的燕市，走进孙二的狗肉铺子，靠在油腻腻的柱子上，一仰头能灌半斤酒。

回溯到四年前的荆轲：躺在房顶晒太阳，长发只用头巾包住，身边的木柴还没有晾开，等到煮饭点不着，就拿来竹简帛书引火，看着半生积蓄成灰，只无可无不可地笑笑。

七年前的荆轲：对多年不见的你只报以沉默，阴郁的眼神让人害怕，一言不合竟然发脾气的荆轲。就在你没看见的刚才，从墙上拿下剑的时候，钩子挂住了革带怎么也解不开，使蛮力硬拉，革带断了，却突然哭起来的荆轲。

十年前的荆轲：发冠、深衣、敝膝、玉佩，穿戴得一丝不苟，永远是衣冠楚楚的荆轲。结交豪杰公卿，出入诸侯门第，游走于各国，在高谈阔论，在嬉笑怒骂，在纵横时事，好似永远也不会疲惫的荆轲。

二十四年前的荆轲：意气风发，闲闲地挽着长发，纵马越太行，横舟绝江河，比剑、吟诗、辩论……有着那么一双傲视功名的眼睛的荆轲。

三十年前的荆轲：单纯、稚气，与德高望重的人说话还会羞涩的荆轲。

……

仰视着大秦如苍穹般殿顶的荆轲：这个机遇都倏忽而逝，理想都把握不住，抱负都成空的荆轲。

她把自己比作荆轲，以他的失意悲痛冲淡自己的痛苦。某一天，她突然发现，那种可怕的冲动和念头已经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