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晋 晋灭吴(三)吴国灭亡

太康元年 280年

春,正月,杜預向江陵,王渾出橫江,攻呉鎭、戍,所向皆克。二月,戊午,王濬、唐彬撃破丹楊監盛紀。呉人於江磧要害之處,並以鐵鎖橫截之;又作鐵錐,長丈餘,暗置江中,以逆拒舟艦。濬作大筏數十,方百餘歩,縛草爲人,被甲持仗,令善水者以筏先行,遇鐵錐,錐輒著筏而去。又作大炬,長十餘丈,大數十圍,灌以麻油,在船前,遇鎖,然炬燒之,須臾,融液斷絶,於是船無所礙。庚申,濬克西陵,殺呉都督留憲等。壬戌,克荊門、夷道二城,殺夷道監陸晏。杜預遣牙門周旨等帥奇兵八百泛舟夜渡江,襲樂鄕,多張旗幟,起火巴山。呉都督孫歆懼,與江陵督伍延書曰:「北來諸軍,乃飛渡江也。」旨等伏兵樂鄕城外,歆遣軍出拒王濬,大敗而還。旨等發伏兵隨歆軍而入,歆不覺,直至帳下,虜歆而還。乙丑,王濬撃殺呉水軍都督陸景。杜預進攻江陵,甲戌,克之,斬伍延。於是沅、湘以南,接於交、廣,州郡皆望風送印綬。預杖節稱詔而緩撫之。凡所斬獲呉都督、監軍十四,牙門、郡守百二十餘人。胡奮克江安。

乙亥,詔:「王濬、唐彬旣定巴丘,與胡奮、王戎共平夏口、武昌,順流長騖,直造秣陵。杜預當鎭靜零、桂,懷輯衡陽。大兵旣過,荊州南境固當傳檄而定。預等各分兵以益濬、彬,太尉充移屯項。」

王戎遣參軍襄陽羅尚、南陽劉喬將兵與王濬合攻武昌,呉江夏太守劉朗、督武昌諸軍虞昺皆降。昺,翻之子也。

杜預與衆軍會議,或曰:「百年之寇,未可盡克,方春水生,難於久駐,宜俟來冬,更爲大舉。」預曰:「昔樂毅藉濟西一戰以並強齊,今兵威已振,譬如破竹,數節之後,皆迎刃而解,無復著手處也。」遂指授群帥方略,逕造建業。

呉主聞王渾南下,使丞相張悌督丹楊太守沈瑩、護軍孫震、副軍師諸葛靚帥衆三萬渡江逆戰。至牛渚,沈瑩曰:「晉治水軍於蜀久矣,上流諸軍,素無戒備,名將皆死,幼少當任,恐不能御也。晉之水軍必至於此,宜畜衆力以待其來,與之一戰,若幸而勝之,江西自淸。今渡江與晉大軍戰,不幸而敗,則大事去矣!」悌曰:「呉之將亡,賢愚所知,非今日也。吾恐蜀兵至此,衆心駭懼,不可復整。及今渡江,猶可決戰。若其敗喪,同死社稷,無所復恨。若其克捷,北敵奔走,兵勢萬倍,便當乘勝南上,逆之中道,不憂不破也。若如子計,恐士衆散盡,坐待敵到,君臣倶降,無復一人死難者,不亦辱乎!」

三月,悌等濟江,圍渾部將城陽都尉張喬於楊荷。喬衆才七千,閉柵請降。諸葛艦欲屠之,悌曰:「強敵在前,不宜先事其小,且殺降不祥。」靚曰:「此屬以救兵未至,少力不敵,故且偽降以緩我,非眞伏也。若捨之而前,必爲後患。」悌不從,撫之而進。悌與揚州刺史汝南周浚,結陳相對,沈瑩帥丹楊鋭卒、刀楯五千,三沖晉兵,不動。瑩引退,其衆亂;將軍薛勝、蔣班因其亂而乘之,呉兵以次奔潰,將帥不能止,張喬自後撃之,大敗呉兵於版橋。諸葛靚帥數百人遁去,使過迎張悌,悌不肯去,靚自往牽之曰:「存亡自有大數,非卿一人所支,奈何故自取死!」悌垂涕曰:「仲思,今日是我死日也!且我爲兒童時,便爲卿家丞相所識拔,常恐不得其死,負名賢知顧。今以身徇社稷,復何道邪!」靚再三牽之,不動,乃流涙放去,行百餘歩,顧之,已爲晉兵所殺,並斬孫震、沈瑩等七千八百級,呉人大震。

初,詔書使王濬下建平,受杜預節度,至建業,受王渾節度。預至江陵,謂諸將曰:「若濬得建平,則順流長驅,威名已著,不宜令受制於我;若不能克,則無縁得施節度。」濬至西陵,預與之書曰:「足下旣摧其西籓,便當逕取建業,討累世之逋寇,釋呉人於塗炭,振旅還都,亦曠世一事也!」濬大悅,表呈預書。及張悌敗死,揚州別駕何惲謂周浚曰:「張悌舉全呉精兵殄滅於此,呉之朝野莫不震懾。今王龍驤旣破武昌,乘勝東下,所向輒克,土崩之勢見矣。謂宜速引兵渡江,直指建業,大軍猝至,奪其膽氣,可不戰禽也!」浚善其謀,使白王渾。惲曰:「渾暗於事機,而欲愼己免咎,必不我從。」浚固使白之,渾果曰:「受詔但令屯江北以抗呉軍,不使輕進。貴州雖武,豈能獨平江東乎!今者違命,勝不足多,若其不勝,爲罪已重。且詔令龍驤受我節度,但當具君舟楫,一時倶濟耳。」惲曰:「龍驤克萬里之寇,以旣成之功來受節度,未之聞也。且明公爲上將,見可而進,豈得一一須詔令乎!今乘此渡江,十全必克,何疑何慮而淹留不進!此鄙州上下所以恨恨也。」渾不聽。

王濬自武昌順流徑趣建業,呉主遣游撃將軍張象帥舟師萬人御之,像衆望旗而降。濬兵甲滿江,旌旗燭天,威勢甚盛,呉人大懼。呉主之嬖臣岑昏,以傾險諛佞,致位九列,好興功役,爲衆患苦。及晉兵將至,殿中親近數百人叩頭請於呉主曰:「北軍日近而兵不舉刃,陛下將如之何?」呉主曰:「何故?」對曰:「正坐岑昏耳。」呉主獨言:「若爾,當以奴謝百姓!」衆因曰:「唯!」遂並起收昏。呉主駱驛追止,已屠之矣。

陶浚將討郭馬,至武昌,聞晉兵大入,引兵東還。至建業,呉主引見,問水軍消息,對曰:「蜀船皆小,今得二萬兵,乘大船以戰,自足破之。」於是合衆,授浚節鉞。明日當發,其夜,衆悉逃潰。

時王渾、王濬及琅邪王伷皆臨近境,呉司徒何植、建威將軍孫晏悉送印節詣渾降。呉主用光祿勳薛瑩、中書令胡沖等計,分遣使者奉書於渾、灘、伷以請降。又遺其群臣書,深自咎責,且曰:「今大晉平治四海,是英俊展節之秋,勿以移朝改朔,用損厥志。」使者先送璽綬於琅邪王伷。壬寅,王濬舟師過三山,王渾遣信要濬暫過論事;濬舉帆直指建業,報曰:「風利,不得泊也。」是日,濬戎卒八萬,方舟百里,鼓噪入於石頭,呉主皓面縛輿櫬,詣軍門降。濬解縛焚櫬,延請相見。收其圖籍,克州四,郡四十三,戸五十二萬三千,兵二十三萬。

朝廷聞呉已平,群臣皆賀上壽。帝執爵流涕曰:「此羊太傅之功也。」驃騎將軍孫秀不賀,南向流涕曰:「昔討逆弱冠以一校尉創業,今後主舉江南而棄之,宗廟山陵,於此爲墟。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呉之未下也,大臣皆以爲未可輕進,獨張華堅執以爲必克。賈充上表稱:「呉地未可悉定,方夏,江、淮下濕,疾疫必起,宜召諸軍還,以爲後圖。雖腰斬張華不足以謝天下。」帝曰:「此是吾意,華但與吾同耳。」荀勗復奏,宜如充表,帝不從。杜預聞充奏乞罷兵,馳表固爭,使至轘轅而呉已降。充慚懼,詣闕請罪,帝撫而不問。

夏,四月,甲申,詔賜孫皓爵歸命侯。

乙酉,大赦,改元。大酺五日。遣使者分詣荊、揚撫慰,呉牧、守已下皆不更易,除其苛政,悉從簡易,呉人大悅。

滕修討郭馬未克,聞晉伐呉,帥衆赴難,至巴丘,聞呉亡,縞素流涕,還,與廣州刺史閭豐、蒼梧太守王毅各送印綬請降。孫皓遣陶璜之子融持手書諭璜,璜流涕數日,亦送印綬降;帝皆復其本職。

王濬之東下也,呉城戍皆望風款附,獨建平太守吾彦嬰城不下,聞呉亡,乃降。帝以彦爲金城太守。

初,朝廷尊寵孫秀、孫楷,欲以招來呉人。及呉亡,降秀爲伏波將軍,楷爲渡遼將軍。

琅邪王伷遣使送孫皓及其宗族詣洛陽。五月,丁亥朔,皓至,與其太子瑾等泥頭面縛,詣東陽門。詔遣謁者解其縛,賜衣服、車乘、田三十頃,歳給錢谷、綿絹甚厚。拜瑾爲中郎,諸子爲王者皆爲郎中,呉之舊望,隨才擢敘。孫氏將吏渡江者復十年,百姓復二十年。

庚寅,帝臨軒,大會文武有位及四方使者,國子學生皆預焉。引見歸命侯皓及呉降人,皓登殿稽顙。帝謂皓曰:「朕設此座以待卿久矣。」皓曰:「臣於南方,亦設此座以待陛下。」賈充謂皓曰:「聞君在南方鑿人目,剝人面皮,此何等刑也?」皓曰:「人臣有弒其君及奸回不忠者,則加此刑耳。」充默然甚愧,而皓顏色無怍。

帝從容問散騎常侍薛瑩孫皓所以亡,對曰:「皓暱近小人,刑罰放濫,大臣諸將,人不自保,此其所以亡也。」它日,又問吾彦,對曰:「呉主英俊,宰輔賢明。」帝笑曰:「若是,何故亡?」彦曰:「天祿永終,歴數有屬,故爲陛下禽耳。」帝善之。

王濬之入建業也,其明日,王渾乃濟江,以濬不待己至,先受孫皓降,意甚愧忿,將攻濬。何攀勸濬送皓與渾,由是事得解。何惲以渾與濬爭功,與周浚牋曰:「《書》貴克讓,《易》大謙光。前破張悌,呉人失氣,龍驤因之,陷其區宇。論其前後,我實緩師,旣失機會,不及於事,而今方競其功;彼旣不呑聲,將虧雍穆之弘,興矜爭之鄙,斯愚情之所不取也。」浚得牋,卽諫止渾。渾不納,表濬違詔不受節度,誣以罪狀。渾子濟,尚常山公主,宗黨強盛。有司奏請檻車征濬,帝弗許,但以詔書責讓濬以不從渾命,違制昧利。濬上書自理曰:「前被詔書,令臣直造秣陵,又令受太尉充節度。臣以十五日至三山,見渾軍在北岸,遣書邀臣;臣水軍風發乘勢,逕造賊城,無縁回船過渾。臣以日中至秣陵,暮乃被渾所下當受節度之符,欲令臣明十六日悉將所領還圍石頭,又索蜀兵及鎭南諸軍人名定見。臣以爲皓已來降,無縁空圍石頭;又,兵人定見,不可倉猝得就,皆非當今之急,不可承用,非敢忽棄明制也。皓衆叛親離,匹夫獨坐,雀鼠貪生,苟乞一活耳,而江北諸軍不知虚實,不早縛取,自爲小誤。臣至便得,更見怨恚,並云:『守賊百日,而令他人得之。』臣愚以爲事君之道,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若其顧嫌疑以避咎責,此是人臣不忠之利,實非明主社稷之福也。」

渾又騰周浚書云:「濬軍得呉寶物。」又云「濬牙門將李髙放火燒皓偽宮。」濬復表曰:「臣孤根獨立,結恨強宗。夫犯上干主,其罪可救;乖忤貴臣,禍在不測。偽郎將孔攄説:去二月武昌失守,水軍行至,皓案行石頭還,左右人皆跳刀大呼云:『要當爲陛下一死戰決之。』皓意大喜,意必能然,便盡出金寶以賜與之。小人無狀,得便持走。皓懼,乃圖降首。降使適去,左右劫奪財物,略取妻妾,放火燒宮。皓逃身竄首,恐不脱死。臣至,遣參軍主者救斷其火耳。周浚先入皓宮,渾又先登皓舟,臣之入觀,皆在其後。皓宮之中,乃無席可坐,若有遺寶,則浚與渾先得之矣。等雲臣屯聚蜀人,不時送皓,欲有反狀。又恐動呉人,言臣皆當誅殺,取其妻子,冀其作亂,得騁私忿。謀反大逆,尚以見加,其餘謗□沓,故其宜耳。今年平呉,誠爲大慶;於臣之身,更受咎累。」

濬至京師,有司奏濬違詔,大不敬,請付廷尉科罪;詔不許。又奏濬赦後燒賊船百三十五艘,輒敕付廷尉禁推;詔勿推。

渾、濬爭功不已,帝命守廷尉廣陵劉頌校其事,以渾爲上功,濬爲中功。帝以頌折法失理,左遷京兆太守。

庚辰,增賈充邑八千戸,以王濬爲輔國大將軍,封襄陽縣侯;杜預爲當陽縣侯;王戎爲安豐縣侯;封琅邪王伷二子爲亭侯;增京陵侯王渾邑八千戸,進爵爲公;尚書關内侯張華進封廣武縣侯,增邑萬戸;荀勗以專典詔命功,封一子爲亭侯;其餘諸將及公卿以下,賞賜各有差。帝以平呉,策告羊祜廟,乃封其夫人夏侯氏爲萬歳鄕君,食邑五千戸。

王濬自以功大,而爲渾父子及黨與所挫抑,毎進見,陳其攻伐之勞及見枉之狀,或不勝忿憤,逕出不辭;帝毎容恕之。益州護軍范通謂濬曰:「卿功則美矣,然恨所以居美者未盡善也。卿旋旃之日,角巾私第,口不言平呉之事,若有問者,輒曰:『聖人之德,群帥之力,老夫何力之有!』此藺生所以屈廉頗也,王渾能無愧乎!」濬曰:「吾始懲鄧艾之事,懼禍及身,不得無言;其終不能遣諸胸中,是吾褊也。」時人鹹以濬功重報輕,爲之憤邑。博士秦秀等並上表訟濬之屈,帝乃遷濬鎭軍大將軍。王渾嘗詣濬,濬嚴設備衞,然後見之。

杜預還襄陽,以爲天下雖安,忘戰必危,乃勤於講武,申嚴戍守。又引滍、淯水以浸田萬餘頃,開揚口通零、桂之漕,公私賴之。預身不跨馬,射不穿札,而用兵制勝,諸將莫及。預在鎭,數餉遺洛中貴要;或問其故,預曰:「吾但恐爲害,不求益也。」

王渾遷征東大將軍,復鎭壽陽。

諸葛靚逃竄不出。帝與靚有舊,靚姊爲琅邪王妃,帝知靚在姊間,因就見焉。靚逃於廁,帝又逼見之,謂曰:「不謂今日復得相見!」靚流涕曰:「臣不能漆身皮面,復睹聖顏,誠爲慚恨!」詔以爲侍中;固辭不拜,歸於鄕里,終身不向朝廷而坐。

太康二年 281年

是歳,揚州刺史周浚移鎭秣陵。呉民之未服者,屢爲寇亂,浚皆討平之。賓禮故老,搜求俊乂,威惠並行,呉人悅服。

——《通鉴 晋纪三 武帝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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