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关于生命与哲思的对话

本文转载自公众号西湖大学WestlakeUnivers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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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生命,一面是哲思。


9月25日,在西湖大学湖心讲堂2021秋季公开课暨湖心公开课开讲一周年活动上,古生物学家周忠和院士、华东师范大学紫江特聘教授刘擎教授,以古生物学与哲学的双重视角,共话“演进的史诗”。


我们经常会思考神奇的生命究竟起源于何处,又将走向哪里。活动现场,周忠和教授首先开讲,以清晰的脉络捋顺生物演进的线索,以科学的视角解开万物之谜。长颈鹿的脖子是如何变长的?是什么启发了达尔文?现有进化理论是否需要重新考量?周忠和教授的分享启迪在场所有人不断思考生命的意义,去感知万物的神奇。


关于进化的学说,除了在物理世界生物机制之外,也经常发生在人类的思想、文化、社会等方方面面,刘擎老师把思想的触角延伸到社会演进的秩序当中,让台下观众们深刻地感受到,在被时代浪潮裹挟时,我们更应该把个体嵌入到更大的秩序整体当中,认识到与自己、与群体、与自然世界和宇宙的关系,从而实现与生命意义的自洽。


同一个问题,不同的视角。在最后“湖心·慧客”环节上,周忠和院士、刘擎教授和西湖大学校长施一公,围绕人与自然、人与未来,展开了一场精彩的对话与碰撞——



01

Q:周忠和老师在25岁就发现了华夏鸟的化石,那是1亿多年以前的生物,令人感慨万千。为什么我们要了解生物的起源和演化,这对人类未来的发展有哪些意义?



周忠和:发现这个化石有很大的运气成分在里面。生命的演化、人类的起源、包括人类的未来,都存在很大的不确定性。


研究古生物以及生命的起源演化,对我们人类的未来有什么意义?三个相关的哲学命题可以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我们是谁,我们从哪来,我们向哪里去。


古生物学的研究,包括古人类学的研究,已经基本回答了我们从哪里来的问题。我们地球有46亿年的历史,生命有38亿年的历史。这38亿年里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地球上如何从原始的单细胞演化成多细胞动物,再一步步到今天的生物多样性,我们对这一历史过程的轮廓有了比较清晰的了解。譬如,5亿年左右开始出现脊椎动物,3.5亿年-4亿年脊椎动物开始了登陆,再后来陆续出现了爬行动物、哺乳动物,有了灵长类,之后有了原始人类,直到今天智人统治世界,关于人类从哪儿来的问题我们已经比较清楚。


达尔文的出现,让我们有了关于进化的现代意义上科学的思考,开始知道我们只是地球生命数十亿物种的一种。虽然生物学意义上我们没有太特别的地方,但是我们又是最特别的一种。人类特殊在哪里?我们有最复杂的文化,而且只有人类会研究生命的起源问题。


至于我们人类往哪里去的问题,也是需要了解过去,不仅了解我们过去有相对较近亲缘关系的祖先,更需要了解我们远近不等的祖先经历了什么样的环境,也就是说,地球生命从38亿年到今天是如何走过来的,生命演化的过程是怎么样的。


1859年,达尔文提出了基于自然选择的进化论,后来有了综合进化学说,我们对生物演化的机理理解有了长足的进步,但是总是会有更多的机制我们没有完全搞清楚,核心问题之一便是生命和环境之间如何作用?是遗传还是环境在影响我们人类发展,影响我们的行为、习性?更不要说面向人类未来衍生出来的各种社会影响、情感、道德、宗教、艺术问题等。如果要认识未来,我们就要对过去有更精准的认识。


02

Q:在庄子的价值观当中,生命的起源演进和自然万物本身息息相关,那么在未来人类和其他种族之间的关系会发生新的变迁吗?



刘擎:其实这些关系一直在发生变迁。人类发展有一个很重要的节点,那就是科学革命。在科学革命之前,我们跟大自然的关系是依附;到了科学革命之后,我们开始把自然看作对象来审查,本来是依偎在自然的怀抱里面,现在转过来对大自然母亲发问,开始研究她的规律。


生物跟我们的关系的改变,在思想史上有一个著名的说法:祛魅。我们本来是天人合一、融为一体的状态,有了“祛魅”思想之后,人类开始把自然看做自己的对象,看透了自然没有什么神秘之处。其中一个例子就是日食、月食的原理,曾经发生日食、月食是不得了的事情,现在小学生都知道这个原理。


大自然变成研究对象,人类获得主体性,开始理解自然,掌握自然的密码,进而利用自然。从前,我们有一个口号叫“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征服自然”,自然本来是大自然母亲,后来变成自然资源。这个观点在16世纪到20世纪上半叶非常流行。但是在此之后,我们逐渐发现,这其实是人的一种僭越,把自己放在了一个非常狂妄的、自负的态度上,认为人类是整个世界的主人,可以操纵一切、把控一切。到最后,我们发现自己其实如此深刻地依赖和局限在这个自然环境,不仅仅是住所,更多的是精神文化的依赖。从此,人类在思想上有了重大的改变,出现了后来的环保主义运动,不光把自然看成资源,不光取用自然资源,更加注重生态的丰富性。


目前,对待自然主要有四种态度,有远古恢复神秘主义的看法;第二种认为发展是硬道理,自然对人类来说是资源;第三种是可持续发展,关键是发展,然后是可持续;第四种是新灵性主义,怀有更友好的态度对待自然,像对待自己一样对待自然。这四种态度同时相互混杂共存在这个世界上,它们彼此展开了一种精神建设。


03

Q:如今疫情来袭,人类尽力防范管控研发疫苗,如果类似的行为需要持续上百年甚至千年,会给我们人类带来演进历史什么样的改变?


周忠和:我们经常用这样的话来形容进化或者演化:鸟类为了飞行演化出了翅膀;人类为了解放双手,学会了直立行走。其实这些都是不准确的,生命演化没有目的性,从整体来看,生命演化过程中,适应某种环境实际上是自然选择长期累积的结果。但人类部分摆脱了自然选择的束缚,从农耕社会发展到现在,人类有了先进的技术与文化,在自然环境面前适应能力逐渐增加。


面对疫情,人类一开始不适应,这很正常,所谓适应是着眼于特定时间和特定地点。在过去人类处于狩猎时代,一个部落感染了病毒,这个病毒一般不会传递给其他部落。但是今天不一样,在全球化的环境中,人类的交往密切导致病毒在世界范围内快速传播。任何生物学上优势的建立,往往伴随着副作用,这恰恰说明人类演化永远不可能达到尽善尽美,我们永远会面临新问题。


刘擎:这个例子也表明了我说的环境不再是自然环境。这个病毒跟自然相关,但是流行范围如此广,就跟全球化有了关系,所以说现在的病毒环境不完全是自然的,它跟人有关系,没有这样的全球化,它就无法迅速地传播。所以人类在演变的过程中,在无意识的适应环境中,其实我们已经改变环境了。


周忠和:这其实在某种意义上是个进步,为什么这么说?过去人类遇到病毒没有办法,只能靠自然进化来解决。今天之所以说遇到病毒我们要采取这么严密的措施,这是为了让弱者生存,跟自然选择不一样,实际上也是某种意义上文明的进步。


施一公:现在我们通过物理隔离、通过医学手段可以有效地控制疫情,但不得不承认,小小的新冠病毒已经对人类文明、甚至人类进步和人类演进带来了一定的冲击。但是我认为,现在大家看到的这个病毒是鼎盛时期,几年之后很可能会成为强弩之末。如果最后疫苗无法完全解决问题,人类必然会用其他方式解决问题,比如药物,实际上针对新冠病毒的创新药物已经开始出现。即便像艾滋病这样一个曾经致死率极高的疾病,我们人类也找到了有效的方法去控制它。不过,新冠疫情过后,今后人类总会不断遭遇其它的新发突发传染病和其它重大疾病,所以,我想对于这样的病毒和其它疾病,我们人类会找一种方法与其长期共存的。


04

Q:从哲学的角度,该怎样看待我们人类对生命的起源的发展以及生理现象的探索?有一句话曾说,不能拽着自己的头发让自己双脚离地,那么依靠我们的大脑去探索大脑如何思考,是否也是一个不能走出的循环?



刘擎:人不能够抓住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这个比喻的意思是缺乏一个支点,人类不能同时是举起和被举的对象,但是在思维上确实特别有意思,我们会反思。人类不仅会做事情,还会想事情,还会思考我们所想。从这个角度来说,人类是可以拔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球的。也就是说,第一,我们的二阶思维可以无限发展,我们会不断地想我们所想的事情。第二,在想的时候,我们并不是凭空找到支点,虽然反思几乎是与生俱来,但是有效的反思需要很多知识框架概念,包括科学、哲学。


周忠和:哲学跟科学实际上是相关的,科学的诞生也离不开哲学,从科学的角度,我们为什么还要对这些问题好奇?其实就是人的好奇心使然。人类今天的思考和两千年、三万年前人类对自然世界的思考结果不一样,过去人想不明白,于是就创造了众神,后来出现了科学,人类可以跳出固有思维,从而更客观地认识自然。我认为科学是帮助我们解决这种两难问题的唯一路径。


施一公:这个问题从某种角度来看的确是一种循环,我们可以用科学的方法研究我们周围的存在,研究自然界的现象,但能否认清自我呢?1948年,薛定谔在英国伦敦国王学院的一场著名的演讲中,曾经准确地预测到神经科学发展的未来,他认为人类将来一定可以理解神经传导中的一系列现象并做出科学解释,但他认为人类将来很难解释自己的感情,很难客观认识自我。我们经常会说脑科学可能是哲学问题,自己是否能够真正理解自己,也许就是这个意思。


05

Q:人类已经进入到了开拓太空生存空间的时代,物种进化也无疑到了一个大迈步的阶段,相比于万亿年前的自然进化,现在的太空进化可以融入哪些人类智慧?



施一公:这个答案可以是任何回答。首先我们要相信我们已经进入了大迈步的太空进化,不要忘了我们人类只有寥寥数人曾经踏上月球,而目前人类还没有踏上火星。即便踏上这些星球之后,怎么进化,怎么适应环境,还不得而知。过去200年,人类的科学技术发展非常之快,人类的进步呈现指数增长,而这种增长会带来巨大的不确定性。所以,人类何去何从,目前无法预测。但有一点我相信:改变地球和人类未来的,往往是不可预见的意外。


周忠和:我们研究古生物学不仅仅研究生命,还要研究地球为什么成为人类的家园,我们也研究行星地质学,随着太空探测,我们要研究有哪些行星适合人类生存。火星探测、未来的小行星探测受到普遍的关注。广义上来说,人与自然在元素级别上是相通的,只是在地球上面特定的地方有不同的聚集与分布。关于未来我们会不会进入太空生存时代,不确定性太大,但探索的脚步不会停止。


刘擎:能够进入太空的另一个物种就是机器人。现在AI的水平参差不齐,但是一旦如果他真的能够达到人类智慧的时候,可能出现这样一个阶段,它是硅基生命,耐受性强得多,要做星际旅行都是可能的。这是充满幻想的可能性之一。


06

Q:为何人类能在短时间内达到如此的高度文明?



周忠和:人类发展到了四五万年前,发生了工具革命,技术革新带来了智力增长,农业的出现让人类学会了大规模的合作,有更好合作交流的机制,语言的出现又是一场革命,对推动文明发展起到很重要的作用。所以,不是一个因素,更不是几千年突然达到这样的一种高度。


施一公:我同意人类在短时间内达到如此高度文明的这个判断,周老师是说前面一点一点的积累很重要,我的意思是加速度也很重要,用这两种概念去理解人类文明,也许更全面。我们一直是在前人的足迹之上往前走,一直在前人的技术基础之上往前摸索,所以我们摸索的步伐必然越来越快。


刘擎:高度文明怎么定义? 一方面是指标,我们有多少新的东西,还要考虑我们的心境,我们的情感,我们是不是有自己的精神家园,我们的生活是不是有意义。我们现在发现一种被动的现象,物质的极大繁荣,但另外一方面有极其严重的匮乏感,所以这是有内在一种反讽。我们在高度发展和竞争当中,资源开始枯竭,或者说我们找不到让自身达到一种完整性,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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