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钥匙

他站在沙发前面,穿着长袖的灰色衬衫,厚实的卡其布裤子,窗外正下着大雨。劈啪的雨点落在玻璃上,从雾蒙蒙的表面扭扭曲曲滑下,流出一条条晶亮的轨迹。这轨迹继而很快地被新的雨点和新的轨迹淹没和替代。他走到紧闭的窗前,小心推开一条缝,劈啪声轰然变成了铺天盖地的震响,肆无忌惮地冲进屋里。他低头看了看表,沙发上的手机没有任何动静。窗外的街道上,零星的行人步履谨慎地走在积水中。隔着一条街,对面的楼房影影绰绰只看得见不规则的轮廓,几辆工程车的挖斗无力地耷拉在破砖碎石里。尚未推到的墙壁,还能看到用红色油漆刷出的硕大的圆环,里面一个不容置疑的“拆”字。这里是这座都市中的一座城中村,也是他住了一年的家。不久,他的周遭将变成一堆瓦砾,为规划中的摩天大楼和高档社区腾出空间。

突然,他怔住了,不由自主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一顶熟悉的粉红色的雨伞,正穿过雨帘,好像一支逆流的独木舟,从可见的人行道的远处,慢慢移过来。他勾着窗把手轻轻的拉了下,那条缝更细了,但还没有完全合上,还可以看见外面。她终于来了,虽然这么大雨。他冲进洗手间,对着镜子整理衬衫。衣服稍显紧绷了点,额头上竟然出了汗。面试的时候会显的更精神。买这身衣服前,这是她给的建议,没想到今天会派上用场。他心里计算着她行走的进度。走到楼道口100米,大概2分钟,开门禁,走上3层的楼梯,1分钟。嗯,3分钟,最多不过4分钟,她就该在门口,摁下门铃。他的心跳有些加速,他又对着镜子笑了笑,似乎真的为了缓解这心跳,看着自己深呼吸了几下。在一起住了1年,他还从未因她的到来这么紧张过,即便算上第一次他带着她看房间。

门铃响了,晚了半分钟。他走到门前,努力挤出一丝微笑,挺了挺腰,然后打开了门。她穿着一身蓝色连衣裙,v字领的胸口挂着一枚银色的吊坠。收腰的褶皱更显得她纤细苗条。打湿了的裙摆有些不自然的贴在洁白如玉的腿上。一双白色的凉皮鞋,此刻正站在一滩浅水的中央。她的脸颊泛着红晕,黑色的头发向后扎起,前额上翘起的几根头发,沾了几滴透亮的玉珠。黑色的圆圆的镜片下,一双弯弯的眼睛,露出淡淡的笑容。不常见的口红,颜色也是淡淡的。

“今天的雨真大。”

他接过她的伞,放进靠门的一个小桶里。这个桶是她提议买的,方便放雨伞。

“以为你不会来。改天再给也可以。快递也行。”话一说完,他有点后悔。

她把凉鞋脱下,熟练地放进了小桶里,赤着脚,在门口的垫子上原地踏了几步,然后走进客厅。

“本来今天出差,大雨走不了,航班改签了明天。钥匙没给你,上次忘了。”她在客厅中间局促地站住了。灰色的布艺沙发已经套了塑料薄膜。不仅是沙发,还有椅子,凳子,饭桌,电视都被套上了一个袋子或者绑上了胶带。房东已经通知下午搬出。没有打包的,多半是属于他们共有的物件。说是一个家,到头来也不过是漂泊的驿站,终究还是要重新上路,各自奔赴一个不定的目标。

“你现在搬哪里了?"他问道。

“搬远了些。有地铁,虽然有些挤,不会迟到。”她看着他说。

“哦。还是跟人合租?”

“不了,租了一室一厅。跟人合租...感觉还是不太方便。”她走到饭桌前,拿起一个小摆件。这是春天去山中庙里带回来的纪念品,已经不记得是他买的,还是她买的。

“你呢,找好住的地方了么。”她抬起头,眼角带着笑,问他。

“还没有。先去同事那里住几天。”他也笑了笑。屋外的雨快停了。他把窗子完全打开,一阵凉风吹进来。她额头上的头发被微微吹动了几下。

“抱歉上周突然决定搬走。”她说的很轻。他听得很清楚。

“该抱歉的是我,没帮上忙。合租确实不方便,尤其是你一个女孩子,我当然是没什么”。他故作镇静。 心情渐渐松弛下来,原来的一些期待,似乎变得有些可笑。

“合买的东西怎么算,你说吧。”

“都不是大物件,你可以都带走。”

“你不愿意再跟我合租了?”她突然一问。

他心头一紧。去年夏天一个周末的午后,他给她开门,疑虑地介绍着这个房子的租金和布局,不太相信一个女孩子会愿意跟他合租。两个人,一对陌生男女,在一个屋檐下,总是不太合适。她穿着白色的T恤,牛仔短裤,圆圆的黑框眼镜下,似乎总是弯弯的笑眼。天很热,他拿出一个毛巾递给她说,刚买的没用过,擦擦汗。她莞尔一笑,说自己额头高,又出汗,总是容易看出来,没有接过毛巾,从斜跨的红色手提包里抽出一张湿纸巾,轻轻在额头擦了几下。他还记得那一阵淡淡的薰衣草的香味。

“一年过得很快,不知道明年又会搬去哪。”他说道。

“你好像没问过我的意见。”她盯着他的眼。

“你是很好的...很好的室友。”也许有点太好,反而不适合继续合租。他心里不放心的,其实是自己。

“这是钥匙。上周搬出去就应该给你。”

“好”

“我以为你会联系我。”

“钥匙放饭桌上吧。这个不着急。”他想起那天晚上她在客厅收拾东西的动静。房东通知整体拆迁,这片街区似乎每个人都在忙着搬家。他想挽留她,又无从说起。没想到第二天一早,她请了假没上班,把东西搬走了。

“我走了,有什么要说的么?”她问道。

“一起去贵州?之前说好的,还去么。”

她笑了。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她晃了两下身子,说用下洗手间,转身溜了进去。他松了一口气,看来是唐突了。到底只是室友,一室之友,多余的徒增尴尬。他望着门口桶里还在不再滴水的粉红色的伞。上次去沙滩也是这一把。那天她穿的泳衣也是粉红色,赤着脚在沙滩上一直往前跑,不断回头让他帮忙照相,跑一阵就会回来凑在他肩膀旁边,大笑着评价那些相片,这张太亮了,这张虚了,要按快一些,有连拍模式,还有你怎么没开美颜,这么笨,怪不得没女朋友。说完就像一只粉红色兔子,又跑了出去。

“钥匙放桌上了。”说完,她推开门,拿起那把粉红色的伞,走了出去。

雨已经彻底停了,他走近窗子,行人多了起来,三三两两,有说有笑地走进这雨后的街道里。积水从洗绿的草丛里,叶子上,汇集到一起,在路边的下水口,打着旋涡消失在这城市的地下,不见踪影。她拎着伞,渐渐融入人海中。他转过身,背靠在窗台上,一阵阵微风被脊背挡住,顺着后脑勺不断拨弄头发。有那么一阵,他感到呼吸变粗,有些困难。下完雨,屋里的空气还是不太好。

忽然,一直安静的手机亮起了屏幕。

她来了信息。桌上那串钥匙里有一把是她现在房子的,他愿意的话,东西可以搬过去。她的客厅里还有一张沙发,可以睡觉。

“愿意么?发地址给你。”

“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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