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发小(二)

工区大院不让住了,一时又分不到房,我们就租住到了一个大院里。这个院子里人口众多,住着五六户人家,跟我年龄相近的却只有一个男孩,他叫满仓。

我们的隔壁分别住着满仓的亲奶奶和叔祖母,他叔祖母家隔壁是满仓家,然后是满仓的大哥家。他们都有亲缘关系,我们搬进来,他们暗地里叫我们外来户,带着种轻蔑和隔膜,直到看见我们家每餐都有炒菜上桌——他们的油要留到中秋打月饼,过年炸丸子才用,平时都是煮一把菜在锅里,调点盐就是饭——才收起他们的轻视,忽然对我家热络起来,满仓嫂子把自家好吃的都给她一个人三个粗的儿子吃了,却几乎每天饭点派了她两个面黄饥瘦的女儿端着碗到我家来讨一勺菜。

当然,这些暗流汹涌都是大人们的,小孩子不管那些,我和满仓迅速成为要好的玩伴。他教我玩弹弓,拍三角,我则把从大姐那里听来的故事有的没的讲给他听。

我大姐那时正准备高考,她象个念经的和尚一样成天嘴里念念有词,吃饭的时候都犯迷怔,叨叨咕咕不知说啥。

有一回,她背一段马克思的什么理论,我在她旁边玩耍,听她同样的内容翻来覆去好几遍,颇不耐烦,不由说你怎么还不会背呀,她气呼呼地说:“看把你能的,你倒来背背。”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却叽哩哇啦背了出来,倒把大姐惊呆了。

从那以后,我就被默许在旁边提醒她,我马上得寸进尺,不断提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问题,开始大姐嫌我烦,后来她发现,经我这问题一打岔,她倒记得牢靠了。有时我眼巴巴等着她回答问题呢,她却毫无预兆地爆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直喊肚子疼,我给她枯燥的学习带来了无限的笑料,大受欢迎起来。为了给我解释问题,大姐偶尔指着书上的字给我念,我就这样莫名其妙学会了阅读。

那时候极少有孩子在学前识字,但我在上学前,可以自己连猜带蒙读一整本《孟姜女》,当然错别字一箩筐,好在无知无畏,我大喇喇地给满仓讲:她的丈夫叫万喜狼,而满仓除了听得津津有味,还对我能从黑压压如蚊子阵一样的小字里读出故事来,佩服得五体投地。

我指着墨绿色封面上白描孟姜女云彩一样的衣带当风对他说:“我将来长大了,要穿一件这样的衣服,弄两丈长的飘带,飘飘拂拂象仙女一样。”其实我压根不知道两丈有多长,就听我妈跟他妈说买布做衣裳,丈尺寸我知道丈最长。

他认真看了几眼说:“那么长的带子,你不怕跌跤吗?”

我斜了他一眼,很不满他跟我大姐一样扫人兴致,愤愤地说:“不怕,我就喜欢!”

他看我不高兴了,赶紧说:“嗯,你穿上这样的衣服一定很好看。”我这才转怒为喜,觉得他到底比我大姐善解人意。

那是我第一次见古代仕女图,知道世界上还有那么好看的衣服,大姐穿过二姐穿的旧衣,轮到我身上总是灰扑扑软塌塌的,一丝喜气也无。

我经常不错眼珠地盯着画面,浮想联翩,神往着我长大的一天,穿一件这么漂亮的衣服,一定会让那些说我丑的人大吃一惊。我把这愿望跟大姐说了。大姐嘲笑我:“你多大个人,还弄两丈长的飘带?你是想扫院子里的鸡屎吧?你以为你穿上能象画得这么飘着呢?”

我恨大姐扫兴,又觉得她说的也是个问题,于是恨起在院子里养鸡的满仓的叔祖母来。我老琢磨怎么能让飘带飘扬起来。

我跟满仓说了,他歪着头想了半天,说他可以用铁丝给我窝成这样弯弯曲曲的形状,穿在飘带里,虽然我觉得不甚满意,到底聊胜于无。有了这个法子垫底,我终于放下心来。

满仓手很巧,他自己用铁丝做弹弓,做手枪,可以发射子弹的那种,极其精巧。他趴在石桌上一做半天,我就在旁边看他操作,不时瞎出主意,递递拿拿,他给自己做一个,再给我做一个。于是我跟他举着枪玩打打杀杀的游戏,他弟弟和侄子见我俩玩得热闹,都哭着要,他却不肯再做了。

他妈就说:“你个傻小子,别人倒比自家人亲。”他嫌他妈唠叨,给我使个眼色,我俩风一样跑出去了。

后来,我们学课文《神笔马良》的时候,我发现,孟姜女的丈夫原来叫万喜良,这件事我觉得很丢人,没告诉满仓,我想反正他也没看过书。

我妈十分羡慕满仓家里有三个男孩。满仓的弟弟和他的侄子同年,且前后相差不到两月,他的嫂子时常抱怨,说婆婆跟她抢着生孩子,没有伺候她的月子。但我妈觉得只要男孩多,就十分喜人。她正在酝酿再生一个男孩,所以更不待见我了。

每当她打我太厉害的时候,满仓的奶奶就出来拦阻,半开玩笑地说:“别把我孙媳妇打坏了。”母亲就不好再下狠手了,所以我对他的奶奶充满亲爱感激之情。

转过年来,满仓该上学了。我妈说:“这个死丫头,在家里就会哇啦哇啦哭,也上学去吧!”于是我跟满仓一起上学去了。

我俩每天同进同出,班里那些大我好几岁的留级生一见我俩并排走来就嗷嗷直叫,小时候我是个古怪的孩子,在某些方面异乎寻常清明的同时,另外某些方面又近乎迟钝白痴。我对这些有一种懵懂的无视,满仓却涨红了脸。在放学的时候,他就扭捏起来,不想跟我一起走了,我压根不管那么多,拉起他就走,那些人嗷嗷叫得更欢了。

我俩并排走在路上,又遇见小孩子冲着我们用当地方言说顺口溜,我问满仓,他们说啥呢,满仓的脸腾地红了起来,我知道这大概不是好话,不再问他。

经过几次之后,满仓别别扭扭不肯跟我一起走了,他让我找女孩子玩去,说回到院子里再找他玩。

我有点生气,觉得他不够仗义,附近没有女孩子,我一个人磨磨唧唧回到院子里,他早在他家的石桌上摆开了写作业的阵势,一见我就大声喊我到他家的石桌上写作业,我冲他翻着白眼,但禁不住他过来扯着我书包带子往过拉,于是我俩又嘻嘻哈哈一边写作业一边玩上了。

见我们俩头并头在他家的石桌上说说笑笑不亦乐乎,他的奶奶踮着小脚走过,眉开眼笑地说:“长大了给我满仓当媳妇正好。”满仓红了脸,让他奶奶不要打扰我们写作业,他奶奶还继续逗着笑。

我不脸红,大概因为天生的颟顸。我傻乎乎地说:“那不行,你家满仓没我学习好。“他奶奶不乐意了,”你个死女子,你咋知道我家满仓不如你学习好?“

我想想,我写作业飞快,我都写完玩好一会儿了,满仓还在那里吭哧吭哧又列竖式又验算,但我这样说,奶奶肯定说我写作业不如满仓认真,就不吭声了。

期中考试因为迟到太多,我数学才考了70分,尽管语文满分,名次还不及满仓,奶奶说:”看看看,打嘴了吧?还说我家满仓不如你学习好,这下该给我家做媳妇了吧?“我不答腔,扭头进了屋。

到了期末,我考了双百,我把打着鲜红100的两张卷子拿在手里,先进了他奶奶屋,”奶奶你看,我比满仓学习好吧?“他奶奶仔细审查了半天说:”一回考双百就比我家满仓好了?还许你这是瞎猫碰上死老鼠了呢!“说着她哈哈笑起来。

我气呼呼地哼了一声,走出去并不辩解。

我们升了二年级,我对上学这件事总算轻车熟路了,不用操别的心,每次考试都是双百,自然排名第一,满仓总在十名左右晃悠,最好一次考了第七名,我俩跑回去兴奋地告诉奶奶,他奶奶夸过他之后又摇着头说:“你说你看着也挺聪明,咋就考不过她一个女子呢?“

又说我:“你说你妈打你,奶奶老拦着,你就不能让着点满仓,让我家满仓也考个第一?“

我直言无忌:“中间隔着多少人呢,我让着他他就能考第一了?”这时满仓早脸涨得通红,气得一溜烟跑回自己家了。

他奶奶指点着我说:“你一个女子家,老考第一做什么?你就天天考第一,还不是个女子?”

平时我妈打我的时候,奶奶总是护着我,我小小的心里把她当作亲奶奶,有一种依恋之情,总觉得奶奶是不厚此薄彼的,没想到奶奶也这样重男轻女。我对这件事情很是敏感,我望着她,眼里渐渐蓄满了泪,我低头跑回家,大滴大滴的泪水打在脸上、衣襟上。

我默默地流泪,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许多,看出这世界无情悲凉的真相。

我想到奶奶平时就是重男轻女的,只是我选择了无视。她每次有什么好吃的,都会把满仓和他的弟弟、侄子,甚至他已经娶妻生子的大哥叫进去,给他们偷偷塞进兜里或者嘴里,满仓的侄子不大机灵,别人每次都悄默声吃完了,他却经常走漏了风声,于是他的两个妹妹也跑进奶奶屋里要吃的,奶奶拍着两只巴掌说:“没了没了,你看老奶哪里有好吃的?”她们还要纠缠,她就张开两臂,将她们象轰鸡一样轰了出去。那两个小姑娘经常是哭咧咧地控诉着她,一路哭了回去。

大姐回来见我哭得这样伤心,问我怎么了。我委屈地扑在她的怀里,哽咽地说:“大姐,为什么大人都喜欢男孩?为什么女孩考第一也没用?”

大姐知道了原委,安慰我说:“别听他们的,怎么没用?你好好学习,将来上大学,让他们看看有用没用。”

我点了点头,恨恨地说:“我长大了要改名叫胜男,我要比许多男孩子都厉害。”

大姐噗哧笑出声来,“行行行,你叫超男都行,别让妈听见,又揍你。”


上了三年级,我还是每次双百,奶奶就时时打击我,说我考得再好,还不是挨打的眉眼,转头就对满仓用激将法,说他一个小子家下次怎么也得超过我这个女子去。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和满仓的友谊蒙了一层灰,我们都在同学中找到了更好的玩伴,我俩几乎不再说话。

就在那年暑假,我们又搬家了。爸爸早几年就调到另一城市的总部工作,我们要搬到爸爸工作的城市。

除了一切人事物的新奇 ,让我应接不暇,新学校有珠算课、英语课我都不曾上过,搞得我焦头烂额,折腾了一学期才算默默补上去,重新在班里占稳位置。那些来不及想起的旧人旧事,早已渐行渐远。

直到高考结束,我拿到录取通知书。我的两个女同学向爸爸的朋友打听到消息,百里迢迢地寻了我来。

在她俩敲开门说清来历的刹那,我们一家子都惊呆了。我十分感动于她们的情谊。

我想起当年她们总是穿着合身的花衣服,还是学习用功成绩优秀的好学生,不知怎么高考一塌糊涂,我很为她们惋惜。她们在我家住了三五天,殷切地邀请我故地重游,回去住几天。

母亲同意以后,大姐特地自己掏钱带我到商场买了条雪白的连衣裙,说人家没考上大学的都穿得那么好,别让人家笑话了去。

我就穿着这条象云朵一样洁白飘逸的裙子,跟她们回到故地。不想半路遇到了满仓的嫂子,她沧桑得面目全非,我完全不认得她了,她却一眼认出我来,执意邀请我到家里去吃顿饭,她说满仓初中毕业赶上他爸退休接了班,已经上班两三年了。

我住在其中一个女同学家里,隔天满仓的母亲和嫂子就差了他的大侄女来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去吃饭,到一个多年不见的男同学家去吃饭,我到底觉得别扭。于是,两个女同学陪了我跟着他的侄女当下到家里去拜访,他们还住在当年的院子里,当年在我眼里宽敞的院子,变得窄小逼仄。

倒是院子里的一棵苹果树枝繁叶茂,粗壮了许多。我们在时它枝叶青葱,偶尔开花,从不结果,他的叔祖母说上面住着yaya(爷爷,即神仙),就让她的儿子在树下用砖头垒了个台子摆放供品,时常对着它烧香磕头,动辄跪大半个钟头,两手相扣在胸前抖抖擞擞,嘴里则不停絮絮叨叨向yaya提她的要求。

我和满仓觉得她举止可笑,经常趁她闭眼祷告的时候,站在她后面,象抬起两只前爪的兔子似的学着她瞎抖擞,抖着抖着互相对视一眼,忍不住大笑起来。待她骂着好不容易爬起来,我俩早跑得没了踪影。

那以后我俩就得提高警惕,因为不知什么时候,我俩正在他家石桌上玩得起劲,他的叔祖母抄起笤帚把子就打过来了。我俩边跑我还问满仓,我说:“你想做苹果树上的yaya吗?我可不做,光你二奶奶的差事都办不完……”满仓喘着气回答:“我也不想做,我二奶奶那老婆子可不是省油的灯,我怕让她累死……”

夏天的傍晚,夕阳红彤彤吊在老苹果树的树梢上不肯下山,已经过了饭点,他们一家却正围着石桌在吃晚饭。

他们大概不料我此时上门,放下饭碗招呼我们坐,又要盛饭添菜,一阵手忙脚乱,我赶紧让他们坐下吃饭,说我们已吃过了。好一阵子,才说服他们各归各位。他的母亲解释说因为等着满仓下班吃饭,所以吃得晚了。

满仓正光着脊梁低头吃饭,初见我们进来,慌忙跑进屋里去穿上衣,我看到他高大的身形,纳闷他怎么长那么高。一会儿他出来了只顾低头扒饭,他的母亲说:“你同学回来了,多少年不见,你不快打个招呼?”他却把头埋到碗里去,更急促地扒着饭,能把自己噎死,我看出他的紧张,笑笑说:“阿姨,你快让他吃饭吧,他工作一天,肯定饿了。”

我突然很想跟他说,我当年给他讲错了,孟姜女的丈夫叫万喜良。转念一想,又怕他敏感,他一向是个敏感的小男孩,难道他没上高中,就连孟姜女的丈夫叫万喜良也不知道了,所以终于没说。

我在这里转主意,他的母亲却还在催促他跟我们说话,他满脸通红端起饭碗一扭头进屋子里去了,这让气氛变得尴尬,他的母亲不停解释,说他越大越没出息,我赶紧替他辩解:“没有没有,满仓就是有点腼腆。”

他的母亲为了表示歉意,不惜可着劲夸我,说我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穿上这雪白的裙子,象个小仙女一样,还说奶奶从小就夸我:“三岁看小,七岁看老”,长大差不了。夸得我也脸红起来,急于结束这尴尬的访问。

他的母亲和嫂子却很好奇我们走后境况,问我父母,姐妹兄弟,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只好问几句,问起满仓的奶奶,想对善良的老人说几句感激的话,两位老太太却都已做古。我问苹果树可结果了,他嫂子说依旧是偶尔开花,从不结果。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它,觉得无论它上面是否住着yaya,它都是一棵有个性的苹果树。

得了机会我赶紧告别,满仓任他母亲千呼万唤不肯出来,他一家人直送我到大门口,他的父亲我幼年初见时,已是一个驼背的中年男子,他的驼背象驼峰一样高高耸起,据说是在造纸厂背麻袋累得脊椎变了形。如今驼得更厉害了,身体弯成一个小于直角的姿势,背着高高鼓起的驼峰,象一只在水边觅食的水鸟似的,脖子还没有水鸟的长,跟人说话时,才艰难地抬起头来,说不了两句,就要低下头去,缓口气才能接着说,我更加匆忙地告别。

回去的路上,两个女同学说满仓怎么这样,我倒想得开,这世间有多少人只是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短暂的交集过后,就是相忘于江湖,这才是人生常态,能够真正相伴一生的人,不过是凤毛麟角。

我暗里想着心思,想着他的父亲捋直了,应该是很高大的男子,所以他小时候跟我差不太多,如今却能高我一大截子,想他的奶奶如果活着,一定会说我一个女子该把大学让给满仓上,那我得说:你看一个女子就能比小子还强!

同时,我在心里暗暗祈求:麻袋和生活千万不要压弯了满仓的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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