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猪是高一时从山东转到本地来上学的,其实应该说是回到本省,老猪的户籍就是本省的,但自小便跟随父母务工去了山东,一直读到初三,本想着在山东上高中,但是由于当年教育部为防止省际跨考事件发生,出台了相关政策,禁止在外地读高中。
不过听老猪说,是可以留在山东的,但是须交高昂的借读费,老猪本就反感这类冠冕堂皇的勒索,索性乘势回来。
不过他这一回反而赚大发了,老猪在山东时成绩就不错,加之我们是贫困省,中考的试题对于他来说就和玩似的,考出了罕见的高分,各个高中抬出高价想将其收入囊中,最后进入了二中,每年拿着满满当的各类奖学金。
高二时文理分流,老猪和我都选了文科,就这样成了我的室友。老猪虽生于南方,由于生长于辽阔的齐鲁大地,所以带着山东汉子的粗犷与直爽。夏天时,喜欢光着腚在洗漱间挖着大盆的水冲凉,久而久之,整个寝室的风气都变得粗犷起来了。
夏天实在太热了,教室里没有空调,风扇的吱吱声叫得让人心烦,班长索性把它关了。晚自习时,写个作业跟打仗似的,每个人满头大汗,手臂按压的地方都湿成一片。
那时一个班70个人,总共分为10列中间留条道,所有的课桌都需要并在一起。一到夏天,整个教室和蒸锅一样,所以到了晚自习,纷纷把课桌搬到教室外的走廊上继续奋斗。虽然南方的蚊子恶毒,但是“老子宁可被蚊子咬死,也不要被当成小笼包蒸死”。
于是,每晚回到寝室,四个男生就会光着裤衩在洗漱间冲澡,每个寝室都有独立的洗漱间,所以倒也不妨碍别人,我们就更加肆无忌惮了,最后连裤衩都懒得穿了。
之后,我们被对面的女生宿舍举报,我寝便成为了宿管大爷的重点监管户。
老猪事后说:他娘的,明明是俺们亏,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说:你亏啥子哦,没瞎人家的眼都是好得咯
后来,老猪不知施了什么魔法说服了对面寝室与我们换寝,于是我们又开始了没心没肺地冲澡。
再后来,高三,老猪恋爱了。
他喜欢他的另一个好哥们——金雪。
金雪高一就是他的同桌,后来一起又进了文科班,还是同桌。金雪常常被老猪的段子弄笑得人仰马翻,淑女的人设常常被击垮,但金当上副班长后,渐渐远离了老猪,座位也搬到了前排,本本分分起来。
这下子老猪反而动了凡心。
以往都错过早读的他,开始赶早起床,就为了买好一包温牛奶放在金雪的课桌上,然后也不看书不背单词,就这样趴着课桌静静地看向金雪的位置“意淫”起来,可每次牛奶都会被退回。
他却不厌其烦,每天都在送,同时每天都在买新的牛奶。
作为室友,我原本是想劝他一把,但不争气的我却被牛奶给收买了,想一想到也无妨,这俩大仙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我隐约还有点儿小兴奋,正好高三补补钙,。
几个月下来,他们的关系没见长,我的个子到长了。
一天晚上老猪说:“其实我在委婉地示爱。“
我和文帅立即从床上坐起身,问:“难道你每天都在牛奶盒上写情书了?“
老猪说:“我毕业前打算送够她520包牛奶,她就知道是“我爱你”的意思了。“
我说:“这离毕业也没这么多天了啊。”
老猪突然恍然大悟:“哎呀,没算日子,那咋整啊,都送出去这么多回了。”
文帅笑呵呵地调侃道:“兄弟你要加大量了啊,一天要早中晚都得送了,还有记得换个口味,别老是原味我都喝腻了。”
看着老猪呆萌的表现,我也嘲笑了起来。
老猪吼了一声:“滚。”掀起被子倒头睡去。
明天就是元旦节了,班长在下发全班同学的手机后,老猪就立即给金雪发了短信邀约,金没有回,后来老猪又发了几个,最后打电话给她,那头电话提示已关机。
老猪元旦那天哪里也没有去,失魂落魄了一整天。
第二天,食堂外的公告栏前人头攒动,围满了学生,我和老猪出于好奇也挤了进去。
公告栏上显示:本校高三某班学生金雪,因其父亲不幸患上白血病,家中……亟需手术费贰拾万人民币。捐款处:行政楼1楼大厅服务窗口
老猪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一滴滴地滑到嘴角,我担心他的情绪崩盘,急忙拉着老猪离开人潮,老猪甩开我,朝宿舍的方向奔去。
下午,老猪没有来上课,寝室里也没有他的踪迹。
那天晚上,老猪发了疯似的在操场上跑步,一圈又一圈没命地跑,直到精疲力竭,瘫在了草坪上,他大口地呼气,我隐约看到泪水从他眼角流出,也许是汗水,再或者是汗水与泪水地混合。
躺了半天,他又爬起来继续跑,直到我和文帅把他送到医务室。
后来,老猪没有再送牛奶,也没有再和我们一起吃饭,冲澡、通宵上网。但是他依然早起,只是不再是发呆,而是在刷着高考题库。
那时候是雨季,老天爷吊丧的日子。老猪每天早晨都带去两把伞,但却从未见到他与谁一同走过,一把花格子的伞挂在教室门外,似乎有人用过却又归还得不差一分一毫,一时一刻。
金雪每天奔波于学校和医院,从她的眼神中看得出疲倦与悲凉,之后就没见过她,直到6月7号那天。
高考的倒计时一天天地逼近,老猪也渐渐瘦了,之后明显感到他的体重在呈指数级地下降,许多人渴望着时间再拖长一些,但是对于老猪应该希望快点结束这场煎熬。
这是我第一次感到生命即将消逝的恐惧,他的生命仿佛在和倒计时赛跑,而我希望他输。
再后来,毕业聚会的那晚,五个班级都在一起举办,每个人手握着冰镇的啤酒,相拥在一起说着痴言傻语。我们在五光十色中找到暗恋三年的Ta,说出憋了三年的情话。我依稀地看到金雪依偎在老猪的怀中。
那晚,我们在网吧通宵,在游戏中释放高三所有的戾气,时而狂笑时而愤怒,我们像醉鬼一样,但是我们又很清醒,因为我们知道只有让自己筋疲力尽才不至于沦至发疯。
后来,老猪考进了沿海一所著名的985,金雪留在了本省。老猪还是那个老猪,直率天真,金雪却再也联系不上。
几年后,我们回到母校,走进那栋宿舍楼,推开108的大门,仿佛正团坐着四个人,中间两张拼接的课桌上,堆着集资购买的5毛辣条,议论着班上的某个漂亮的女生。
我们在饭店喝着二锅头,再也不用担心一道菜的价格,我们聊着往事,没有人聊如今的情况,好与不好全在酒水中融化,走过的苦楚与心酸也都在回忆的欢声笑语中褪色。
我们还活在十年前的诗歌中,像是把头埋进沙子里的鸵鸟,不问时事的琐碎。我们把记忆封存在时间的保险柜里,只有我们知道拨轮的节点。
这是我们共同的印记,这是我们的诗和远方。
我们拍着彼此的肩膀,说着兄弟你要保重。每个人乘着酒劲表演着一出脱口秀,不厌其烦地述说着一起冲澡、一起逃学、一起打架、一起高三拼命的时光,说着说着我们哭泣沉默。
老猪突然拍着桌子喊服务员,给我来瓶牛奶,就要原味的。
他举起牛奶,说:来,走一个。
他说:“俺当初就是用两箱牛奶说服了对面寝室。”
我们恍惚间,想起了金雪。
很快地,他喝多了,一手压着我的脖子,一手握着酒杯,两头相抵,低声地说:“贺洺,俺当初把所有的奖学金和助学金都捐给了金雪,可是他爸人没—救回来,没—救回来……”
他说话变得哽咽,声音的颤抖击穿我的胸膛,眼泪滑落到嘴角和鼻涕混杂。
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哀求似地说:“俺真的尽力了,俺那时候每天都在啃馒头,啃到发呕就和着水吞。后来俺还和她报了一样的志愿。”
我用力点头,我相信。
他的无奈牵动着我的每一根神经,我突然眼角湿润。
他说:“人生啊,总会遇到狂风暴雨,但是不能停,停下来就要被卷走、被打湿,可是我愿意当她的一把大伞,拼命赚钱,承受一切艰难与苦涩,风吹日晒。
我恍惚间,模糊了视线,看到在倾盆大雨中,老猪打着那把花格子的伞,背着纤瘦的金雪,鞋子浸透了雨水,他们互相依靠,相促一团, 穿过条条马路,直至穿越整个青春。
那是青涩浪漫的我们,为了采一朵花翻越整座山坡。
那是义无反顾的我们,为了心中所爱穿越万千河山。
那是锋芒毕露的青春年华。
几年后,老猪结婚发来请帖,新娘叫做金雪。
这一次,如果可以,不要烈酒,请给我一杯浓郁的牛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