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年关,东北小城,老迟太太又开始忙于张罗着过年。
老迟太太的睡眠极其规律,晚上十点钟左右躺下,清晨四点钟左右起床。体内的生物钟早已在她很多年前迈入中老年门槛的那一段时间里稳定。而「迈入中老年门槛」的特征在老迟太太身上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她选择的烫头造型愈加保守稳妥,其次是活生生掐断了长达四十几年的烟龄。而据老迟太太的女婿追忆,当年第一次见到老迟太太,她正倚在自家平房大院的铁门边等着女儿放学回家。一头爆炸卷,一杆老旱烟,迎着夕阳,眯着眼。
「吓死我了。」多年后的女婿冷静地回忆道。
现如今老迟太太七十有余,身体硬朗,仍健步如飞。她每天清晨准时起床后,先绕着家对街的人工湖健走,七点钟左右准时回家手里还会提着几袋子菜。
老迟太太生肖属狗,如果再子分类,她大概是属那种「动物类型电影里时常会出现的需要集体合作的犬类反派」。她无法忍受脱离群体而生活,即使是清晨健走,她也要挨家挨户地摁门铃,打电话,叫醒她的运动老伙伴。如果有人在隆冬腊月的清晨拒绝了老迟太太的邀约,老迟太太也不强求。
「呔,一群懒蛋。」
县城这几十年的发展老迟太太都看在眼里。就好比那人工湖,搁老迟太太年轻那会儿就是个野泡子,现在建设的堪称景区。老迟太太奶奶外表爷们儿心,风风火火一辈子。没文化,有身份,身份是贫下中农。在那个以无知为荣的年代,老迟太太曾出任妇女主任兼知青办大队长,专治城市下乡小清新。
「要是主席还在,县长我也敢当。」这是她原话。
老迟太太膝下一儿一女,两个人身体都不太好。打小兄妹俩就身形纤瘦,走起路来自带仙风。
这一双儿女是老迟太太的爱情见证。老迟太太十几岁的时候从山东扒火车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东北,认识了时年比她大五岁的盲流老李头儿,被老李及其热情的一家视作己出。颇有侠女遗风的老迟太太感激得无以为报,提出要嫁给身为老李家长子的老李头儿,要和他一道肩负起照顾老李家上下十几口人的重担。
人活着,要感恩。这六个字是老迟太太回答晚辈们经常会提出的「你为什么要和他结婚」的标准答案。
「你是不知道,你姥爷当年十里八村有名的好看,多少小姑娘上赶子抢。」多年之后知情人士给老迟太太的外孙女透露道。
老迟太太的外孙和外孙女,倒是体型圆润,骨头里都渗油,一看就是我国经济在八九十年代取得了十足的进步与发展。老迟太太的孙女,小学时期借着一次与其二姨游北京的机会,养成了吃夜宵的恶习。心疼孙女的老迟太太总会在半夜端出一碗由吸足油份的蛋液包裹着香肠和米粒的炒饭,将贵为校花的孙女亲手喂成了查无此人。而数年之后老迟太太的外孙女一脚迈入同样的命运河流,青春受阻。
按照以前的说法,老迟太太连带着她老伴儿算是绝了后了。
老迟太太口碑欠佳。她爱财,爱听好话,毫无心计,因此前两样爱好全都写在脸上。每天早上提着菜回来,要是晚辈们或是老伴儿醒了坐在客厅里,她会指着袋子挨个念叨价格。
「看我对你多好。」这是她潜台词。
絮叨爱财又粗枝大叶,说起话来横冲直撞,难免不被人背后议论。
绯闻老妪老迟太太从不重男轻女,爱她的孙女和外孙女,更爱热闹。每年临近春节,群居属性的老迟太太会想方设法地让儿女回家过年。老迟太太的闺女争气,从农村考出来到市里上班,一干就是十几年。闺女拿青春和学历换来的资历,是老迟太太跟邻里街坊老伙伴儿们炫耀的资本。
闺女的老公,也就是老迟太太的女婿,原生家庭氛围非常糟糕,十分不和睦。所以闺女结婚之后,从不跟老公回公婆家过年。不是闺女不想,是女婿不让。
「回你家,回咱妈家,热热闹闹过年多好。」
所以逢年过节老迟太太分外高兴,从除夕夜的前两个礼拜就开始翻着花样儿的备菜。
她的口号就是,大包大揽过大年。非常复古的slogan。
老迟太太十九岁开始做饭,天赋极高,尤其是蒸白菜排骨馅的包子。排骨要挑选色泽红亮的五花小排,切段,白菜剁的细碎,加入各种辅料,拌匀,包馅,上锅蒸,一气呵成。蒸好的包子大如人掌,状似扇叶,面皮儿暄腾而有弹性,每个气泡孔里都散发着肉香。老迟太太从不备什么菜谱和方子,也不特意去记各味材料的用量,全凭经验和手感,还有那一股要把年过满的劲儿。
闺女从来不吃老迟太太包的包子。
闺女从五岁起就再也不沾肉腥,都怪惯孩子的老迟太太总拿炸了油的猪肥肉给闺女吃。这一下吃顶着了,恶心着了,一恶心就是三十好几年。
除夕夜,老迟太太备了一桌子的菜。一家人聚在一起,二加三加三,八个人,数字多吉利,多圆满。
除了一桌子的菜,老迟太太还备了几百块钱的炮仗。家里就属她最爱放鞭炮,腿脚好,人胆大。窜天猴不行,太没挑战性,要放就放二踢脚和成千上万响的挂鞭。七十几岁的老太太点燃引线后奔跑的姿态,不是每个人都有幸见过。喜爱俄国文学的老迟太太的外孙女形容那姿态就像驰骋在急风骤雨里的海燕。
「她咋就不长点儿心呢,都那么大岁数了。」
春节是一个一个的过,岁月也是悄悄地走。
老迟太太的闺女,突然生病了。奔走于各大医院相继排查之后得到的结果,从最初误诊为阑尾炎,到最后正式确诊为宫颈癌,晚期。
听到这个消息后,向来眼窝深的老迟太太没忍住,嚎啕一番。
伤心归伤心,年还是要照样过的。闺女患病后的第一个春节,老迟太太照例备了一桌子菜和几百块钱的炮仗。
「好好过年,冲一冲霉运。」
这是她的愿景。
闺女患病后的第二个春节,老迟太太又备了一桌子菜和几百块钱的炮仗。忙活的间隙,老迟太太总能瞥见闺女坠在胯间的尿袋。
她没说什么,继续干活。
闺女患病后的第三个春节,老迟太太不再张罗买菜备年货了,也不督促着儿女回家了,而是带了一票亲戚到闺女家过年。
这是闺女的意思。闺女身子虚的实在是走不动,也预感自己撑不到下一个春节,便叮嘱老迟太太把亲戚们招到家里来热闹,算是陪她。
这是许遗愿呢。
那年春节,午夜的时候,老迟太太端了一盘素馅饺子想嘱咐闺女女婿吃。一开卧室房门,闺女女婿靠坐在床头相依在一起,睡着了。老迟太太没出声,端着盘子又蹑手蹑脚出来了,招呼亲戚吃饭喝酒打麻将,热热闹闹过大年。
闺女果然没坚持住。就在春节过后四月份某天清晨,闺女醒来后发现自己褥下一滩血,像是把生命最后的气血排净了一样,她吓的慌了神,张开嘴想哭,却连发声的力气都没有。
救护车还没到,人已然不行了。
生命停止了,日子还是照转。之后的几个春节,七个人凑在一起,那是一年里为数不多的,大家能忘记伤痛的时光。
七个,数字不是那么圆满,但也没那么晦气。老迟太太照例备了一桌子菜和几百块钱的炮仗,放鞭炮的姿态依旧满分。
再后来,老迟太太的孙女结婚了。孙女婿帅气憨厚,浑身福相,老迟太太甚是满意。小两口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还没等孙女找孙女婿商量回谁家过节,孙女婿就急忙表态,咱就在奶家过年吧,别回咱妈家了。
「我妈做菜,那真是太难吃了。」
这是孙女婿的真心话。
再再后来,女婿续弦娶妻了。在老迟太太家生养多年,女婿现在算老迟太太的三分之二个儿子。结婚后女婿跟新妻子也表了态,年,还是得回老迟太太也就是我妈也就是咱妈家过。妻子温柔体贴,对女婿百依百顺,和老迟太太一见如故,亲如母女。
天生就具有母爱情怀的孙女飞速地培养属于小夫妻俩的爱情结晶,三年抱俩,头胎女儿,二胎小子。添了新丁的春节老迟太太更加忙里忙外。
她读书少,也悟不出什么高深的大道理,她知道自己看着这和和美美的一家人,虽然也会思念闺女,但是没那么痛了。
老迟太太对自己很满意,年事已高却仍旧能经得起命运的捶打,革命的势头永旺盛。
直到老李头儿出了岔子。
老李从闺女走之后就很少说话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仅仅出于求生本能。年轻时候能抗多少白酒的铁胃,也早已萎缩不成样子,连年来大小医院不断地跑,甚至换了一次股骨头。
但那些都是小病,老迟太太告诉自己。她坚信这个年轻时体力充沛的农家汉能和她一起接受时间的抽空,身体干瘪到互相不认识,在睡梦中手牵着手一起死去。
老李今年年末最后一次进医院做手术,给肠子支了架。手术之后医生告诉老李家人,最多半年吧,最快两个月。每到这个时刻,所有的医生都是学习了先进科学技术的地府使者。
老迟太太对癌症并不陌生,但她受不了老李得的这种癌。
老迟太太古稀之年仍擅于填鸭,精于灌肠。闺女小时候老迟太太给她喂炸猪油膘,喂出了一位绝对素食主义者。孙女和外孙女小时候老迟太太跟在屁股后面喂饭,喂出了孙女们暗无天日的青春。孙女生孩子之后继续追孩子后面喂饭,一顿能喂两岁小孩俩鸡蛋半碗蒸鸡蛋糕。
但是喂饭行为这回在老李这儿是彻底受了阻。
老李得的是十二指肠癌,晚期,肠子里支了架才能勉强让液体食物向下走。吃点东西就吐,一天能吐七八回,满满一小盆的黑褐色液体。
老迟太太还是要给老李喂饭。全家人一起阻挠,老迟太太突然嚎啕大哭,边哭边骂全家人丧良心,盼着老李赶紧饿死。老李裹着被子躺在床上,眼神仍然清亮。他吃不下,但还是接过老迟太太亲手喂的每一口饭。他不知道自己什么病,但他总觉得不能辜负这个当初只是个扒火车逃饥荒,十九岁就嫁给了老李,操揽家事风风火火和自己打架拌嘴的丫头,从年轻时候的不情不愿到成为自己下半辈子的绝对生命支柱的媳妇。
老李还是没撑住。
冬天本来就漫长难捱,就像生命里的高潮低谷,总得给你使个绊子,时刻提醒你只不过是个普通人,是普通人都得生老病死。
或者过完由生老病死随机排列组合的一生。
老李走的那天正好是老迟太太的农历生日,隆冬腊月,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
安排好老李的后事,安慰走一波波远亲,老迟太太在春节前去了平日里常去的理发店。她重新烫了夸张的卷发,染了店员推荐的红色系。
今年春节,外孙女在外地无法回家,家人传给她几张照片。第一张照片里的老迟太太正在麻将桌上和儿子,女婿,孙女婿打牌。第二张照片里的老迟太太喝了些酒,红着脸窝在沙发上睡着了。看起来精神状态还不错。
人生其实就是一段有始有终的线段区间,而春节则是在生命的奔途中出现的驿站。所谓「过年」不过是在长久的奔波之后坐下歇脚,侯鸟归巢也只是为了下次飞得更高。
这是属于老迟太太自己的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