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只毛毛蓬松的田园犬,一直鲜活于我记忆的深巷……
三十岁之前,我是很怕狗的。每每遇见,都远远地躲开,退避三舍。若实在是必经之路,无法避开,就马上打开一把伞,交会时做一道屏障,与之隔开,保持相对安全的距离。
我这么怕狗,是有缘故的。十岁那年的正月初二,大家敲锣打鼓舞龙去拜年。我跑在队伍的前头,迎面遇上一只飞奔而来的狗。我害怕,虚张声势想吓住它。结果,我被咬了。当时吓坏了,失声——喊 ,没有声音;哭,也没有声音。那次惊吓,让我在此后的十几年经常梦魇,总是梦见许多狗追着我咬,无处躲藏;或者拦住我的去路,硕大无比。直到后来自家养了狗,才逐渐治愈那种恐惧。
一开始我反对养狗。我家户主以周围还没有完全开发,野地里有蛇鼠出没,要狗护家为由,执意要养。我只好妥协。记得那是2000年的一天,户主用摩托车从乡下驮回一只刚出窝的田园犬。五短身材,毛色暗黄且长,蓬松松毛茸茸的,与一般的田园犬不太一样。本来就胖,加之毛长且蓬松,看起来就更加圆萌可爱。很奇怪的是,它竟然晕车,吐得没精打采。这刷新了我的认知。
刚来的那天晚上,它整晚都在叫,声音不大,近似呜咽。第二天,它一直躲在沙发底下,怯生生的,怎么逗都不肯出来。唉!刚离了娘的孩子,可怜见的。过了好几天,才渐渐和我们亲近起来。
这只小狗的到来,给我们带来了不一样的体验。
你再也睡不了懒觉了。每天早晨六点,它准时来敲门,要出去“晨练”,你只好揉着眼睛打着哈欠起来给他开门。再想睡个回笼觉,已睡不踏实了。只好跟着它一起晨跑。早起风凉,狗子跑着跑着,打个喷嚏,头自然一低,结果圆滚滚的身子翻了个大跟头。那样子让你忍俊不禁。
每次放学回家,多了一个热情的迎宾。还在老远,它就跑过来,摇着尾巴,前腿搭在你身上,热情地拥抱,弄你一身尘土和爪子印,也不管你是否嫌弃。它摇尾巴很有特色。一般的狗狗摇尾巴,那是真的只摇尾巴。它因为身短,摇起尾巴来整个后半身都在摇,像跳当年最流行的迪斯科舞。
吃饭的时候,餐桌旁多了一位食客。它蹲在你旁边,眼巴巴看着你吃。你故意不理,它伸出一条腿拍拍你的腿。你再不理,它又拍拍你,再次提醒。再不理,它再拍,并且发出低沉的吼声,表示不悦和抗议。你只好先安排好它的宴席 ,才能安心用餐。
出行的时候,则多了一位随从。你去哪里,它都殷勤跟随,护卫左右。其实很多时候你并不愿意带它去,但它先知先觉,完全懂得你的预谋,早早就等在你必经的路口了。记得有个周末,我们带上儿子和干女儿阿丽,乘一辆摩托车去理坑水库采蘑菇。四个人已经够挤的了,根本就没狗子的位置,所以就没打算带它去。等我们走到马路上,发现它早已等在那儿,只好带上它。那一天,它像个孩子满山撒欢,玩得特别开心。
最乐见的变化,是家里的老鼠少了。一楼很容易进老鼠,偷吃食物,损坏家具,让你烦不胜烦。狗狗见了,毫不犹豫,马上“狗拿耗子”,干起了猫的活。看它抓老鼠,就像看《米老鼠和唐老鸭》。追着追着,眼看就要追上了,因为速度过快,地砖又滑,刹车不住,一个跟头,翻到老鼠前头去了。老鼠懵了,一愣,马上反应过来,抓住机会,赶紧调头逃走了。虽然大多数时候抓捕失败,但震慑效果非常明显。
我们给它取名家宝。还别说,家宝还真是“家宝”,立了几次护家之功。
有天晚上,我在二楼看书。家宝跑上来对着我叫,来来回回跑了好几次。我感觉异样,就跟着他往楼下走。到了楼梯最后一个转角平台,它不往下走了,而是对着门边的屋角狂吠。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查看,嚇!电视柜旁边一条银环蛇吐着信子,盘着圈像个菜盘子。真险!
还有一次是深夜,家宝不停地叫,从一楼跑到三楼。有了上次的经验,我赶紧跟着他跑上三楼的晒台,上到楼顶查看。就听见哗啦啦铁链与热水管碰撞的响声,一个黑影顺着水管往下溜走了。第二天,左右邻居好几家失窃,唯有我家安好。
当然也有不少糗事儿。来家没多久那会儿,它贪嘴,把婆婆挂在三楼竹竿上的一大块肉,悄没声地吃了大半截。若不是它不能完全够着,估计一点儿不剩了。被婆婆发现后,它像个犯错的孩子,胖墩墩的身子卧在地上,一副知错的样子,萌萌地让你不忍多责备。婆婆教育了它几句,不了了之。自此之后,倒没再出现类似的案件。
不过后来有一次,儿子在水稻田里抓了一条漂亮的胖普鲤(俗名,学名不知叫什么),养在碗里放在地上,第二天发现不见了。家宝又成了第一怀疑对象,谁叫它有前科呢?
还有一次,不知什么原因(有贼?有女朋友?或者狗友?),它叫了一晚上,吵死了。早上起来被户主狠狠训斥了一番,并赶出了家门。它想进又不敢进,就独自呆在屋子旁边的巷子口。有狗朋友没眼力见儿,去逗它玩。它正心情不好呢,爬起来就追着咬。后来我家户主看它可怜兮兮的样,又有悔恨之心,就说:“好了,进来。”它听得懂,小心翼翼地走进来,在客厅里窝着,很委屈的样子。
不过也的确会有误会的时候。有一天,儿子回家忘了带钥匙。这傻狗子以为孩子故意不放它出来,等孩子爸回来一开门,它就追孩子,吓得儿子绕着他爸转圈,最后爬他爸背上去了才作罢。那样子就像一个孩子跟大人告另外一个孩子的状。这傻狗子,还挺记仇。
随着家宝越长越大,样子越来越威武,其地位也有了很大变化。往常户主回家,“儿子,我回来啦!”;后来回家,“家宝,过来,给你带好吃的了。”儿子放学回来,以前都是先喊妈,后来进门先喊一声“家宝——”,然后一阵亲热,最后找妈。家宝成了我们家不可或缺的一份子。
突然有一天,家宝早上出去,到傍晚都还没回。我们意识到不好,于是分头到处寻找,到处呼喊,但它始终没有回家。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我们接着寻找,继续呼喊,找遍了大半个小城。那几天,我们睡不好,吃不香,上班也忧心忡忡。我脑补了它各种悲惨的遭遇,心疼得不行。
第五天晚上,我们都不再抱希望了。吃晚饭的时候,我隐约听见狗叫。我说,我好像听见家宝的叫声了。他们爷俩侧耳听了听,说没有啊,你是太想家宝了,幻听了吧?可我就觉得是。赶紧跑到马路边,只见一条狗从远处飞奔而来。是家宝!真的是家宝!欢喜的泪,激动的泪,禁不住涌了出来……
家宝瘦了一大圈,毛惨惨的,都脱了形了。脖子上还留着一个电线圈。这几天他如何忍饥挨饿,如何挣扎,如何嘶喊,如何挣断那根束缚它自由的电线,已不得而知。我一边流泪,一边赶紧拿来铁钳,把电线圈剪开,拿来食物和水。它和我厮磨着,哼哼着,像是在倾诉什么,过了一会儿才大口大口吃起来。
再后来,我生病了,回娘家休养了半个来月。再回来的时候不见家宝。户主告诉我,家宝死了,在一个有雾的早晨,被摩托车撞死了……
我没敢深问细节,只知道已好好安葬了它。
自此以后,我不再养狗。我会罗列所有养狗的弊端,来拒绝养狗——其实是在拒绝面对生离和死别。
在写此文的间隙,我观看了《忠犬八公的故事》,再次击中我的泪点。
在涩谷火车站门口,帕克教授与秋田犬八公相逢。从此,小八成了帕克教授家的一员。他们一起郊游,一起玩耍,甚至一起吃爆米花,一起看球赛。每天早晨,小八送帕克教授到火车站乘车上班,下午五点,准时出现在火车站门口迎接帕克教授回家。一天,帕克教授突发心脏病,倒在了讲台上,小八没能等到教授。自此之后,小八每天下午五点准时到火车站广场等候,一直等了十年。这十年,树叶黄了又绿了,花儿谢了又开了,鸟儿去了又来了,无数趟火车来了又走了。这十年,小八一次次怀着希望走向车站,又一次次失望地离开,历经了多少落寞、伤心和难过。后来它老了,病了。在一个雪后的清晨,人们发现小八躺在往日等候教授的树下,永远地离开了。
这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小八的青铜塑像,就立在涩谷车站的广场。
试问,你可以用一生来等候一个人吗?你会完完全全地信任一个人吗?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你都能忠贞不渝地爱一个人吗?
狗狗可以。小八用它一生的等待,家宝用它拼尽全力的挣脱和所有生命的细节,诠释了忠诚与爱,告诉我们记住每一个你爱过的和爱过你的人。
文章最后,我想说,或许某一天,当我遇见一只蓬松松毛茸茸圆萌可爱的田园犬,可能会改变某些想法,像电影里的小主人那样,再养一只田园犬,依然叫家宝。
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家宝。
(写于2021年10月1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