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婷嫁到我们家时,竹基村已经变成城乡结合部。虽然村民们还拿着农业户口,但九成人已不再耕种。
土地被集体出租,上面盖起度假村、停车场,招商引进许多工厂,已不复过去的田园风光。作为补偿,村民们每年固定从占地企业手中领取一份微薄但还过得去的地租。
文婷嫁来前三年,竹基村可能率先被拆迁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为多得几个平方的赔偿,整个村庄掀起了改造老房子的热潮。大家掀掉房顶,层层加盖,竹基村的楼屋越盖越高。
原本就是为了多得拆迁赔偿,因此加盖的房屋,显得异常粗糙。材料多以红砖和石棉瓦为主。盖好之后,闲置的房间出租给外地来的打工者,以期赚回成本,补贴家用。离城近,价格便宜,因此竹基村的房源很俏。如果房屋够大够宽,还可以租给商贩们做生意,收益也更大。
文婷嫁过来后,我家楼屋也卷入到这场改造浪潮中。爸妈请施工队拆掉露台,起了两间石棉瓦的偏房,其中一间租给一对卖公墓的夫妇,另一间租给了空调安装工,与我和文婷的房间相邻。然后又铲平后院,依墙盖起两层新楼。新楼的顶层由他们和妹妹住,底层则租给一个煤炭的小商户。小商户全家都住进楼屋。他们的碳主要供应城里的餐馆饭店,每过一段时间,就有一辆来自山西的大货车停在楼后的大道上卸煤炭。其中的女人同我妈很处得来,两人经常凑在一起聊家长里短。总之,楼屋变成一种犹如积木拼搭的,形态不规则且怪异的大杂院。
也是因为拆迁流言,竹基村的女儿们不再外嫁,流行招上门女婿。
几乎每个月,都有家长带着女儿女婿,挨家挨户拜访村民,希望他们签名按手印,同意女婿落户竹基村。村民也不傻,签名按手印的条件是承诺女婿只享受拆迁后分取安置房的待遇,而放弃集体土地的租金收入。土地面积只有那么大,落户的人越多,租金收入就会被摊得越薄。
我和文婷结婚后,爸妈就催我们赶紧生孩子,万一拆迁了,分的房子才有孩子那一份。但
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我们的小鱼已经五岁了,拆迁却始终没有到来。
尽管我在书店上班,有五险,但到手的工资实在太低。除了交生活费,已经不够支持她怀孕生子。从怀孕到生孩子再到喂养孩子的花费,大多靠她赚取。怀上小鱼后,她依然坚持上班,有好几次,还因为贫血晕倒在地,摔青了额头。预产期前一个月,她才回家待产,生产后只做了三个月的月子,便又动身去上班。
在这期间,父母不但没有给过我们金钱上的支持,妈妈还经常唠叨家里的钱不够使,让我们上交生活费。这且罢了,她还在文婷做月子的时候,用语言刺激她,更增添了她对我家的恨。
这是事后两年她跟我说的。文婷总是这样,不在事发时告诉我,而总是在发生很久后,在我们因为某件事争吵时,一边哽咽一边连珠炮地向我倾吐。
她说她做月子的时候,剖腹产的伤口还没愈合,需要我妈妈给小鱼洗澡。那天我上早班不在家。我妈人是来了,因为忙着追剧,洗得很粗糙。文婷指导她几句,她就很不耐烦,说洗那么精细有什么用,再精细将来孩子也是要生病的。有命吃鸡汤,没命见阎王。孩子的命天注定,与洗澡没关系。文婷气愤地说,哪有奶奶这般诅咒孙女的。
我听后很生气,要找妈妈理论,但文婷却阻止我,说一番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论调。我没有坚持。因为我还做不到对妈妈疾言厉色。而且这还是两年前的事,她可能早就忘了。
如果妈妈对文婷有意见,也会在我面前指摘儿媳。尤其是我包揽了在她眼里本该文婷做的家务。婆媳俩形成一种可怕的默契,那就是从不正面冲突,而是将所有的不满和委屈向我倾诉。倾诉完,让我不要告诉对方,自己知道就好。我就像夹心饼干中间的乳酪,默默承受两块饼干的挤压,上天无路,下地无门,不厌其烦。
我不觉得是自己懦弱不敢爆发,如果爆发,势必需要选择一个打击对像,要么是妈妈,要么是文婷,但最后的结局,极有可能是被打击的一方认为你帮助另一方,两人合伙欺负她,局势恐怕会变得加糟糕。
于是我选择两边谁也不得罪,至少在形式上维持整个家庭的和谐。
诅咒事件后,文婷再也不同我妈妈说话。她就像一个陌生人,下班回家吃饭,吃完饭后,要么带小鱼出去散步,要么回到我们的房间,切断与妈妈的联系。实在要与妈妈交集,吩咐我去。
每到节假日,她就用冬裙裹住小鱼,背在背后,骑上电瓶车回界桥村娘家。直到假期最后一天的傍晚,才不紧不慢地返回。
即使是逢年过节,我家大宴亲友,她也要回娘家。常年过节媳妇都不在家,难免被亲朋好友猜疑家庭不睦。妈妈又是极爱面子的人,这是她虚伪的地方。为了维护面子,再不喜欢文婷,也想让外人在感官上觉得我们家和睦幸福。所以在那个家族团圆的中秋节,她悄悄扎破文婷的电瓶车,以为这样就能把她留下来。但文婷宁愿转乘三次乡村客运汽车也要回。
妈妈最终没按捺住,一把抓住她臂膀,就像医生抓住欲逃的病人,声嘶力竭道:“不准回去!”
文婷丝毫不给她面子,执拗地挣开,甩给她一个冰冷的脸色:“我就要回。”说罢,背起小鱼,义无反顾摔门而去。
两年后,文婷才告诉我这件事。她说当时要是妈妈加一句“去了就别回来”,那她肯定不会回来。哪怕我用八台大轿来抬也不。但很可惜妈妈除了黑脸,不敢把话说绝。因为文婷不依靠我生活,那些婆婆们对付全职媳妇的伎俩,在她身上不管用。文婷不回来,我还得低三下四迎她回来,传出去岂不是更损脸面。更重要的是,文婷要是离开我,恐怕我很难再找一个能赚钱的媳妇。
不过两年后,妈妈用另一种方式报复了文婷。
那是在小鱼三岁的时候,她在饭桌上宣布了一个令我们倍感意外的决定:张露准备同男朋友结婚,而这个男朋友不仅是孤儿,而且愿意到张家做上门女婿。
文婷听后,满脸笼罩阴云,停箸不食。但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楼屋是父母盖的,他们有权让任何人进来住。
饭后,我们带小鱼出去散步,文婷才对我说:“你妈算盘打得真精,要我按传统做你张家的媳妇,到你妹妹,就可以堂而皇之地违背传统不嫁出去。什么传统不传统,说白了就是自私自利。我人是嫁过来了,却终究是个外人。”
“现在村里有妹子的人家都这么干,妈也是想给张露争取些权益,免得她将来吃苦。”
“你们是一家人,当然舍不得她吃苦,苦都是给我这个外人吃的。”
“老婆,我知道你上班很辛苦,无时不想为你减轻负担。你也看见了,我经常在我们公司内刊投稿,赚取稿费补贴家用。现在网文很火,我打算业余时间写网络小说,假以时日,一定会让你卸下重担,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
“你的嘴,同你爸的嘴有得一拼。”文婷奚落道:“你已经二十九了,而我三十一了,等不起了。”她说等不起的语气很缓,大有我耽误她光阴的意味。别提我有多难过。
本来我也想换份工作,但文婷却阻止我,说如果我换了,小鱼谁管?
我早班早上九点半上班,下午三点半下班,晚班则从三点半上到晚上九点半,相当于每隔一天就能送小鱼上下幼儿园,而且还有半天时间照顾她。她觉得小鱼能同我父母少呆一阵是一阵,免得呆久了从他们身上学到不良习气,比如说妈妈的自私自利,比如说爸爸的夸夸其谈,自暴自弃。这都是她讨厌的。
大概是被爷爷压制太久,我爸爸自由至今仍没找回父亲的权威,在家凡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过且过。面对我们时,他感慨时运不济,一副破罐子破摔的状态。若是面对外人,则夸夸其谈,讲述他当包工头时的辉煌:手下百多号人,过手的资金以千万计云云。要么炫耀他的副院长舅公,企业家大舅哥,好像只要他一句话,他们有钱的就能出钱,有力的就能出力,助他东山再起,扶摇直上。但他不屑于他们的帮助。天子呼来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这种虚张声势的傲气,常令我们无地自容。
尽管全家还坐在一起吃饭,尽管对外还是一家人。但我能明显感觉到,文婷把这个家分成两个阵营。她和我们的女儿小鱼一个阵营,其他人是另一个阵营,包括我。我自认属于她的阵营,但她天然排斥我,好像我是个摇摆不定的奸细,容易叛变,不能完全相信。她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小鱼身上,把她当作挣脱枷锁的希望。而她之所以还保留我,也是因为小鱼。小鱼需要一个父亲,如果删除我,难免会影响她的身心健康,所以暂且保留。她的所有思维都围绕着小鱼转,以小鱼为出发点,为最终目的。
在妹妹和妹夫的婚礼上,文婷表面上露笑,但我看得出笑容很假,逢场作戏。
晚上闹洞房时,她人已经不见了。我是在卧室里找到她的。灯下的她,正运动手中的针线,为小鱼织一件红色的羊毛衫。
“怎么回来了?走,一起去闹洞房。”
“不想去。”她低下的头没有抬起来,冷淡应道:“你回去照看好小鱼,热的话就给她减件衣服,在背上垫条毛巾。我困了,想先睡。”说罢放下针线,走到梳妆台前,松开头发。镜子里她的表情异常凝重。
“又不高兴,谁又招惹了你?”
“没有啊。”她故作轻松。
“没有才怪,看你的额头,凝重得都快拧出水来了。”
“是吗?”她对镜左右偏头,用手摸了摸额头,看似不在乎却又很在乎地说:“你知不知道,张露怀孕了。”
“怀孕?你听谁说的,她今天才结的婚。”
文婷苦笑道:“昨天她问我什么时候去妇幼保健院建卡合适,我才知道的。你妹妹的动作,真是快如闪电。”语气中含有讥讽。
“是有些快,我记得她对我说过,过几年才会要孩子。”
“她哪次说话算数过?”文婷拿起梳子梳头,冷嘲热讽道:“说自己要嫁出去,嫁出去了吗?这且不说,你妈本来就对小鱼不好,大概我生的是女儿,让你们家绝了后吧。将来等她有了孩子,我们的小鱼就更不受她待见咯。”
“都是她的孙辈,不至于。”我开解她说。
她突然停下梳头,转过脸来面对我。脸上写满嫌恶。
“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这么多年,你妈的表现有哪点像小鱼的奶奶。”紧接着,她连珠炮似的翻起旧账,列举妈妈不像奶奶的地方。
小鱼发烧,妈妈觉得带到村上医疗站去治就好,但文婷却不肯,因为医疗站的乡村医生治疗发烧只会开头孢打青霉素。而她在网上查过,用多了抗生素会降低孩子的耐药性,将来遇到大病再用抗生素就不起作用了,所以非要妈妈带小鱼进城看中医。妈妈觉得麻烦,坚持说我小时候生病都是在村上医疗站治愈的。结果文婷给她甩了个脸色,自个儿请假带小鱼去了中医医院。
至于小鱼为什么发烧,完全就是妈妈不听她的忠告,给小鱼乱吃零食上火造成的。
“她明知道小鱼的扁桃体大,容易发炎,却还给她乱吃零食。吃发烧了,让她带去看中医,她又嫌远,给她报销打车费吧,又嫌麻烦,你说她哪像个奶奶?”
带小鱼看病回来后,她当着妈妈的面训斥小鱼。
“反正不忌嘴,以后再生病就不用看医生了,免得浪费钱。再说也没人带你去,就在家自己难受吧。”小鱼被她的怒火吓哭,那天我回家后,跑到我跟前告状。妈妈则当着文婷的面向我掉眼泪。
“我看她那么想吃,怎么能舍得不给?你们要是觉得我带不好孩子,就自己花钱去请保姆。”
我说文婷的意思不是您带不好孩子,而是要讲究方法手段。因小失大,花钱还让小鱼遭罪,划不来。
但妈妈哪里听得进去,擦干眼角的泪,继续坚持她的主张:“你们还是去请保姆吧,我实在无能为力。”说罢拂袖而去。
事情过了很久,但她回想起那天的情景,依然忿忿不平。梳子都快要被她捏碎了。
“她就是在要挟我们,就是在欺负我们没钱请保姆。”文婷说到这里,眼中已噙满泪水。“我要是富可敌国,还轮得到她照看小鱼?”
我沉默无语。按照往常的经验,这时若多为家人说句好话,都会引起她的强烈反弹。倒不如让她自己耗尽能量,偃旗息鼓。
随后她擦了两下眼角的泪,叹口气道:“实话告诉你,我无时无刻不想搬出去。我想买房,但是首付的钱还没攒够。小鱼的花销太大了。”小鱼上的是私立幼儿园,此外她给小鱼报了舞蹈班、美术班等各种培训,不想小鱼输在起跑线上。
“再等等,快拆迁了。等拆了迁,我们就能搬出去自立门户了。”
“说得轻巧。你是儿子,分到房子后,要是你爸妈非要跟我们住在一起,难道你还能把他们赶出去?”
我的确不能把他们赶出去。在孝道面前,我不因循守旧。电闪雷鸣的日子休想安宁。文婷赢了,她总能找到一个角度把我逼进死胡同,我毫无办法,只能沉默以对。
面对我的沉默,她无助又失望。不再同我说话。我能感受到她的孤独。我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的无能丈夫,卑微懦弱,畏首畏尾。
我厌恶自己。无比的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