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从月从昔。月是日月光阴,昔是过去。腊月,我们顺着岁月回走,到生命的最初,温旧,然后迎新。
腊月里要去拾柴。太爷爷带着我和小姑姑,走上两里多地的路,背回一小捆干树枝儿。我是五分钱一捆把它们卖给我爸了吧,又舍不得让他烧掉,任它们在窗台下的阳光里炫耀,仿佛自己背回了一座树林。不记得风冷,也不记得累,影影绰绰的,是太爷爷的毡帽,胡子上哈气冻成的冰碴儿,系着腰带和腿带的厚棉衣,还有一片叶子,落在他肩上,又落到地面……
腊月里要用旧报糊墙,糊过的墙就是新一年的识字板。大字,小字,横的,竖的,旧识,新知,总归是炕头儿看到炕稍儿,炕上看到炕下,最后,搬个板凳看高处的,仰着头抻着脖子看棚顶上的……文字没有拼音,出现毫无规律,所有的故事也都残缺不全,可那被日升月落染成的黄色可能是我对于文字和文学最感性最浪漫的记忆了罢。还有那些年画,杨柳青,就像是河边蓬勃生长的小树苗,盈盈水润,一直都没有长大,也一直都不枯萎……
腊月里要拆洗被褥。清水洗过,阳光下晒干,用米汤浆了,阳光下再晒,然后折叠整齐,铺在青石板上,用棒槌把褶皱槌平……如此种种之后缝好的被子,姿态独特,不柔软不熨贴,老是支楞着,但是,这被子的暖也独特,里面藏着阳光、米汤,藏着远远近近深深浅浅的棒槌声……甚至还藏着妈妈操持时的汗水或者不经意的一声叹息。
腊月里要给去世的亲人上坟。坟上只是普通的黄土,长着春荣秋枯的草。我们长跪,燃着纸钱,告诉,叮嘱,还要祝福……黄土和枯草都有着尘世的温度,都带着人间的春夏秋冬和日月星辰。很多时候,我们总是觉得黄土后面的世界和我们的没什么不同,那里也一样有四季的花朵,有远近的歌声,亲人们的容颜还是原来模样,每逢旧岁过去新岁到来,也总要问一声吉祥或者如意……
腊月里要坐在炕上烤火盆。厚厚的泥盆里装上满盆烧过的玉米瓤或木头块,然后用灰耙压实。你看不到火星儿,但是靠近火盆就会觉得暖和。火盆周围是老人和孩子们最喜欢的地方。奶奶一边讲“南来的大雁”一边在火盆里给我们烧土豆,爷爷喜欢把酒壶坐在火盆里煨酒。我姑奶有个长杆的烟袋锅,每次把烟丝装好,就把烟袋锅探进火盆去点烟,那样吧嗒吧嗒吸几下就点着了……那时候,我们住又老又旧的土房子,可记忆里却从来没有阴暗。不是虚室生白,实在是有些欢喜都自带光明吧。
腊月里要做新衣。我妈到镇子上赶集,扯几块花布,回来后也不用找裁缝,拉着我们姐妹横胳膊竖腿的量好,然后把布往炕上一铺,粉笔画几条,剪子剪几刀,那时自家都有缝纫机,我妈做活又快,半天的功夫,新衣就上身了。同一块花布,做了上衣又做裤子,若是剩了布脚,我妈还会捯饬着再给做个书包。从上到下的花朵,俗得不敢看,我们却觉得美。穿上新衣服,划一根火柴等火熄了用它描眉,悄悄找块红纸咬两口,还要烧热了炉钩,给自己烫一个空气刘海儿……腊月里,我们就成了会奔跑的花,从屋里到屋外,从冬天到春天。
腊月里要迎春,迎春当然少不了花朵。几个姑姑会把旧的尼龙袜的袜桩拆成绣花线,绣几朵大大小小的牡丹挂在门上。小姨把两块布上下合拢,在上面纳蝴蝶。纳好之后,用薄薄的刀片从布中间切开,就有了一模一样两只,它们脸对着脸,像双生的姐妹。我妈用它们做鞋面或者直接贴在窗上。有时候大家还会聚拢了做蜡花。用过的红蜡头白蜡头用铁罐加热融化了,微凉之后用小手指蘸一下,冷却后就是一个花瓣,再把这些花瓣用热蜡油粘到棉花枝儿上,一朵花就有了。花朵白的剔透,红的也剔透,仿佛江南赶来,枝枝都是热闹。
……
腊月,腊月。
古语说“腊者,猎也,言田猎取禽兽,以祭祀其先祖也。”另有古语说:“腊者,接也,新故交接,故大祭以报功也。”
两种说法,都说腊月和祭祀有关。我喜欢这样的解释,有温度,有人情味儿,仿佛腊月伸手可触。
其实,我还是喜欢自己对腊月的解释。
腊月,过去的光阴。
腊月,就是要我们卸落一路繁花,着素衣,食素味,静坐在年光尽头,看看自己的过去,看看自己的明天……还要看一看他们:腊月里的亲人,腊月里远走的童年,腊月里忘记了的思念,腊月里所有的那些美好……